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相恋
作品名称:荷花梁 作者:悠悠岁月 发布时间:2019-02-26 12:05:32 字数:10986
梁冉华睁开惺忪的眼睛,伸一个懒腰,用右脚踢开簿簿的夏被,一个仰卧起坐,坐到了床沿。一抬眼,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封未开封的信,她的困倦立刻没了。
“刘老师,你知道这封信什么时候来的?”
睡在对面床上的刘萍萍,抬起头,用手捋一下蓬松的头发答道:“昨天下午来的。昨晚看你累得呀,倒头就呼呼睡着了。”
这些日子,梁冉华确实累极了,她的英语课全调到了上午。每天下午和星期天,到农村协助搞合作化运动。
自从农村合作化运动开始后,县人民委员会不但到学校抽了一批年轻的老师下乡,还把留在学校的老师,经过课程的调整也轮流下乡。黄常衡被抽去下乡已经一个多月了,还没有一个确切的信息。梁冉华左盼右盼望眼欲穿,有时候盼得心火干烧,发狠再也不去关心黄的信息;然而不但止不住的思念,还增添了担心。
自从那次一起散步后,黄常衡就充当起梁冉华的导航老师,他们一起备课,一起散步,一起讨论人生。梁冉华听着黄常衡讲家乡的故事,黄常衡听着梁冉华讲异国他乡的故事。
在黄常衡的帮助下,梁冉华渐渐地融入了临海中学的氛围,进入教师的角色,成为临海中学的英语骨干老师。
黄常衡虽然从见到梁冉华的第一眼起,就怦然心动,他隐隐地觉得自己非常喜欢她,很想接近她。终于有了这个天赐良机,让他有了接近她的机会,现在又有了关注她的缘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欣喜。好像天空突然变得更加蔚蓝,抬头看天,云彩也变得那么的动人,他展开双臂大声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一向少言寡语的黄常衡,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喜欢大声唱歌了呢。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
与梁冉华散步刚回到办公室,又情不自禁的回头去看她,他恨不得每时每刻都看着她,却又在努力地克制着。当他想她想得不能自主时,又情不自禁地要去接近她。然而,到了梁冉华跟前又表现得非常矜持,有时候也找个借口一起散散步;更多的是装作好像很随意路过,草草打个招呼就擦肩而过。
不管黄常衡怎么地装,怎么地掩饰自己,凭着少女敏感的直觉,梁冉华还是读出黄常衡深深地爱着自己。而梁冉华从对黄常衡一见钟情,到现在已经有了一种非常深切的眷恋。她好几次想开口对黄常衡说出来,每一次都被黄巧妙地叉开了,梁冉华非常的纳闷,祖国的男人为什么那样的矜持,那样的稳得住。明明是喜欢我,为什么自己不说,还不让我说出来呢?难道这就是父母亲常说的中国的封建礼教吗?
梁冉华想:这些封建礼教太让人憋闷了,还定了什么男女恋爱必须由男方先说出来,如果女方先说了,就显得女方不稳重。我才不管这些陈旧的礼教,就要自己先说,既然爱了为什么还要讲究谁先说呢。对了,下一次不能再被他叉开,一定要实实在在的把自己的心思告诉他,清清楚楚地对他说:我爱你,我知道你也爱我。梁冉华还没有来得及把想好的话说出来,黄常衡被抽去搞合作化运动了。
黄常衡下乡后,她心里像缺了点什么似的,空落落的有点失魂落魄,于是就写信。黄常衡还没有来过信,她往哪里寄啊?她去教务处问过,教务处也说不出一个正确的通信地址。写好了的信还躺在抽屉里,她只要有空又开始写,一开始几天写一封,后来每天写一封。黄常衡走了一个多月,梁冉华的抽屉里躺了一大堆待发送的信。
她还是去操场散步,可是,走几步又回来了,去办公室备课,情不自禁的朝黄的办公桌瞟上一眼,到餐厅吃饭习惯性地留个位子。她觉得这一个多月,漫长得像一年,更像一个世纪。
即使再累,也要一天几次到传达室去看看。当她失望地空手而归的时候,觉得自己有点荒唐,太自作多情,黄常衡又没有对自己有过任何表示啊。不对,黄的眼神已经明白地告诉我,他是爱我的。那么,他出去了一个多月,为什么不给我写封信呢?是病了?是遇到了麻烦?是不是……梁冉华整天胡思乱想着,做事丢三落四的。她想过去想过来,最后决定要冲破这层迷雾,哪怕找到县人民委员会,也要搞清楚黄常衡的通信地址。
昨天黄常衡终于来信,自己却累得倒头就睡着了。
她跟着乡公所的人,忙着丈量土地,统计各家入社的农具、大牲畜、种子等等。白里透红的脸,风吹日晒的,早已黑里透红了。
她一眼认出这是黄常衡的字迹,顾不上腰酸背痛,也不洗刷,坐在床沿撕开信封,抽出厚厚的信纸。
小华:你好!
离开学校半个月了,一直想给你写封信,可是,来到县人民委员会后,我们这批人到底是临时用几天,还是用半年、一年,一直定不下来。
昨天听说要到春节前夕才解散我们这个工作队,所以先给你写封信,怕你等急了。
小华,你好吗……
梁冉华看到这里,心想自己每天掰着手指算呀算的,明明已经一个多月了,怎么只有半个月呢?她拖着鞋子去翻了翻日历。其实不用翻的,又不是发生在久远的事,怎么会记错日期?那么是邮局遗漏了……不想了,反正现在已经收到苦苦期盼的来信,还是先看信吧。梁冉华急着看下去,不去想,也不愿意去计算这日期。
黄常衡在信中主要讲了,他在农村怎么跟着工作组,把一家一户的土地合并入社。一开始是贫下中农,后来中农、上中农也吸收入社;再后来,把富农、地主统统纳入其中。
把原来的互助组改称为初级社,后来几个初级社合拼成高级社,最后几个高级社合并成立了人民公社,当然,这是后话了。
他还说了,他们白天到地里丈量土地,看庄稼的长势,评估每个家庭的入社资产。晚上组织农民开会学习,一是学习党的政策,二是向农民公布入社的进度以及各家入社的股份。也有帮助农民识字,县人民委员会规定,工作组成员一人负责一个片,动员有点文化的人和在校学生,进行一帮一扫盲。订好计划,一个晚上认几个字,几个月内让多少人脱了文盲的帽子。
黄常衡也写了一些工作组的生活情况,例如住在农民的农具房,吃饭都是几个人合伙自己做。他们是带着火柴下乡的,很多农民不买火柴,都是用火刀敲打火石取火烧饭的。火刀敲火石取火很麻烦,所以只要有一家的烟囱冒烟了,左邻右舍都会拿着引火柴来点火种。他们去后,农民都等着他们的烟囱冒烟后,纷纷拿着软柴来取火种。没有菜,常常有农民送蔬菜给他们等等。
梁冉华快速滑过这些内容,希望能在后面看到几句亲昵的话,那怕几句问候的话也好,那怕就是这样一句:我在艰苦的工作中非常想念你,想你,也是对自己的一个慰藉。可是没有,梁冉华把厚厚的信从头看到底,再从头看到底,再一页一行地查,没有。
她欣喜若狂从桌子上抓过那封信,从信封里抽出厚厚的信纸时,按捺住“怦怦”的心跳。看到小华两字的称呼时,她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她轻轻地把信纸按在胸口,深深地吸了口气,觉得有一股暖流涌上脸颊,用手抚了抚有点发烫的脸。披着头发,穿着睡衣欣然地读着黄的来信,看完第一页,她有点失望。然后风驰电掣地往下看,她的脸色逐渐晴转多云。看到最后一页时,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着圈儿,现在她失望得想撕了信纸。
终不甘心看到的就是这么些文字,又翻了四五遍,希望能在谈工作之中,能看到一个想她、念她,那怕是暗示的爱也可以,可是没有。四五张纸,结结实实是个工作汇报,一个爱意也没有。发烫的脸颊凉了、冷了,手有点发抖,脑子里一片空白;呆呆地盯着信纸,呆若木鸡地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
“黄老师那边发生了什么?”正在洗刷、梳理的刘老师终于忍不住了。
“没什么,工作非常艰苦,白天忙,晚上开会、扫盲。”梁冉华慌忙收起信纸。拖着鞋子弯腰从床底下拿了只洗脸盆,慌里慌张朝水井走去。翻在外面的裤袋被桌子的角拌了一下,身后发出“哗啦啦”的杯碗跌落声,她没有回头,一侧身跨出了宿舍门。两颗晶亮的泪珠已经滚落下来,端着洗脸盆快步朝水井走去。正好有个老师也来水井打水,梁冉华慌忙把头深深地低到井口,打上一桶水,给那个老师倒了一盆,自己也倒了一盆。低着头迅速从脸盆里拧出毛巾,把整个脸盖起来,任由满腹的泪水侵入毛巾。
她想大哭,然毛巾从脸上拿下时却是一个笑脸,手仍然有点颤抖。洗刷完毕,回到宿舍换衣、梳头时,别人已经看不出她有什么心事了。
黄常衡下乡一个多月,他天天在给梁冉华写信。有时候写得热泪盈眶,有时候写得咬牙切齿。贴好了邮票,到了邮局又改变了主意,回家拆开封口,把信纸拿出来撕了。重新又写,写了又撕,折腾了几次,决定去寄信,又原封不动带回来了。
闭上眼睛,满脑子是梁冉华轻盈的身影,夜深人静的时候,耳朵里全是梁冉华“咯咯咯”的笑声。实在睡不着,坐起来写信,把他对梁冉华的思念,对梁冉华的爱恋,洋洋洒洒写了好几张纸。写好了,细致折好装进信封,轻轻地说了一句,“明天一定要寄出去”。于是便呼呼睡着了。
这封写满了甜情蜜意的信,还是步其他信的后尘。回家了,被撕得粉身碎骨,信纸的碎片很快入泥成土。而信上那些让人耳热心跳的文字,却永远冲不出黄常衡的心窝,飘到梁冉华的心上。
“小华啊小华,你一定在盼望着我的来信。我对不起你呀,小华,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黄常衡又拿出信纸,自己对自己说,“不管怎样,信还是要写的。”
这封没有被撕碎的信,就是梁冉华看后泪流满脸的那封信,也是梁冉华等到的第一封信。
梁冉华收拾完毕,来到办公室,还要忍不住朝黄常衡的办公桌看一眼。心里酸酸的有点难过,还有点自责,更多的是失落。她第一节没有课,拿出信纸开始写回信。写了一节课,只写了半页信纸,实在觉得无话可说。礼节性地谈了一些学校里的工作,下乡搞合作化运动中的一些事,再也没有什么可写的了。
梁冉华觉得自己是单相思,即使有点酸,有点失落,那也是自己的事。过了些日子,因为一个老师病了,区里要她去顶班上一段时间的夜课。
农村中的文盲太多,很多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简单的加减乘除都不会。于是各级政府采取了多渠道速成,年轻的到速成班脱产学习。壮劳动力上夜校,面广量大的妇女、上了年纪的农民由机关人员、老师、学生包干扫盲,每人包干几位文盲。
速成班学生的素质和年龄都参错不齐,因此速成班设了语文、政治、数学、地理……不设外语课。夜校只学基础语文和数学,都是些小学低年级的知识,梁冉华不用备课,拿了识字本就去上课。这些课本都是老师们用钢板刻出来,油印在十分粗糙的纸上,没有封面,没有图片。纸面上印满了密密麻麻的方块字。
第一章是词组和短句: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工人、农民、学生、水稻、棉花、社会主义就是好、合作化道路是农民的康庄大道……第二章是对话,第三章有几篇短文。但是,教了几个月,还是停留在词组和对话的交替中。不是这些农民笨,实在是太累、太忙了。白天忙着入社、种田,晚上回家喂好鸡、鸭,哄睡孩子,再步行几十分钟来到夜校时,已经很晚了。老师也很累,学生不能准时到校,只好先教起来,今天这个迟到,明天那个迟到。虽然农民们都渴望成为有文化的人,但是,这种夜校就像老牛拉车上坡,停停走走。刚前进了几步路,一个农忙下来,又倒退不少。
学校晚上不上课,夜校班就设立在晚上空出来的教室里。速成班一般设立在土改时没收到的地主房产,现在成为公房的屋子里,也有设立在庙里的。速成班好一点,因为是脱产的,基本上能慢慢地前进,虽然慢,但是不会倒退很多。
梁冉华下午要下乡,晚上参加扫盲。上午的课排得非常满,学生的作业大部分都放在晚上扫盲回家后批改。扫盲是一对一的下乡教育,夜校不是一对一,有时候等学员等到很晚才开始上课。她就带着学生的作业本去夜校,利用等夜校学员的时间抓紧批改学生的作业。
“梁老师,今天你来上课啦?”一个穿着整齐的男青年,走过来用手翻了翻梁冉华正在批改的作业本,问,“夜校也要教英语啦?这样可好了,我可以来夜校学英语。”
“你是……”梁冉华一边从男青年手里拿过作业本放好,一边问道。
“我呀!是区政府办公室干事。姓张,张济生。”
“张干事,你喜欢英语?”
“哎,只是喜欢,没有学过。”
“哦,这是学生的作业,夜校没有安排学英语。你可以自学。”
“梁老师可以教我吗?”
“可以,我在临海中学教初、高中英语,你没有基础先到初中旁听。”
“白天我要上班的。”
“哦,这就难办了。”梁冉华想了想说,“我利用晚上扫盲时,教你认一点单词。”
“好啊,我到区里要求把我们两调到一个扫盲小组,这样方便多了,我还可以用自行车送你回校。”
“你用自行车送我回家?不用吧,这样子教不好英语,我会有压力的,我不能白坐你的自行车。”
“我爸已经给我买了书,我每天翻着,就是不能入门。今天巧了,遇到了一位县立中学的英语老师,天赐我也。”
“你慢慢说,你父亲帮你买书?你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
“南下干部。南征北战,识字不多,希望我识字多一点。然我跟着父母到处流浪,初中都是勉勉强强的。到临海县定居后,就参加工作了。”
“真难为这些老革命了,耽误了自己的青春,又耽误了孩子的学习。”坐在旁边的区长说。
梁冉华一边收起学生的作业本说:“张干事,我一定尽力。”
张济生,是临海县副县长张蜀光的大儿子。因为战争,他随着父母辗转大江南北,居无定所。解放了,随父母定居临海县。张副县长虽然自己的文化不高,却要求孩子们学好文化。他认为有了文化知识,才能建设好新中国。在上海参加了几次外事活动,就买了几本英语书回来,要孩子们学习英语。
而张济生文化底子薄,又加上工作忙,无从入手。看着书上的英文字,分不清哪是弯,哪是横,不知道扭来扭去算什么字;更分不清一行有几个字,对于外语他只能望洋心叹。他到夜校来旁听学点语文,只是想提高巩固自己那些不扎实的文化知识。今天巧遇到了梁冉华这个英语老师,喜出望外。
张济生一方面真的想学习英语,还有一方面他喜欢上了这位美丽的女教书。他每天吃完晚饭,骑着自行车来临海中学等梁冉华,有时候来得早了,梁冉华就在办公室先教一会儿;有时候农忙了,农民要开夜工,梁冉华就一边备课,一边教张济生。张济生经常给梁冉华带点甜瓜、西瓜,家里包了饺子,也要给她装一饭盒子。
“梁老师,我给你带个折扇,小巧得很,你可以放在手提包里。讲完课,拿出来扇一扇。”张济生跳下自行车,从背包里拿出一把丝质的小扇子。
梁冉华接过小扇子轻轻拉开,一幅美丽的江南山水画徐徐展开。她非常喜欢地摇了摇,说:“小巧,风量不小。多少钱?我给你。”
“梁老师说的什么话呀,这是学生送给你的。
你教我英语,我都没有付过学费。”
“那我不要,太贵重了。”梁冉华说着,收起小扇子塞进绿色的扇子袋里,装进有点古色古香的小盒子里,双手把小盒子递给张济生。
“梁老师,其实你比我小,我能不能叫你小华吗?”
“夜校里的学生,大部分都比我大呀。”
“小华,我爱你,你难道不知道吗?这把扇子是我父亲的一个老战友送给我妈妈的。”
“那我更不能收了,我怎么能夺人所爱。”
“是我妈妈让我送给你的。”
张济生把爱上梁冉华的事,跟父母说了。他母亲偷偷来学校看过梁冉华,看一眼就喜欢得不得了。
梁冉华教张济生英语,她也隐隐约约感觉得到,张济生在追求她。但是,不管黄常衡写的信多么的平淡、简单,她回信也简单得有时候只有几行字。简简单单,外交辞令式的问候。黄总是每星期一封信,非常准时地寄来,梁冉华也有来有往。
收到黄常衡的信,即使信上没有一句亲昵的话,也没有一个爱字。梁冉华还是非常的欣喜。回信刚刚发出,就掰着手指计算着黄的回信。他们就这样频繁地鸿雁传书。有人说,爱是藏不住的,闭上嘴巴,眼睛也会说话;而黄、梁的爱,信上没有标明,频频的、准时的书信往来,已经说话了。
夏季过去了,秋季的凉风没有吹凉梁冉华的心,也没有吹散黄常衡的来信。大雪纷飞的冬天,黄常衡回来了。又黑又瘦的黄常衡,穿着厚厚的军大衣,带着棉帽子,背着军用背包、手里拎着个草绿色的帆布旅行包。梁冉华前天就知道黄要回来了,早早地等在校门口。
“小华,你黑了,瘦了。”黄常衡远远看到梁冉华,高兴地喊着。
“你也黑了,瘦了。”梁冉华接过旅行包,热泪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
“小华,我好想你,梦里见你哭了,你真的哭了。”
梁冉华心里说,你终于把话说出来。她希望听到黄更为确切的心声。浅浅地一笑,说:“那么你信上怎么没有说过?”
“哦,这个……是这样的,反正我是按时写信了,怕你担心。”黄常衡有点语无伦次,他多么想拥抱梁冉华,好好地亲个够。他不由自主地伸出了双手,梁冉华见他伸出双手,停下了脚步。刚想飞进黄的怀里,却见他去推开了虚掩着的另一扇校门。她艰难地背过身,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的泪水爬到了有点难堪的脸上。黄常衡知道自己又犯浑了,静止了几秒钟,慌忙把手伸进大衣袋里,摸出一块粉色的头巾。
黄欲去擦梁冉华的泪水,却把头巾交到她的手上。梁毫不犹豫地接过黄送给她的头巾。扬起还挂着泪珠的脸,迎着黄常衡那张表情复杂的脸看了几秒钟,直率的梁冉华确信黄是爱她的。
梁冉华回到宿舍,翻来覆去地摆弄着头巾。一会儿披在肩上,一会儿包在头上,然后取下来折叠好放在箱子里。她有的是头巾,真丝的、羊毛的、长的、方的、红的、绿的……黄常衡送给她的这块头巾真的非常普通。放在她的头巾一起,显得那么的寒酸,质料也一般,颜色也不高雅。然而梁冉华却把它当成宝,用自己的真丝头巾把它包起来,放在小箱子里。
“小华,小华在吗?”
“谁找我呀?”梁冉华听到有人喊她,藏好头巾迎了出去,见一个陌生的中年妇女,“您是……”
“是我妈,哈哈哈。”张济生从妇女背后一个箭步窜了出来。
“失礼了,原来是阿姨,请屋里坐。”梁冉华说着去拿热水瓶,发现热水瓶里没有水;急忙拉开抽屉,拿出些糖放在桌子上,歉意地说,“不知道谁把我的开水用了,阿姨,请吃糖。这糖还是您让张济生带给我的。”又用抹布擦了擦凳子,端到课桌旁。
女人长着一张严肃的脸。严肃的脸上藏着让人难以察觉的一丝笑意,用手抚了抚梁冉华端过来的凳子说:“不忙。小华,知道你忙,白天那么多的课,晚上又要去扫盲,还要挤时间教我家济生学英语。”
梁冉华还在抽屉里找着什么,张济生也没有坐下,和女人一起站着,看了女人一眼说:“小华,不客气。我妈是来请你到家里吃顿饭。”
“这,怎么可以呀。”
“怎么不可以?你免费教我家济生英语,我们总得谢谢你。走吧,济生他爸一定等急了。”
梁冉华还想说什么,女人又说了:“梁校长也去的,凑便一桌。”
听说爷爷也去的,梁冉华也就不再推辞了。
张济生的家就住在县城里,离临海中学只有几条马路档。三个人在渐渐降临的暮色中说说话,不一会儿就到了一个老式四合院。穿过前边的门廊,就听到爷爷在东厢房里的说话声。
“爷爷。”梁冉华推门而入。
“啊,是济生的英语老师来啦,里边请。稀客,稀客,他妈妈让济生请过你多次了,大忙人啊,一直请不动。”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男子迎了出来。黑黑的脸,头发不乱但也没有光亮,穿着一身灰色的中山装,脚上穿着一双军用胶鞋。
梁冉华跨进门,跟中年男子握了握手,说:“啊,是张县长,您客气了。您管理着全县人民的吃穿住行,您才是大忙人。小华只是个教书的毛丫头。”
屋里还有几个温文尔雅的男人和女人,都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正在交谈着什么。看到他们三人进来,都停止了交流,一齐向门口看过来。
“小华,你怎么也来了?”梁孝轩惊讶地从沙发上立起来。
“我请的客人。梁校长你有意见,哈哈哈。”张县长朗声笑着。
“张县长家有客人,小华打扰啦。”
“不打扰。今天,我请了几个教育界的领导,一起商量扩招中学生,普及小学的事。梁老师也是代表,是不是吗?”
梁冉华略显得有点尴尬,转而说:“各位领导谈事,小华帮阿姨做菜去。”便来到厨房帮助保姆洗菜。
张县长家,在四合院的东厢房。中间是客厅,南边前半间是弟弟和保姆的房间,后半间是张济生两个妹妹的房间。客厅北边前半间是张县长夫妇的房间,后半间是张济生的房间。厨房在东厢房南头的南屋。厨房里热气腾腾的,一个煤球炉子上煮着羊肉,香气四溢。一副柴灶上有两口锅,保姆正忙着炒菜。另一个口锅里煮着米饭,嘟嘟嘟地冒着热气,汤罐里放着一把锡酒壶。一个女孩在灶后烧火,估计是张县长的女儿。
这个四合院原来是黄家花园的一个部分,现在都住着县政府的负责人。朝南屋里住着县委书记,西厢房住着人民委员会主任。
张县长是南下干部,刚刚到临海县不到两年。家里除了床,就是几个衣橱、椅子、桌子,沙发也是旧的。再有就是文件柜子。
保姆做好几样小菜,在客厅里的饭桌上摆个圆桌面,铺上台布。张济生的妈妈叫来县委廖书记和周主任。再加上张家三口和外面来的客人,坐了十一人。弟弟、妹妹和保姆在厨房里的小桌上吃饭。梁冉华见圆桌坐了十一人,欲站起来去厨房和弟弟妹妹一起吃,张家的三口一齐站了起来。
“不行,不行,小华是客人,请都请不来。”
“你们讨论全县的教育事业,我,还是去厨房的好。”
“小华一定要在这里吃饭的,我下命令了。来,来,坐你爷爷那边好吗?”张县长拿出军人作风。梁冉华只好从命。
席间,一开始大家口不离教育。谈论着扩招就要扩建,没有建材怎么办呢?有人提出发动学生,每人做几百块泥坯,用泥坯同样可以砌墙头,粉上白石灰一样窗明几净。木料,可以到乡下去砍些树,大的做桁料,小的做椽子、门窗。课桌用土改时收缴的那些旧门板,凳子让学生自己带。
说着说着,说到吃的上来了。酒过三巡,那些文质彬彬的学究开始放下斯文,相互开起玩笑来了。缎子也由文绉绉的诗句谈论,变成了妇人信口雌黄。
“张县长今天请客,到底是公还是私呀?哈哈!”
“我看像是公私兼而有之。”
“梁校长,你看怎么样?”
梁冉华知道他们马上要把火烧到她身上了。就去厨房又换了把锡酒壶,给每人斟了酒,把话题引到扫盲和夜课上。说句实在话,张济生很优秀,尽管文化底子薄,但是非常好学,人也英俊。家庭的背景也好,父亲是副县长,母亲是组织部长。然而黄常衡已经把梁冉华的心占满了,她无法接受张的追求。
她爱黄常衡,这时候又非常恨黄。为什么老是扭扭捏捏的,要是公开了他们之间的爱,也就没有今天这个尴尬了。她认同那个客人的话,今天张县长请客是公私兼而有之。以前张济生曾多次用各种借口请她去家里吃顿饭,她左推右挡的。今天实在推辞不了,幸亏人多话题多。像张县长这样军人出身的干部,万一把话说出来了,我还能有退路吗?要是爷爷再表个态,叫我怎么解围呢?
对,我一定要把这层纸捅破了,把自己爱黄常衡公开。可是,黄常衡没有明确表态又怎么公开呢。
回到宿舍里,她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的想着心事。想着想着莫名其妙的哭了。
东天刚发白,梁冉华早早起来,拿着热水瓶去食堂的老虎灶灌开水。她拎着两只热水瓶,幽幽地低着头,两只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显得心事重重。
“小华,你早。”黄常衡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吓了一跳,继而兴奋起来。刚才萎靡不振的样子,好像遇到了一场雨露,立马精神抖擞一脸阳光。
黄常衡左手接过热水瓶,右手拉着梁冉华就跑。
“干什么呀?我的水瓢掉地上了。”梁像拔河一样努力倾过身子,弯腰捡起水瓢。黄常衡拉着梁冉华一直跑到大操场,才把气喘吁吁的梁冉华放开。梁弯下腰喘着粗气,把昨晚想好的话全忘了。
“昨晚去张县长家做客了?”
“呃,呃呃……去张县长家,吃……顿饭犯法吗?”梁冉华弯着腰,双手撑着膝盖,喘着粗气说。
“你答应啦?”
“我答应什么啊?张县长请了一桌子的人,廖书记、周主任、还有几个完中的校长,我爷爷也去的。”
“哦……”黄常衡如释重负地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轻轻地拍着正喘着粗气的梁冉华的背。
梁冉华慢慢地直起身子,用手捋了一下还没有扎起来的长发,静静地盯着黄常衡那张轮廓分明的脸,由青冷渐渐扭曲。这时候大操场安静得很,学生还没有起床,小鸟也在睡觉,白桦树挺立在寒风里,也在静静地等待着。她激动得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时间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过去了,黄到底没有说出梁冉华等待的话。
梁冉华却忘记了经过深思熟虑的话。漫长的等待让她愤怒,她突然抢过热水瓶,正要迈开脚步的时候。黄常衡一把拉过她,紧紧地抱住她,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放开梁冉华。泪水挂满了他那扭曲的脸,轻轻地说:“张济生是个好青年,小华,你答应他吧,我衷心祝贺你。”
梁冉华颤抖了一下,她第一次看到黄流眼泪,而且是泪流满脸。不知所措的她,语无伦次地说:“我……我们……昨晚,我们只是吃饭,说些教育上的扩招、扩建校舍……”
黄常衡用手轻轻地梳理着梁冉华像黑丝绸一样的长发,把热水瓶递到她的手上,说:“我说的是真话,小华。你记住了,你的幸福是我最大的欣慰。我希望你幸福,我愿意为你做……”黄又停下来了。对啊,做什么呢?他不知道自己能为梁冉华做出点什么。
“别说啦,我今天就去跟张济生说了就是。你是怕我缠着你!”说完,梁冉华提着热水瓶,头也不回地走了。
黄只觉得一阵心悸,跌坐在长椅上,双手死死地抓着头发。突然站起来歇斯底地吼了一声,把沉睡的小鸟吓得扑腾腾飞到空中。刚走到操场大门口的梁冉华,又是吓了一跳。挂着泪水奔了回来。
“你走吧,你不要回来,你快去跟张济生说去……”
“不,不是这样的。这是我在气你,我永远也不会去说的。请你不要这样子残害自己好吗?”
“小华,我……”黄常衡缓缓地从长椅站起来说,“走,我们一起走。该灌开水洗脸,吃早饭准备上课。”
临海中学准备夏季扩招两个高中班,三个初中班。那么就得扩建15间教室,隆冬季节,做泥坯是不行的,一定要等开春不冻了才可以做;而冬季正好是锯树的好时节,树叶掉光了,枯枝断了,树冠小一点,砍下来时的风险也小。而乡村里又有一种说法,砍树要在冬至后,在枝繁叶茂时砍树是不吉利的,要遭到树神的报复,每棵大树都是有灵性的。
学校准备利用进弓形门,再到四合院经过的这片小院子盖新教室。几个农民用老牛车陆陆续续运来了好多树,学校请来的木工师傅,把大树修枝剥皮后,分成几个等级,整整齐齐地堆在白灰线外。
学校里派黄常衡业余负责接收这些树料。每次老牛车来了,门卫大爷就去把他喊来,遇到他正在上课时,就让赶牛车的农民在门卫休息一会儿。
这天赶车的又在门卫一边等,一边拉着山海经。
“这些树都是有年代的大树,砍了真可惜。”
“其实这些树比木料要贵。现在把大树都砍完了,以后台风来了,就没遮没挡的,最遭殃的是玉米,还有棉花、高粱……”
“到时候想起来,再去种树需要多少年才能抗风呀。”
几个农民一边抽着旱烟,一边有一沓没一沓地聊着。黄常衡急冲冲赶来,听了这些话觉得非常有道理。
他清点了树的棵数,出了收条。意犹未尽地对农民说:“几位大爷,请稍等。我去见过校长,你们再走好吗?”
黄急急忙忙来到校长室,把听到的话一五一十地跟梁孝轩说了。梁孝轩听了,沉思半晌后说:“我们这些只知道吃饭、不懂种田的书呆子,真的是在干坏事了。黄老师,你去跟他们说,不要再送大树来了,叫村民不要再砍树了。”
黄常衡走了后,梁孝轩用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珠,脸也急红了;一边解开中山装领口的扣子,一边拿起电话给张副县长打电话。又横向地跟其他学校说了农民的想法。
砍树停下了,可是,明年扩建校舍的桁料怎么办呢?保树是大计,扩招也是大计。正在梁校长难为巧媳妇无米之炊、一筹莫展时,梁冉华拿着一兜硬纸板做的卡片进来。
她把卡片一张张排在办公桌上,说:“爷爷,我们的扫盲收效其微。老师花了大力气,农民白天种田累得很,晚上打着哈欠来学习,也累,却学不到几个字,回家全忘了。”
梁孝轩正烦着,说:“你们自己想办法解决好了。”
“爷爷,我不是想出办法来了吗?你看我把字写在硬纸板上,发给农民,让他们回家把这个桌子的‘桌’贴在桌子上,这个‘门’字贴在门上……”梁冉华兴致勃勃地说着,却见爷爷低沉着头想着心事,并没在意她的兴致勃勃。于是弯下腰,侧着头,盯着爷爷的眼睛问道,“爷爷遇到为难事了?”
梁冉华等爷爷说完,不加思考地说:“爷爷,我们家的中厅,平时空着,一年难得有婚丧大事时用得着,不如拆了,把材料拿来盖教室。”
可是,这是梁家的公堂屋,三家四份的,很多人家都有份数的。不光现在住在梁家宅上的人有份数,那些在外面盖了新宅子的,对于老宅上的公堂屋也有份,要想说服那么多的人,难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