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黄常衡的身世
作品名称:荷花梁 作者:悠悠岁月 发布时间:2019-02-27 12:23:19 字数:10903
市里下达命令要各学校扩招学生,而设施怎么跟上去是学校的事。原本决定砍树,这个与农民抢粮食的事绝对不能再干了。那么桁料和门窗的材料怎么解决呢?孙女说拆自己家的中厅,前几天回家召开族中的会议,把占份数比较多的几家召集起来。
梁孝轩刚把自己的想法一说,就招来好多人的反对,还被三伯臭骂了一顿。你以为这个老宅子想拆就拆,想盖就盖得成功的,你懂什么,书呆子。这些材料都是从全国各地精挑来的当地的精品,世上无双的宝贝,这些木头都是从黑山白水运来的。还有几个伯伯也极力地反对,几个老长辈都反对,平辈中也有反对的人,小一辈的就不敢唐突表态。这个计划彻底落空。
梁孝轩左右为难,这些日子总是愁眉苦脸的,夜里睡不好,吃饭也不香。有时候跟其它校长电话联系通通气,大家的话说得很客气,但听得出来有点怪他多事,保大树,保得把自己的路都堵死了。
他来到小院子,想清点一下这些树料,其实不用清点,前几天已请木工计算过,就这么一点材料就是盖五间教室都不够。夏季招来的学生在哪里上课?还有,宿舍怎么安排?去年扩招时已经把活动室、图书室都腾出来了。扩招五个班级,等于多出十五班学生,七百多人的教室、食宿,活动场地……还有老师都得跟上去。设施跟不上,扩招了学生,也出不了人才。梁校长在小院子里默默地踱着步。
黄常衡也急,过来把收树料的账单交给梁孝轩:“梁校长,这是我负责接收的树木清单。”
“哦。”梁校长接过单子,像在问黄常衡又像是自言自语,“黄老师,你有办法吗?”
“梁校长,我倒有个不成熟的想法”
“说来听听。”
“既然墙都是土坯砌的,那么桁料也可以简陋点。”
“简陋点,树料已经是简陋的材料,还有更简陋的?”
“小时候,我家里养过好多牛,牛棚都是用毛竹做桁料。”
“毛竹做桁料不会断吗?”
“到秋季收稻时,收购稻草盖屋面,负荷就轻多了。”
“走,我请客,我们去饭馆吃饭。”梁孝轩一下子云开雾散。这几天吃不好睡不好,现在觉得肚子饿极了,有点饥肠辘辘的感觉。一拍大腿,拉着黄常衡就走。
“梁校长,你怎么啦?”
“你小子,别装了。我还有话问你呢?”
“梁校长,我可笔笔了清的哦。”
“说吧,想吃什么?快去教务处推一辆自行车来,我们去长江边的‘李记家常菜’吃新鲜鱼去。”
“李记家常菜”在县城的南城门外边,长江大堤岸转弯处,大堤岸在这里有一个大角度的转弯。李家父子一直以打鱼为生,在这里搭了三间简易的棚子,作为临时歇歇脚,存放渔具杂物。后来娶了媳妇,媳妇经常来帮着烧烧饭,在堤岸坡上种点菜,又在棚子的四周种了桃树、梨树、杏树、梅树、柿子树等等。媳妇喜欢花红柳绿,看到谁家的花好看,就要点种子种上。要来竹根种在棚子后面,几年后长成一片竹园。院子里搭了一个很大很大的葡萄架,冬天晾晒渔网,夏天葡萄架子上挂满了一串串葡萄,父子俩打鱼回来,搬张小桌子在葡萄架下,喝酒纳凉。
随着一群孩子的出生,院子里闹猛起来,老太太也来帮着带孩子。于是把棚子翻建成五间平房。这个小院子,一年四季开着人见人爱的鲜花;于是路过的人,还有打鱼的人,都愿意到这里坐坐。有时候逢到吃饭时就在这里吃了。媳妇特别的能干,把刚打上来活蹦乱跳的鱼,烧成各种名堂的菜。有红烧鱼、有新鲜笋炖鱼头、有糖醋鲈鱼、有青鱼付、有白垛鱼汤、有清蒸鲑鱼、清蒸刀鱼、鱼尾巴炖豆腐、也有盐水虾、油焖吓、大闸蟹、腌螃蜞……几十种。再加上自己种的新鲜蔬菜。
父子俩喜欢喝自己家的米酒,老太太就用上好的糯米自己酿米酒。每年秋收的时候,老太太踮着小脚亲自去农户家买回颗粒饱满的糯稻、粳稻,放在家里随吃随碾。
酿酒的时候,把淘洗干净的糯米放在笼格里蒸熟,笼格里的糯米饭凉了,把酒药碾成粉末与糯米饭拌匀,装进早已用开水烫过晒干的小缸里,中间挖一个十公分直径,一直伸到缸底的洞。缸口用稻草做的草盖盖严,天冷的时候,在小缸的外面围上一圈稻草。
七八天后,用手摸小缸外壁,原来冷冰冰的变得暖烘烘了。揭开草盖,就能闻到甜甜的酒香,非常好闻。中间的洞里酿满了清亮清亮的酒酿,用小勺子舀半勺,放在鼻子上闻一闻,这个香可以让所有人醉倒。抿一小口,甜甜的略有点酒味。这时候还不算是酒,只能算是酒酿,把草盖盖好耐心地再等10天半个月。酒酿就酿成了酒,米粒全空了,把酿空的米粒——酒糟捞出,挤干汤水,小缸里的米酒用密笼布过滤,就可以装瓶了。
后来城里人也常来这里吃这口新鲜。吃了新鲜鱼菜,喝了李记甜酒,回城时再顺带买些刚打上来的鱼回家。于是打鱼的把新鲜打上来的鱼,留一部分放在大堤岸上卖。到了吃饭的时候,小院子里熙熙攘攘的,成了人们歇歇聊天吃饭的好去处。
再后来孙子娶了媳妇,于是又盖了西厢房、东厢房、南屋,一个临海县的标准四合院在果树、竹林中诞生了。
一代代下来,四合院挂上“李记家常菜”,请了名厨、店小二。
黄常衡用自行车驮着梁孝轩穿过南城门,往南行驶了百十米,就上了大堤岸,再往东十几分钟就到了大堤岸的转弯处。
堤岸的南边是滔滔的长江,小舢板在褐黄色的江水里颠簸着,渔船慢悠悠地往东、往西各自前行,浊浪拍打着满载货物的机帆船船舷。“呜……”一艘大轮船驶过,刚才平静的长江水,激起高高的浪头把小船抛上颠下,跌下来的浪头“哗啦啦”涌向大堤岸,把枯草中的海鸥惊得“嘎嘎”蹿到高空。
昨天下了点雪,大堤岸的避风处、枯草丛中还残留着没有融化的一堆堆残雪。冬日的阳光淡淡地,懒懒地撒向堤岸、撒向枯草,撒向长江。大轮船驶过,把淡淡的阳光打碎在浑浊的浪尖上,像一片玻璃被砸碎在金色的沙滩上。
大堤岸大转弯的北边便是“李记家常菜”。一个标准的临海四合院,坐北向南,北靠一大片竹林子。一片翠绿的竹竿、竹叶,远看幽静得让诗人诗兴大发。靠近了竹林子,林子里轻声细语的小鸟在竹枝间跳跃起舞,啾啾啾,唧唧唧好一个热闹。西北风吹过来,竹枝连同竹竿也弯腰点头跳起广场舞。高大的榆树被寒风吹得光秃秃,稀稀疏疏的枝丫里筑着几个鸟窝,这时候只有黑褐色的几个鸟窝骑在树枝里,鸟儿早已飞到暖和的地方越冬去了。
四合院周围的果树,只有金桔和橘子等少数几棵树还顶着墨绿的叶子,其它的树都脱得赤条条的。
黄常衡把自行车停在南屋外院西边的竹棚子里。和梁孝轩一起来到南屋西边一间大房子,掀起厚厚的棉帘子,屋里乱哄哄的一堆人,喝着、吃着,还在说着。一股暖流伴随着酒香鱼肉香迎了过来,两人不由得深吸一口气。
“梁校长您来啦,里面请!”店小二手脚麻利地拉下肩上的毛巾,在东南角靠窗的桌上抺了抺。一转身端来两杯热气腾腾的盖碗茶说,“请慢用,来点啥菜?”弓着身放下一串竹骨牌走了。梁孝轩把竹骨牌往黄常衡这边一推,说:“说好了,今天我请客,就别客气,想吃什么上面找。”
“这……怎么可以让您破费?”
“这顿饭不是好吃的,等会儿,我有话要问你。”
黄常衡盯着北墙上两个胖娃娃抱着大鲤鱼的年画,说:“不就是吃鱼吗。”“哗啦啦”拎过竹骨牌又说,“咦,大冬天的,这竹骨牌不觉得冷还蛮暖和的。”
“他们把竹骨牌放在烫婆子上烘着。”
“精明!”黄常衡朝店小二竖起大拇指摇了摇。
店小二笑眯眯地过来看了一下他们点的菜。一会儿工夫用一个木盘子,端来装着下酒冷菜的几个小碟子,还有几个招牌鱼菜和一壶自制米酒;“嗒嗒”放下两只空茶碗,拎起锡酒壶“咕咕”地把茶碗洒满,用双手端到两人的面前说:“您慢用,您慢用,需要什么请招呼。”后退一步,转身走了。
“梁校长,您是要问到哪里去买毛竹?需要买多少吗?”
“啊!这鱼汤真鲜。”梁孝轩用调羹舀起热气腾腾的鱼汤吮上一口,说,“这个么,以后专门派后勤组去浙江跑一趟。”
“那么……”黄常衡透过乳白色的蒸汽,真有点雾里看花。
“小子,你跟小华怎么回事?”
“没什么呀,她对学校的情况不了解,我给她讲讲。”
“还有呢?”
“还有,听她讲讲异国风情,我给她讲讲家乡的老故事。”
“小子,你爱小华吗?”
“这……”
“小华却是认真的。张济生追她,她都不接受,你不要糊弄她么。”
“不,不,不,梁校长,我爱小华,非常,非常爱她;但是,我……”黄常衡端起酒碗,大大地喝了一口,低着头过了好久好久,才抬起泪流满面的头说,“常衡愿意为小华赴汤蹈火,常衡希望小华幸福。小华的幸福,就是常衡最大的心愿。小华能嫁给张济生这样的好青年,常衡也就放心了……”
“小子,我不听这些。我问你,你愿意娶小华吗?”
又是长长的沉默后,黄常衡把碗里的米酒一口气喝完,还是流泪,还是沉默……沉默把他带到了久远……
黄常衡出生在一个书香门第的大户人家,爷爷官至知县,父亲留过洋,是个老牌大学生;母亲名门闺秀,出嫁时,两橱两箱加上十八抬杠。每个抬杠里放着不同实用品和金银装饰品,有的抬杠里放着各色各样的杯盆碗碟,上下六层,琳琅满目,有的抬杠里是各色首饰,金银、翡翠、玉器、鸡血石做的各种耳环、戒指、项链;还有红缎子、绿缎子、绣着龙凤的织锦缎被面的丝绵被、轧花被;鞋子一个抬杠,绣花鞋,棉的、夹的,布面的、皮的,布底扎着各种花式的;布段一个抬杠,自己家纺纱织的各式各样的布段,也有洋布:有直贡呢、缎子、丝绒、灯芯绒、呢绒等等;还有小姐出嫁前秀的各式花样:枕套、鞋面、床衣帐帘、手绢。最不值钱的一个抬杠里全是各色线,五色丝线、彩色绒线,粗的鞋底线,细的铜丝线……浩浩荡荡延绵几里路。
黄常衡一跤跌进金山里,出生满周岁时,请了十里八乡的近亲、远亲。虎头虎脑的他,人见人爱,胸前戴着金锁片,肉嘟嘟的手腕上戴着金小关刀。狗头帽、虎头鞋,紫红色拉花绸缎丝棉袄,镶着金丝的绿色绸缎丝棉裤。黑亮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着,胖乎乎的脸上总带着一丝笑意,客人一逗就“咯咯”地笑。亲友们都说“这个小少爷一定前途无量”。
弟弟和妹妹出生不久,爷爷生病去世了。奶奶把几个姨奶奶统统打发走后,自己挑起治家的重担。奶奶是个绝对能干的人,把女儿风风光光嫁了,托人把儿子安排到上海花旗银行上班,自己管理着家里的百亩良田。这么多的良田、房产,坐吃几辈子也不成问题。
黄常衡的父亲绝对是个聪明人,做事稳重,待人和气。然而一不小心被朋友引导抽上了鸦片,把暂时不住的房子一间间抵了出去。后又梦想靠赌博赢得买鸦片的钱。这样又吸又赌,钱像水一样“哗啦啦”往外流。后来又变卖妻子的嫁妆,再后来变卖地契,到后来眼看着把地都抵光了。奶奶为了一家人的生活,七拼八凑再加上自己的私房钱,赎回些地契。可是,今天赎回,明天又被他抵出去;再赎回了,把地契藏起来,然而,他还是有办法。
有一天,来了两个人,进门抱起黄常衡就往外跑。奶奶哭喊着抱住那个人的腿,问他为什么抱走孙子。来人说,他父亲欠了他们的钱,叫奶奶快拿地契来抵债,不然就抱走她的孙子。
奶奶把最后的地契交出后,就病倒了。母亲是个千金小姐,只知道哭,没有能力应付家中的杂事。她的那些金银首饰早已被父亲卖完了,奶奶病了,家里连买米的钱也没有,只好卖了家里的一些橱橱箱箱,给奶奶看病。
过了些日子,奶奶能下床了,然而奶奶一下子衰老了许多。过去那个能里能外的小脚女人,变成了步履蹒跚的风烛老人。
地契抵完了,家里也没有其它的来路,奶奶还要吃药,三个孩子还在念书,这里要用钱,那里要用钱。家里的这点橱橱柜柜很快被母亲卖完了。于是就卖房子,可是,黄常衡的父亲与家里争着卖房子。家里卖了一间房子,可以解决一年半载的生活,而父亲卖一间房子的钱,几天就没有了。家里的住房从各有卧室加共有厨房,到一家人挤在一个房间加厨房,再后来一家吃住在一间屋。就这样坚持了几年,奶奶的身体垮了后,再也没有硬朗起来。家里只有这间空空荡荡,又杂乱无章的卧室加厨房了。
学校又来催学费,家里再也没有什么好卖,而欠学校的学费总要还。奶奶坐在柴灶后面瞅着灶前没有一粒米,灶后一堆乱柴草,偷偷擦着眼泪。母亲就带着三个孩子回到娘家,想借一点应急的钱。
姥姥看到落魄得面黄肌瘦的女儿,三个瘦骨嶙丁的外孙、外孙女,流着眼泪叫人给她们做饭吃,三个孩子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到鱼肉荤菜了,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顿饱饭。
吃完饭,母亲艰难地说出了要借些学费的话,立刻遭到舅舅们的齐声反对。姥爷也说,这个无底洞没有人帮得了的,还是让大的去学生意,小的送人得了。母亲说小的已经不再上学了,大的还有几个月小学毕业,想让他留张毕业证书。
舅妈生气地说,当年嫁女嫁得把家都掏空了,这么多的嫁衣嫁妆,几辈子都吃不完。自己不计划着花钱,你以为娘家是银行吗?没钱了来借,上次来借了说是买种子的,秋收了就能还上,到现在还没有还上呢。
真是的,女儿就是开门强盗,没有吃了来娘家借,买种子来娘家借,没有学费了到娘家……
黄常衡再也听不下去,拉着弟弟、妹妹就走。
母亲没有拦他们,姥姥欲去拉住三个外孙,被姥爷一把拉回来。舅妈眼睛盯着天空,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幸灾乐祸地转身走了。舅舅上去一记巴掌,舅妈一屁股坐地上哭开了。
黄常衡带着弟弟妹妹,走走停停,天黑了才回到家里。姑妈送来了玉米粉,给奶奶煮了一锅粥,见疲惫不堪的三个侄子、侄女回家,给他们每人盛了碗热粥。
“天已经很晚了,闺女你回家吧,以后你也不要老往娘家跑,娘知道你也很难。今天送了粮来,回家不定又要招到婆婆的骂,女婿的打了。”
“姆妈,孩子们都已回家,那么我也回家了。”姑妈擦着眼泪解下围裙。
“走吧,明天你嫂子回家了,总会有办法的。”奶奶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抬起头,伸出干枯的右手向外划了划,示意姑妈快走。
直到第二天中午,也没有等到母亲回家。13岁的黄常衡心里有点忐忑不安,他没有把姥姥家遇到的事告诉奶奶,也不让弟弟妹妹说。
在舅妈哭声的背后,母亲那张灰白色的脸,渐渐地青了、绿了。不断地在他的脑海里放大,放大,变成了一片云,又变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一个女人正在黑洞里旋转……黄常衡一个激灵,脱口而喊:“姆妈!”
“衡儿,你娘回家了?”奶奶在床上轻轻地问。
“没,没有……”
“奶奶,你该吃药了。”黄常衡从瓦罐里倒出些药汁,放在柴灶上热了热,用毛巾垫着正要给奶奶端过去。
“衡儿,不好了,你妈昨晚跳进了大河。”宅上的二伯母慌里慌张奔过来说。
“我妈……”那个在黑洞里旋转的女人,又浮现在黄常衡的脑子里,正在“咕噜咕噜”地往外吐着绿色的血。
“二侄媳妇,你说什么?”奶奶挣扎着滚下床。
“呯”一声,黄常衡手里的碗摔碎在地上,淡黄色的药汁慢慢地向四面散开。他下意识地弯下腰,似乎要去捡起那只摔碎的碗,又像是去捧那碗药汁?瞬间潮涌的泪水布满了他那张惊悸的脸。
二伯母拿着棉衣棉裤,扶起跌在院子里的奶奶,弟弟妹妹不知道去了哪儿?冰冷的家里,一下子来了很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大家都在忙碌着。
稍后,一群人抬着母亲进了冰冷的家。母亲身上也是冰冷的,身上的衣服是湿漉漉的,冰冷冰冷的,头发也是湿的,往下滴着冰冷的水滴。母亲的嘴唇乌青乌青,微微张着,眼睛也微微睁着。一只手弯着,一只手直直地向外伸着。
弟弟妹妹跟在后面哭着,哭声很大很大,像是谁抢走了他的宝贝一样大声哭着。奶奶被几个女人扶着,也大声哭着,没命的哭着。
一会儿姥姥来了,也大声哭着,抱着母亲大声哭着。姥爷也来了,舅舅舅妈也来了,舅妈既然也和大家一样大声哭着。
黄常衡跪着,不知道是怎么跪着的,什么时候跪下的,跪在母亲的头边。只觉得满脸的泪水,滴滴答答地滴在他的褂子上。
昨天,母亲还牵着自己的手,说着话,大风刮来时,解下围巾包在妹妹的头上。把弟弟帽子的耳罩翻下来,用绳子在脖子底下打了个结,给黄常衡脖子下的扣子扣好。
母亲去世了吗?不会的,母亲累了,躺一会儿。就像平时那样她睡一觉,睡醒了就会起来又和我们说话了。母亲身上的衣服都湿了,她一定很冷……
“衡儿,给你娘烧点纸钱。”二伯母在说话。
“衡儿,给你娘拜拜,寿衣来了,要给她擦身换衣了。”
母亲就这样走了,父亲没有回来。有人说父亲死在上海的马路上,没有人收尸。政府派人收了尸,烧了。不知道有没有人给他换一身新的寿衣,像母亲那样,换一身鲜亮的寿衣。
奶奶的病更加重了,药汤喝不下去了,米粥咽不下去了。因为要安葬母亲,把最后一间瓦房卖了。他们兄妹三人和奶奶搬到了牛棚里。寒冷的西北风,从牛棚四面的篱笆墙里死命往里吹,黄常衡给奶奶添了条被子。
“衡儿,去把你二伯叫来。”奶奶轻轻地说。
黄常衡顶着冷冷的寒风,把二伯带到奶奶的床边。
“二侄子,我的时间不多了,三个孩子托你安排一下。小侄女早晚要嫁人的,与其饿死不如就送了人;衡儿兄弟俩也不小了,找个铺子去学生意,也能有碗饭吃。”
“婶娘……”
“不说了,这是婶娘最后求你的事。”
“奶奶,我带着妹妹去学生意,我养活妹妹。”黄常衡哭了。
“傻小子,学生意是只管饭没有工钱的。你带着妹妹谁要你?”
“我带着妹妹去要饭。”
“兵荒马乱的,到哪里去要饭呀?”
“奶奶,我们兄妹三个不分开。”弟弟幽幽地说。
“衡儿,你们兄妹三人现在分开,长大了,你把弟弟妹妹找回来,给你娘坟头烧烧纸,给奶奶坟头磕个头。”
“奶奶……”黄常衡泣不成声。
过了几天,二伯又来了,说为兄弟俩找到了保人,明天带他们去见过保人。
“二侄子,婶婶谢谢你!”
“婶娘,大冬天的……”
“他们出去还能有碗饭吃,衡儿,那么收拾收拾明天跟二伯去吧。”
黄常衡默默地点了点头,紧紧地搂着弟弟、妹妹,说:“等大哥挣了钱,一定把你们接回来,我们一起过。”
“大哥!哇……”妹妹哭了。黄常衡抱起妹妹,用手背擦去妹妹脸上的泪珠。坐在小凳子上轻轻地摇着妹妹,直到妹妹挂着泪珠睡着了,才把妹妹放到奶奶的脚跟头。然后脱了衣服钻进弟弟的被子里。他咬着牙不让奶奶知道他在哭泣,身子却筛糠一样的颤抖着,泪水无声地滴在弟弟的头发上。
西北风劲吹着枯枝残杆,发出怪声怪气的尖叫。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搂着弟弟,对着熟睡的弟弟轻声地,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得到,说:“弟弟呀,你太小了,你只有10岁,明朝我俩都要离开奶奶去学生意。哥心里很怕,弟弟你还小反倒睡得着,哥担心你那么瘦小,怎经得起老板的打骂,怎经得起师傅的打骂。弟弟你要识乖点呀,一人在外自己当心,哥真的担心呀。你要自己洗衣、铺床,学生意的孩子没有床谁的,都是睡在柜台板上。希望你能平安,到过年时我们哥俩才能再见面。”说着说着哭了出来,他慌忙咬住被单,把头埋进被子里……
黄常衡听着弟弟、妹妹的鼾声,睁着眼睛到天亮。
灰色的天空飘下朵朵雪花,黄常衡起床烧了玉米粥,一家人吃完粥,自己和弟弟背起简单的行李跟着二伯出去了。
妹妹追到院子里,喊着:“大哥,晚上回家吗?我怕!”
“乖妹妹和奶奶先睡,哥忙完了活就回家。哥挣了钱买烧饼给你吃。”黄常衡弯下腰在妹妹满脸“老春巴”的脸上亲了一下。咽下口水,盈着眼泪说,“大哥该给你买盒雪花膏。”
“大哥,你就带着我吧。”妹妹拉着黄常衡的衣角不肯放手。
“妹妹还是在家陪着奶奶,外面风大雪大太冷了。”
“大哥,二伯在等你。”弟弟从外面折回来说。
奶奶倚着门框,目送一高一矮,两个孙子在簌簌的雪花中远去。大雪很快把两个小孩的脚印填平了。雪越下越大,呼呼的西北风吹在奶奶的心上。她伸出像干柴一样硬邦邦冰冰冷的手,拉着还在哭泣的孙女冰冷的小手,回到小草屋里的床上。小草屋里很冷很冷,雪花不停地从篱笆缝里钻进来。
妹妹含着泪水,盯着满天雪花,她在期盼着谁回来?爸爸的影像已经很淡,她在盼望妈妈吗?她在等待哥哥回来给她吃烧饼吗?
“小三子,把门关了,到被窝暖和点。”奶奶拍了拍被子。
“奶奶,二伯母来了。”妹妹终于等到了一个人。
二伯母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红薯,弯着腰向前倾着身子。眯着眼睛穿过密密的雪团,来看望黄常衡的奶奶和妹妹。屋子里到处是风,她拿起两个红薯给奶奶和妹妹暖暖手,又拿起几条旧被头用绳子拴在篱笆墙上,风声远了点。又用柴灶灶膛里的余火给她们窝了只烘缸(在铜制的有盖子的盆里,放进余火里窝着的玉米芯子)。
祖孙四人拥挤着的小草屋,一下子显得空荡荡的,觉得寒冷而凄凉……
为了便于照顾奶奶和妹妹,黄常衡在本镇的大成南货店学生意,弟弟到上海大申纱厂当学徒工。
大成南货店规模不小,一溜五间临街店铺,陈列着吃的用的各色南货。他在卖烟酒糖的这间店铺当学徒,白天做些勤杂工,晚上睡在店铺的柜台板上。
快过年了,生意也好起来。天蒙蒙亮,黄常衡就起来,把被子圈起来塞进柜台下面,把垫在柜台上的席子圈起来,竖在陈列柜的后面。到后院的井里提来一桶水,天还是很冷,而井水倒不是很冷的。拿起抹布把柜台、柜子、椅子、酒坛擦一遍,扫好地面,再去拉排门板。
先拉开中间这扇的门闩,退下这扇门。再依次把两边的排门板推过来,从这中间退出,靠到店铺外面的墙上。全退出靠好了用一根粗麻绳拦腰一扎。
兵兵乓乓拉排门板的声音,把睡在后院的店员吵醒了。一个个向手心哈着气搓着手,头尽量往棉衣领子里缩着,从厚厚的棉帘子里钻进店铺。各自站到柜台后面忙碌起来,把盘秤吊到盐缸上面,早已用牛皮纸糊好的一叠三角帽纸袋,放在盐缸旁边的柜台上。
把麻袋里的红枣、桂圆、核桃倒进箩筐。纸箱里的香烟和瓶装的酒拿出来,整整齐齐地放在柜子里。把水果、甘蔗和五颜六色的玩具搬到店门外面。
黄常衡是新来的学生意,老板只管饭不发工资。这些日子生意忙,店里的货物进出特别多,账房里来不及算,每晚都弄到很晚。黄常衡晚上睡在店里,无事的时候过去看账房先生算账,帮他抄抄写写。有一次,有一笔账就是轧不准,账房先生急得满头大汗。于是黄常衡就帮助打算盘,他把算盘珠拨得滴留转,一会儿就把账轧平了。
老板高兴地赏他几个铜板,他给奶奶买了冰糖,给妹妹买了烧饼和雪花膏,高高兴兴送回家。第一次挣到钱,第一次用自己挣的钱,给奶奶和妹妹买了东西。他想象着妹妹搽了雪花膏,美丽的小脸上的“老春巴”脱落后,一定更加漂亮。
他吹着口哨,一只手伸进衣袋里,紧紧地抓着冰糖、烧饼和雪花膏,一只手里折了支树枝,无目的地划来划去。穿过马路,转过小河,刚到村口。看到村里浓烟一层一层向上推,一圈一圈地旋转着接到天空。近了点,他看到黑圈下面一片一片火舌,一串一跳一会高点,一会儿低一点。他丢了树枝跌跌撞撞奔过去,再近一点,巨大的爆竹声接二连三,振得心都要裂了。刺鼻的烟灰味让他喘气有点困难,他没命地向火光奔去。
火光中女人、男人的大哭小喊声已经冲进了他的耳朵,他向自己家的小草屋奔去。草屋已经烧着了,他冲进小草屋,看见妹妹的两只手直直地拉着躺在床上的奶奶。他一边一个挟起奶奶和妹妹,连拖带抱地往外冲。二伯等人也过来帮忙,妹妹和奶奶已经没有呼吸的迹象,他拼命对着妹妹的嘴吹气,二伯给奶奶做人工呼吸。过来好久,二伯说:“衡儿,不要吹了,妹妹已经走了,奶奶也走了。”他不听,倔强地继续吹,吹到天黑了,妹妹还是一动不动。他筋疲力尽地倒在了妹妹和奶奶的旁边。二伯把他抱起来,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泥浆。二伯母给他喂了半碗糖水,他睁开眼睛,突然震耳欲聋地喊了一声奶奶、妹妹,就嚎啕大哭。
任凭他发疯似的哭喊,奶奶和妹妹紧紧闭着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来看他一眼,焦黑的嘴唇始终没有动过一动。冰糖、烧饼和雪花膏跌落在院子里的泥水里。二伯母捡起来,把冰糖放在奶奶的坚硬的手里,把烧饼和雪花膏放在妹妹冰冷的手里。
大火在众人手里的水桶倾倒下,渐渐失去威风,然而一大片的房屋倒在黑色的灰烬里。伴随着此起彼落的爆破声,不停地涌出呛人的青烟。
救火的人渐渐散去,被烧了房屋的人还在灰烬旁哭泣,努力地在灰烬中寻找可用的东西。黄常衡面对着一无所有的家,跪在奶奶和妹妹的尸体旁。西北风把他的身子吹得直挺挺的,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大声哭着,也许他已经没有哭的力气了。救火时倾倒的冷冷的水在他的膝下淌过。他也没有去灰烬中寻觅,退去火光的院子里,黑得像墨汁一样,看不清对面的人。黄常衡也没有看对面,他紧紧地盯着奶奶和妹妹。不需要亮光他能闻到她们身上的焦味和熟悉的气息。
族中的长者商量后,答应让他把奶奶和妹妹的尸体放在公堂里。
天亮后,他回到大成南货店,泪流满面地跪在老板的脚下。老板听完他的诉说,正要吩咐店里的店员去拿钱。一直站在旁边的给南货店供应干货的老板石明发先开口了:“从我的货款中拿100元给小伙子吧。”
过了春节,给大成供货的石老板又把黄常衡要到他的店里。让他帮助做干货批发,有时候也到东北去采购干货。机灵的黄常衡既能吃苦,又能写写算算。老板非常喜欢和看重他。
他辍学时在读六年级,只要稍有空隙,就拿出书来自学。看完了原来的书,又到学校买回来下半学期的书看,再后来买初中的书。石家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最小一个女儿石玉凤也在读小学。因为出天花时脸上留下几颗麻粒,常常被同学在背后取笑;上学总是躲躲闪闪,停停、去去,越大越不愿意去学校。两个儿子读完小就读不上去了。
石明发见黄常衡一表人才,聪明好学。托大成南货店的老板提亲,并送他去临海中学读书。
黄常衡年纪尚小,家里已经无人可商量。本可以去外婆家,听听姥姥、姥爷的意见。然而想起舅舅、舅妈对他躲避的眼神,他退缩了。想起自己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还要什么条件呢,先进得校门再说。
黄常衡双手抓着一头黑发,头低到了酒杯,鼻涕眼泪流在桌面上,慢慢沿着桌子边沿滴到地上。
“我讲完了,梁校长。”
梁孝轩听得入了神,一声梁校长,才把他从故事中拉回来:“现在的家在哪里?”
“离县城不远,在石巧河。”
“就在北城门向北不多?”
“是的。”
“原本与石玉凤没有浓浓的爱情,却也能柴米油盐过日子。虽然平淡无奇,没有甜甜蜜蜜的感觉,却也平静安详。自从见了小华,我疯了,想控制都难。”
“……”梁校长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端起酒碗喝了口米酒。
“我们已经有一个四岁的女儿,一个三岁的女儿……”
“小华知道吗?”
“不知道,我想告诉她却没有勇气说。怕说出来了,小华就是别人的了。知道自己不能娶小华,清醒时希望小华嫁个好丈夫。”
“你必须告诉她,相信小华能理解的。”
“我想安排好她们母女三人……”
“你想离婚?”
“是石玉凤的父亲——我的岳父给了我出路。我可以赡养岳父母,我可以把玉凤当妹妹一样无微不至的照顾。我从来没有产生过爱情,当真正的爱情来临时,我无法……”黄常衡用手恨恨地敲打着自己的胸部,又烦躁地用力把拳头往下一甩。
梁孝轩忙把话题叉开:“现在弟弟呢?”
“弟弟随大申纱厂去了香港。”
黄常衡长时间的压抑困守,把秘密说了出来,心情似乎轻松了许多。然而仍然没有跟小华说,在爱情和感恩中荡来荡去。有时候下了决心要娶小华,有时候又觉得应该坚守良心。他希望梁校长去跟小华说,让小华恨自己,让小华来痛骂自己。
近在咫尺,他却很少回家,每个月领了薪水才回家住一夜。石玉凤因为脸上的几颗麻粒,不愿意见生人,加上黄常衡也没有主动带她出来走走。小时候躲在家里,现在除了到队里下田,从不远行。她带着两个孩子,住在父亲帮他们置办的两间平房里。
石明发有两个儿子,所以不能把黄常衡招女婿,而女儿懦弱、多病,脸上又有几颗麻粒。石老板在大成南货店见到无家可归,聪明又一表人才的黄常衡,就动了这个念头。
他送黄常衡去念书,自己的几个孩子都没有好好念书。这个捡来的儿子却是学校的尖子生,心里暗暗高兴。又怕黄常衡不愿意娶玉凤,于是黄常衡还在大学念书的时候,就在城北石巧河买了两间平房,置办了家具,让他们完婚。
黄常衡一心一意读书,从初中到大学没有与哪个女孩有过恋情,家里说成亲也就顺理成章地当了石家的女婿。没有因为结婚而兴奋,也没有因为结婚而觉得委屈,后来又当了父亲。平平淡淡的日子就这么过着,有家有室有妻子有孩子,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幸福,却对家没有多少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