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四）

　　从营部回连队后，刘小蒙开始仔细地阅读和研究龙大江给他的这本《手榴弹投掷基础教材》。这本书虽然只有一百页左右，对手榴弹投掷技术却做了非常详尽的教授，篇幅和内容都比总参印发的教材多了很多。刘小蒙是个灵透人，他遵循古话说的“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他捧着那本教材读了很多遍，反复阅读反复琢磨，并且随着书中教授的内容彻底改变自己的投弹动作。
　　当刘小蒙第一次把书中的理论指导搬到训练场上的时候，他感觉老动作丢掉了，新动作既生疏又别扭，手脚躯干各部分都互不协调，别人看着也是不伦不类，投弹成绩一下子下降到了20多米。连排成绩测验，刘小蒙那不伦不类的投弹动作和垫底的成绩，引发了队列哄笑和非议。黄建民和冯杰像自己垫底儿了一样难受，刘小蒙的投弹成绩曾经是他们这批新兵的骄傲呀。
　　班务会总结成绩测评，五班长葛富振批评刘小蒙：“怎么回事儿，你成天抱着教材看就练出个这？”
　　班里的新兵老兵们几乎每人都想出各种与别人不同的意见来批评和开导他。
　　“喂，小刘同志，不要拖班里成绩的后腿呀！”
　　“你练的那是哪门子功夫啊，怎么越学成绩越出溜啦？！”
　　“本来跑得挺快怎么又改爬啦？！”
　　“咱们就是一个大头兵，总参印发的教材还不够你练的吗？显摆大发了吧你。”
　　诸如此类的意见纷纷冲着刘小蒙压过来。
　　就连在班务会很少发言的郑三宝都幸灾乐祸地发言：“老话都说读书能把人读傻了，俺还不信，这回可算是见识了，眼前还真有一个读书读傻了的人。”
　　对这些责备和取笑，刘小蒙一点也没生气：“我用原来的投弹动作提高成绩已经不可能了。现在是按国家运动员的标准动作规范练习投弹呢。”
　　“原来那成绩就不错了，这山望着那山高，最后什么都捞不着。”
　　刘小蒙还是坚持：“请大家再给我点时间，一定不拖咱班的后腿。”
　　刘小蒙相信他的营长，他对大家提的意见诚恳地口头接受但没打算改正。他坚持按照营长给他的教材重新规范自己的投弹动作，反复练习和体会手榴弹出手前蹬腿、送胯、挺胸、抬头、扬臂直至整个身体拉成弓形时的全身各部位的协调感。这段时间持续了二三个月，终于见到成效。练成之后，刘小蒙的投弹水平果然提高了20多米，成绩一直稳定在60米以上。他的投弹动作在全团乃至全师战士中，是最标准、最漂亮、最潇洒的。
　　军营生活，最令刘小蒙兴奋的是每一天的军事训练。当他正式被授予一只五六式半自动步枪的时候，立即爱不释手，激动得当晚都睡不着觉了。可能因为少年时看了太多的军旅文学作品的缘故，当他看着班长排长们熟练地把五四式手枪、五六式自动和半自动步枪、班用机枪拆解和组装，一一介绍它们的初速射程杀伤力等性能的时候，他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莫可名状的激动和亢奋；他要像《平原游击队》中的李向阳，像《志愿军英雄传》中描述的志愿军狙击英雄，像六十年代解放军大比武中涌现出来的千百名特等射手那样，做一名神枪手，做一个尖子兵。
　　装备了真枪实弹以后，队列操练增加了肩枪、托枪、背枪和枪放下等操枪动作。就连这简单的队列动作，刘小蒙也十分注意向优秀士兵学习，争取做到最好。
　　全连操练，刘小蒙看到六连的基准排头兵一班长的操枪动作，突然发现自己以为已经做得不错的动作，与一班长相比，明显地缺乏一种令人看到为之一振的气势。自己和连队大多数战士的动作都是一样做动作，为什么没有一班长的气势呢？
　　下课后，刘小蒙仔细回顾琢磨思考分析，他发现一班长在做每一种动作时，把每个动作过程分解成几个既相互联结又明显区分的单独动作，每个单独动作之间有一个短暂的但是明显的停顿间隔；这样他的整个动作无论在听觉上还是视觉上，都有清晰干脆的节奏感，能给人明快的视觉美感。
　　于是，刘小蒙开始按照这样的心得纠正和规范自己的训练。
　　最初的时候，由于掌握不好分解动作之间停顿的时间，刘小蒙的动作老是比别人慢半拍。五班长葛富振埋怨他说：“你原来不是挺利索的吗？怎么突然拖拖拉拉的了？”
　　刘小蒙略带歉意地解释道：“对不起班长，我是在思考每一个分解动作。等我作习惯了顺溜了就好了。”
　　“思考？这么简单的动作也用思考。”
　　葛富振抱怨也没有用，刘小蒙还是按照他的思考做动作，只是他增加了课余自己操练的时间，不能让大家等他的时间太长。
　　功夫不负有心人，没过多久，刘小蒙也能像一班长那样操枪了；又没过多久，他比一班长做得更漂亮了。刘小蒙举一反三地发现，其实所有单兵军事动作，都是由简单动作组合而成的，都可以分解为一系列的单独动作。只要每一个单独动作都能在自我意识指导下做得准确到位，并最终养成一种潜意识支配的习惯性动作，一定会给人节奏感和美感。他把这种启示用到了所有的单兵动作训练中，很快，步兵操典各项动作都做得干净漂亮了。
　　我军的步兵五大军事技术是射击、刺杀、投弹、单兵战术和土工作业。除了射击和投弹，刺杀也是一项重要的军事技能，全军配备的主要轻武器五六式自动步枪和半自动步枪装配了刺刀或刺椎，都是为刺杀这种近距离格斗做的武器准备。
　　刺杀训练分为铁枪基本刺和对刺两类。铁枪基本刺属于刺杀的基础训练，用以使士兵掌握刺杀基础动作要领，养成手眼身心协调动作的习惯，训练时使用的是标准配备的步枪或自动步枪。对刺则属实战训练，很像是武术比赛的散打，以有效刺中对手为目的，训练时使用的是装有橡皮头的木枪，对刺人员上身穿防护衣，头戴防护头盔，左手戴防护手套。
　　这天，六连接到通知，营长龙大江要到六连看他们的刺杀训练。全连官兵都很振奋，大伙憋着劲要给营长露一手。
　　六连长胡中州把几个排长找来开了个小会，算是战前动员：“大家都把劲儿给我鼓起来，是骡子是马咱明天就看个真章。”
　　各排排长给手下的班长们也做了动员，越发简明扼要：“谁要是给咱排里掉了链子，我就让他从排头站到排尾去。”排尾那是副班长的位置，这就是要降职啊！谁都知道，要降一个班长的职不是排长一句话就能决定的，但这件事情的严肃性和严重性是明白无误的。
　　班长们的工作就过细多了。五班长葛富振先是恩威并举地说了些奖惩办法：诸如表现直接与年底评五好战士挂钩，表现好的节假日多给外出假。此外还做了些具体的补救措施，比如把刺杀技术差的郑三宝之类排在队列后面，把个头和水平都好的杨承威和刘小蒙放在脸面位置上，等等。
　　冯杰悄悄对刘小蒙和黄建民透漏消息，据说这次连里层层领导都这么重视，是因为营长要先摸摸底，准备选一个标杆连队在全营会操时做样板。刘小蒙知道冯杰的“据说”来自连部，连里的通讯员是冯杰的陕西老乡。老乡在部队是个微妙的关系，冯杰的消息相当可靠。
　　龙大江到了六连，先看了全连集体会操。
　　六连的刺杀还真是不含糊，绝大部分战士刺杀动作协调顺溜，集体动作“夸夸”作响，干净漂亮，杀声震天，煞是好看。
　　接着，胡中州按照事先准备好的，挑出一排长、三班长、八班长、李泽军、杨承威几个刺杀高手，穿戴披挂上阵捉对对刺，又是一派厮杀招式百出杀伐各异龙腾虎跃的热烈景象。
　　胡中州心里很满意。这次连里的刺杀会操没有出纰漏，全连在整个操练过程中威风凛凛气势汹汹杀气腾腾。四连五连那水平他都知道，绝对赶不上他的六连。
　　胡中州按捺着心中的得意，故作矜持地对龙大江说：“请营长批评指导。”
　　龙大江点点头：“还行，基本刺很整齐，对刺动作很灵活。”
　　胡中州原本以为营长会狠狠夸奖六连，可听营长说话的意思，评价也就是个还凑合，他心里不乐意了。这个新来的营长太年轻，比他连里所有连级干部都年轻，大家嘴上不说，心里未必都服气。年轻人要懂得尊重老同志，老同志就会给你好好捧场。如果你不懂事，想给老家伙来个下马威，那也得让你这年轻的小营长知道知道，六连不是好捏的软柿子。
　　胡中州不卑不亢地说：“请营长给我们示范一下。”接着转向全连战士，带着煽动号召，“请营长给我们示范表演一下对刺，大家说，好不好？”
　　“好！”全连战士震耳欲聋地响应着。
　　和胡中州关系密切的几个排长班长知道，连长这是不高兴了，在和营长叫板呢。他们带着看热闹的心情跟着起哄。
　　刘小蒙和黄建民他们几个新兵是发自内心的想看看营长的招式。他们见识过龙大江的身手，看他做军事动作，那个漂亮，比看师宣传队演出还过瘾呢。
　　龙大江笑笑：“好！胡连长，都知道你是大比武时的老标杆，你就别上了，我今天要是栽你这儿了，以后还怎么在营里混啊。你找个排长班长上来和我比划比划就行了。”
　　龙大江在队列前讲话底蕴十足，声音不高，全连的战士却都听得字字清楚。
　　这番话让胡中州很受用。他曾经在大比武时出过风头，但好汉不提当年勇，现在他已经是全师闻名的老病号了。看龙大江年富力强精干利落的样子，自己还真不一定是营长的对手，至少在体能上就不行。营长给他个台阶，他也赶紧就坡下驴了。
　　胡中州分别指划着对刺的几个士兵：“营长，这是一排长，三班长，李泽军，你看让谁上？”在六连，这三个人的对刺都属于高水平的，攻防技术比较全面，各有特色互有短长。胡中州看龙大江既然懂事，就不打算太为难他，让他自己挑个对手比划。他希望营长挑一排长，一排长最能揣摩自己的心思，该赢该输能拿捏得准。
　　龙大江又笑了笑：“那就都准备吧，人多了更能说明问题。”
　　龙大江披挂好防护，走到对刺线一端，指着对面的另一端线：“你们谁先来？”
　　几个人一起看向胡中州。
　　胡中州觉得这小营长说话又带点不谦虚的味道了，略一思忖，先上个生猛一些有冲击力的，便指着李泽军：“你，上！”
　　李泽军威风十足地上来了，胡中州主动担任裁判：“五局三胜。”他手一挥，“开始！”
　　龙大江和李泽军像两只即将格斗的野兽向中分线接近。如果说龙大江像一头霸气而又略显沉稳的雄狮，那么李泽军就是一头暴戾而又灵动迅捷的猎豹。两人一接近，李泽军已经冲过了中分线，在站位和气势上似乎占了上风。李泽军开始向后引枪，已经准备突刺了。就在这时，龙大江的木枪像疾射而出的箭簇一样顺势跟进：“咚”地一声刺中李泽军的护胸。
　　李泽军懵了。他好像一直在上风，没注意营长的木枪怎么就迅雷不及掩耳地刺过来了，而且力道十足，绝非是投机取巧的点刺，震得他胸前一麻，呼吸一窒。好家伙，若是实战，这一刺肯定是贯穿胸背！
　　“中，有效！一比零”。胡中州也有点没看清楚。就在李泽军开始引枪的时候，他恰好眨了一下眼，眼皮一瞬间再度打开，李泽军已经被刺中了。他也是老把式了，但他也没弄清营长的速度怎么那么快。
　　“第二局准备。”
　　李泽军转身拖着枪往出发线走，努力镇定着情绪。如果说刚才他在对刺前还在纠结着，在刺杀时是赢了营长还是手下留情给营长留点面子，那么他现在就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不能输得太惨；一招都没支巴，刚走到中线，没有回合就败下来了。
　　结果，第二局、第三局，都在李泽军向后引枪准备突刺的时候，龙大江顺势突进，刺个正着。三比零，乱麻快刀，李泽军毫无挣扎地败下阵来。
　　本来，战士和营长对刺，输了赢了都正常。但全连官兵都很震惊，因为他们谁都不知道李泽军怎么就输了。平时看着李泽军动作灵活，速度极快，势如霹雳；而营长就这么不疾不徐地轻松赢了他，给人的感觉是李泽军根本就没反应，没动作。
　　三班长上，也是这样无挣扎地零比三败。
　　一排长上，还是轻易地零比三败。
　　春寒料峭，胡中州的汗下来了。要是刚才营长跟他一般见识和他叫板，那他今天这人就丢大了。他对全连队列大声说：“三场刺杀，营长全都是三比零获胜。全体都有，鼓掌！”
　　掌声雷动，热烈，真挚。刘小蒙兴奋地拍红了手。
　　胡中州转向龙大江，心悦诚服地说：“不瞒营长说，这几个都是我连里的刺杀高手，他们在刺杀中有什么问题，请营长帮助指导一下。”
　　龙大江摘下头盔：“好，讲一下”。他的表情没有谦虚也没有骄傲，“六连今天出的三个刺杀选手，基本功都是很好的，看得出平时他们都是刻苦训练的。”他指着李泽军，“李泽军动作迅速身体灵活。”
　　听到这话李泽军心中有点小感动。营长这记性，第一次见面，听了一次就记住了他的名字。
　　“李泽军的问题是，在突刺之前有个多余的动作，就是向后引枪。”龙大江模仿着李泽军双手握枪向右侧后方引枪，“这是个多余的痼癖动作，既影响出枪的速度，又提示对手‘我要出枪了’，还给对手创造了刺刀跟进的机会。”
　　全连嗡的一声出现了一阵小骚动。引枪，平时既无人刻意教过，也没人说它是痼癖动作予以纠正。老兵们这样练，新兵们就跟着依样画葫芦。这个不起眼的引枪动作，就这样一茬一茬地传承下来了。电影上演的，八路军、解放军、民兵练刺杀都有引枪动作。不是说收回来是为了打出去更加有力吗？！
　　“你们的动作，那是电影上演的，漂亮、威风，但是多余并自露破绽。真上战场，这么刺杀是要吃亏的。”
　　龙大江指指三班长：“三班长的问题是，预备用枪时两脚距离过小，这样身体的稳定性就差，在对刺中后退的速度会大受影响，甚至两条腿打架。”龙大江夸张地模仿了一下三班长在对刺中的踉跄动作。
　　大家这时才看明白，三班长刚才那个并不明显的脚绊原来是这么个原因，善意地哄笑了一下。
　　龙大江接着说：“当然，两脚的距离也不能过大，这样突刺的距离就会变短，在对刺中就会略逊对手一筹。总之，每个人要根据个人的身高和腿长找准自己双脚踏地最稳定的距离。”
　　龙大江没有具体讲解一排长的刺杀纰漏，开始泛泛地讲评起来：“就刺杀而言，部队比较普遍存在的毛病是突刺前引枪、突刺中耸肩、两手推枪没有爆发力、左腿过分前弓造成身体重心前移不稳定和抽枪困难，结果丧失了出枪的突然性和速度，不能灵活地进行攻防转换，给对手造成绝杀的机会。防左、防右、防下刺的关键是把握防守摆枪的幅度，若幅度大了，摆枪的惯性一定会影响上身的稳定和减缓反刺的速度……”
　　龙大江边示范边讲解着，这样目标与要领、理论与实战、言传与身教相结合的教练，简单易懂，听得明白学着上手，六连战士从没经历这么过瘾的军事技术课。
　　操练结束后，龙大江对胡中州说：“六连长，你心里有数，六连刺杀在咱们营是最好的。你们抓紧操练，把痼癖毛病尽快改掉。下一次全营会操你们六连就给全营做个刺杀样板。”
　　胡中州心中非常高兴，营长批评也批评了，表扬也表扬了，让你挨着批评心里还无比的兴奋。
　　战士们听说他们六连成了全营的刺杀样板连，训练的士气异常高涨，成绩日新月异。
　　到了全营会操的时候，全营各连队都发现了营长的诡诈。四连是射击样板连，五连是投弹样板连，六连是刺杀样板连。全营都被营长的小伎俩调动得嗷嗷叫。
　　龙大江不仅在战略上成功地调动了各连连长的积极性，在战术上也给大家频露绝技。
　　据说，四连长和五连长也都像六连长胡中州一样，假模假式不怀好意地“请营长示范指点一下”。
　　龙大江在五连示范投弹，七十米内无论作为标识的小红旗插在哪里，都能被龙大江投掷的手榴弹准确无误地砸倒。
　　龙大江在四连示范射击，扬手就把近视眼看不到的高空飞鸟一枪击落。
　　自此，二营这几个连的连长对这个年轻的小营长都彻底服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