(1961)第1644-1654天
1961年1月17日星期二晴(1644天)
提前吃了午饭。李大爷把昨天改善生活的菜给我们热了热。13点零5乘59次快车到昌图。同行的是四个人:副总编辑刘丹华,文教室编辑刁永祥,工业编辑室主任王若,还有我。
下车后,昌图站有爱母公社的铁轮车等着我们。我领着刘丹华同志到站前和公社党委联系。县委农村工作部有同志马上叫县招待所给我们安排住处。
铁轮车在冻地上行走,发出“呵隆呵隆”的声响。车老板是个瘦小而快活的人。四头牲口拉车,很听话,拉起车子跑起来。刘丹华在车上冻得慌,跳到地上跟着车子跑。日落时从昌图站出发,眼见太阳下去了,天边出现了浑浊的晚云,暗红色,渗透了些许黑雾。路旁是褐色的土地,杂草丛生,这是夏锄没搞好的说明。再走一路,昏暗的暮色降临了,道旁的树木模糊了。车老板鞭子上的红缨在天际的余晖里颤抖着……
终于到县委所在地的昌图老城,住进了招待所。这是我二进昌图了。
1961年1月18日星期三晴(1645天)
上午在县委会议室开会,由县委J书记介绍情况。j书记很年轻,精神十足,脸稍瘦削,眼睛带着热情的闪光,穿了一件吊羊羔皮的棉袄,这种打扮和他的身份很相称。
在会上还看见一位穿尼大氅的老干部,后背有点驼,面相慈善,蓄满了皱纹。我以为他就是畜牧厅的y厅长呢,结果不是。会议进行当中,坐在J书记旁边的一个人提出许多问题,问到社员的粮食定量,大队发给社员的5斤豆是否做了大酱,说东北主要从大酱里吸收维生素(?),老乡做大酱非常鲜……他望着大家,向每个人解释这个很有“科学”的道理。他的目光严厉,棉袄披在肩上,好像是个很熟悉群众生活的人。“城里用豆饼做酱油,油水都没有了。”他说。
我要求下去以前学习一下中央《关于农村人民公社政策问题的紧急指示信》(上年11月3日发出,简称“12条”)刘丹华说“十二条”是党内文件,党外同志不能看。我说下去工作不让我掌握中央的政策怎么行?刘丹华同志给我读了一遍。大体记住了文件内容是:三级所有队为基础是当前人民公社的根本制度;坚决纠正一平二调(指平均主义的供给制、随便调用生产队的乃至个人的生产资料、生活资料)的“共产风”;加强生产队为基本所有制(指大队);加强生产小队的部分所有制;允许社员经营少量的自留地和小规模的家庭副业;少扣多分,使95%社员增加收入;认真贯彻按劳分配制度,供给制与工资部分三七开;节约劳力,加强一线;安排好粮食,办好食堂;有计划地恢复农业集市;劳逸结合;社队干部有严重问题的要进行整风整社。
晚上刘丹华通知我,我和教育厅的孙千载同志到金家镇去,刘丹华、刁永祥、王若留在县里了解全面情况。
我很高兴,到下边去要比在上边更能接触群众,而且和不熟悉的同志在一起,有利于改变我的脾性。经过这次学习,我明确了:党的政策是根据目前生产力的状况和农民的觉悟水平制订的。这一政策可以使社员更加团结,发挥积极性,促进农业生产。
1961年1月19日星期四晴(1646天)
县委派汽车把15名省委工作队员送到金家镇,我又回到这熟悉的地方。上次是60年春季开学后,跟辽大中文系61届五班同学一起到金家公社红石槽大队参加落后地区改造。时隔近一年,又来了。现在公社已经有了招待所。我们晚上睡在这里,炕很热,睡得很舒服。
招待所的景大爷热情招待我们,打洗脸水,送开水。公社三级干部会午后结束。市县工作队的同志准备回大队。接待员亲自到房间里结账。女招待员拿水壶去打水,景大爷在后头撵。
“我打,你不知在哪里,一跐一滑的,摔着!摔着!你看这姑娘!你看这姑娘!”
那姑娘笑着拿水壶在前面跑,景大爷站在门口担心着。
1961年1月20日星期五阴后晴(1647天)
公社王书记向我们介绍了公社的情况,在反共产风期间,仍然在刮共产风。公社福利委员会为了照顾省市工作组的干部,从小队调来四个女孩子来做招待。发现这个问题后,他听说让小队给这几个人记工分。
“这怎么能行?”公社书记反对,“给公社干活,小队记工分,合理吗?我们发工资!”
省里来的孙处长叫我们到下面注意几个问题:1.要朴实,向县市工作组学习;2.坚持政策,方法要灵活。畜牧厅的李处长强调了三点:说是省委着重指出的问题:1.一定要搞好生活;2.作风踏实,汇报具体;3.抓好生产。
公社特意为我们做了黄米饭。饭后,我们来到五一大队,今后将在这里开展工作。
1961年1月21日星期六晴(1648天)
到各小队去了解情况。大队支部准备开扩大会,研究明天召开社员代表大会的问题。
1961年1月22日星期日晴(1649天)
社员代表大会在第四小队召开。公社党委吴书记代表公社党委做了检查。他的棉袄太短小,淳厚的脸庞,讲话粗声粗气,摆动着大手,每句话像用全身的力气说出来似的,表情刚毅。
大队支书是文盲,检查报告没有材料,却讲得有条有理。“就拿调马车来说吧,调二队的车,不来;我亲自去问,车马正在打场。小队长一看不好,把我领到小队部,茶水沏上,给车吧!小队长把我领到场院一看,车老板正把马打起来跑……”
“扒房子,中间的那家户主不让扒,那就先扒两头的,中间的就得让扒!”
1961年1月23日星期一晴(1650天)
我所在的第14小队叫丁家窝棚,今天开了第一次小队会。吃过晚饭,劳力陆续来到场院的更房里。周淑琴和丁玉珍从乱荛里找高粱穗,说是炒糊米子冲水喝。我讲了开始揭改一平二调的工作。
社员丁成春妈妈死的时候,找丁照春给做的棺材。丁照春是公社木工场的工人,私自出来干活,想多挣点。丁照春死了,他家里的想把这份钱要回来。
丁照春家里的是一个很瘦小的老太太,戴着麻绒帽子,青布大褂洗得干干净净;小眼睛,大鼻头,鼻子还有点向上掀。开小队会,她见刮共产风拿走的东西事事能兑现,例如做豆腐用的豆腐挂什么的,就问队长:“我们那木杆子是给还是不给呀?”
队长说:“嘿!你就提吧,先把事儿说清楚,说给就给嘛!”
记录的记工员不耐烦,苦脸皱眉,望着黑古影发起躁来:“我们那小木头棱子是不是陈队长拿去的?陈队长搁这儿呢,有没有这回事儿?刚好我今晚还看见小木棱子在灯笼竿上绑着呢!”
陈队长把眼睛一瞪,说:“我这灯笼还照到你家院子里去了呢!”他满有理地瞅了别人一眼。
散会后,老太太气哼哼地下地,叼着烟袋,流着口水。一面穿鞋一面说:“58年的工分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给兑现?我们去找人还工,还骂骂吵吵的。”
我轻率地说了一句:“那是命令风!”
坐在炕稍的小伙子突然发了毛,梗着脖子,说:“谁骂你来了?这要是旁边没人,我跳到井里也洗不清啊!”
原来他就是丁成春。有人劝道:“你别这样,成春!有什么大不了的?”
小伙子不放松,说:“在这么多人跟前,谁听见我骂她了?”
第二天,惠队长到丁照春家来,我也跟去了。那老太太仍叼着烟袋,腮帮子因吸烟陷了下去。队长说道:“办什么事儿还是一家子呀,你也别说一天要3元,他也别说按工分给你9角,两下一搭,统共算10元钱吧!”
“那是不行啊,他欺负我寡妇,说我指死人发财。上秋谁家的房子没收拾?我叫两个工,七爷把牲口套一扔,说:‘他妈的还指死人发财呀?’”
我说:“听说你把他气哭了。”
她说:“他哭?我还一肚气没处出呢!”
小队惠队长是从外队调来的干部。他一天的生活是这样开始的:
早饭在食堂里吃,两个小饼子,一碗小豆腐,粗实的身子往炕上一蹲,大口大口地吃。生产组长吃完饭和妇女们咭咭嘎嘎地说笑话。队长吩咐道:“你派一辆车把苞米棒子拉回来,放在那里叫猪祸祸了。”
吃完饭,他指着食堂的屋地说:“快把高粱荛子抱出去,你看这屋里又是荛子又是粪,像个猪窝似的。”说完,就撮灰垫地,叨咕着,“明儿个开会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1961年1月24日星期六晴(1651天)
晚上继续开社员大会。惠队长讲话:“我们要揭开盖子,有啥说啥。相信党,绝不报复。现在分配上有‘两多一少’:公社的多,大队的多,小队的少。”
丁万春,外号老二哥,凸唇凸眼高鼻子,说话时眼睛一瞪,直来直去,吹牛似的。他不听惠队长讲话,跟别人唠起铡草的事儿来:“今天两人铡了多少草?”
“两盘刀,1100斤。”
“这要是有一台铡草机,一个人入草,四个妇女摇刀,一天最少也能铡1500斤。”
“太玄啦!”
“哼,要是加上皮带、用毛驴拉,一天不铡它3500斤,那就是胡扯!”老二哥把胸膛一振,梗着脖子坚持。
大队陈书记进来了,丁照春家里的把脖子探过去问:“他二叔,你家谁来了?”
“他二嫂侄儿媳妇。”陈国新袖着手,敷衍地回了一句,在黑影里坐下。
“她人来了?”
“嗯。”
“我不看她领个孩子吗?”
“那是牛子。”
……
我轻轻捅了老太太一下,这止住她的话头。
扯完了闲话,崔起汉开始提意见了。人太多,他连坐的地方都没捞着,发言时两只脚倒腾着,表示气愤。“这股共产风吹的真楞!我家的小簸箕叫队上拎去了,口袋也拽去了,风把石头磙子吹得满地跑!”
“哈哈哈”众社员一阵大笑。
1961年1月25日星期日雪(1652天)
房东生春大哥和我交上朋友了。惠队长说:“他可是14队的第一好人哪!割地那工夫,一句话也不说,割地认趟,休息磨刀,谁要是做事不公平,他可就来横的了!”
下雪时,他自动拿起扫帚扫场院。看场院、喂牲口,使他养成了睡觉不脱衣服的习惯。
“他还跟老天爷叫过劲。”陈国昌说。
我问生春大哥是怎么回事。他说:“我那天拤高粱穗,下雨了,高粱、衣服都淋湿了。我说:‘妈的,这是什么鬼天气?天上打闪,嗞啦嗞啦亮。’我跑到家,雷像山倒一样地撵着我响,我站在门口,对天说,‘你想劈我,你就来吧!我站在这儿呢!’”
他对别人瞎提意见不满,说:“你们净提个人的事,有的也提,没的也提,口袋明明拿回去了,他还是跟着要!”他是指崔起汉说的。
1961年1月26日星期一晴(1653天)
学了几句话:
打墙动土了,动土打墙了。
一碗水往平里端。
有的不能无,无的不能添。
牛打江山马庆功。
1961年2月19日星期日晴(1654天)
有20多天没写日记了。春节放假,2月11日从昌图回到沈阳。本来想回家去,觉得今年物质供应困难,手里的钱又不多,在金家镇寄卖店买了一块旧表,花了33元,没钱了。春节就在社里过了。个人做饭,过得很有趣,没休息好。在乡下食堂吃饭,吃的花生皮,里面有几个花生粒,碾成面,熬稀粥喝,腿、脸、手都浮肿了。
2月15日过春节,人事科的周伯卿不会包饺子,我和兆德帮他包的。他对我说:“在机关里工作,主要靠自觉。”这是完全正确的。为了某种目的和效果去做事,保持思想、性格上的两重性,就是改造得不彻底。
今天给哥哥姐姐们写了信。我对他们说,因为没买到车票,才没回去。撒谎了。
在乡下20几天,没有像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太迁就我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