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二）

　　这个时期，看一个战士是否优秀，就是看你年底能不能评上“五好战士”。而能不能评上“五好战士”，主要看你政治学习是不是认真，军事训练是不是刻苦；此外，还有特别重要的一条，就是看你的细小工作是不是积极主动和干得多少。
　　班里每天上午“天天读”，下午搞军事训练，其他时间可以做“细小工作”。
　　军营里的“细小工作”主要是打扫卫生、整理内务、打水打饭等等一些天天都会发生的琐事。班务会，排务会，连务会讲评战士每天每周每月每年的工作表现时，都少不了关于“细小工作”的评语。
　　刘小蒙刚到班里的时候，班长、副班长在和他谈心的时候都提出了要求：“除了学习训练，细小工作也要积极主动认真做好”。
　　刘小蒙原以为这都很容易做到，无非是打饭足量又卫生，窗明几净地面光，被子叠成豆腐块儿，铺面平整无皱脏，挎包上墙一个样，脸盆洁具排成行……他想等他值日的时候，一定给大家干出个样子来看。
　　对于这些工作，本来班里有值班制度，从周一到周六，轮到谁干和谁干什么都是安排好了的。可是每天很多人都抢着干这些细小工作，根本看不出谁值日谁不值日。
　　起初，刘小蒙着实为老兵们这种互相帮助的热情感动。他对杨承威说：“怪不得大家都说雷锋叔叔在军营，人人都在抢着做好事。只可惜就是轮到我值日，活儿也都被别人抢走了，心里还真是有点小压力，好像我特别不积极主动的感觉。”
　　杨承威习惯性地用鼻子哼了一声，以他一贯的冷漠口吻说：“你还真是个傻孩子，看不明白吗？抢着干活的动机不是帮助别人，是在抢表现的机会。学习讨论发言时话说不囫囵，军事技能训练也不过关，就靠抢着干这些细小工作来以巧补拙了。”
　　刘小蒙乍听这话还有点不相信，不应该把人想成那样子。后来，他注意观察了一下，看到班里有些人，抢不到每天细小工作的头班车，就会在别人干过以后再补干一遍——窗户玻璃明明已经很干净了，再仔细用嘴哈着气找磨一边；地面已经很光溜了，再拿把扫帚划拉一遍……那可真就不是为了卫生为了工作，而确实是干给别人看了。
　　刘小蒙很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觉。每当他值日，总有人把他应当做的工作都抢着干完了。刘小蒙抢不过他们，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在别人刚干完后假模假式的再干一遍。
　　结果是，每次开班务会的时候刘小蒙都会得到“细小工作不够主动”的评语。
　　刘小蒙很是郁闷，还有点小清高。既然大家都是扬长避短，那他就换个思路，在政治学习和军事训练上争先创优，他觉得那才是真本事。
　　新兵郑三宝也积极加入了用细小工作以巧补拙的行列，没想到却弄巧成拙了。
　　这天是杨承威内务值日。杨承威整理好内务后，屋里窗明几净，床铺整整齐齐。
　　郑三宝回到班里，看看屋里没人，估摸着大家也都快回来了，就又忙忙活活把整齐的内务又重新整理了一遍。
　　杨承威进屋一看脸就变了，他冷冷地对郑三宝说：“你要表现积极我不反对，但请不要选在我值日的时候。”
　　郑三宝本来就怵杨承威，当下没敢吭声。但杨承威这话对郑三宝的积极性和自尊心都是严重的打击，于是郑三宝很委屈地向班长葛富振告了状。
　　葛富振本来就反感杨承威的狂傲，于是他找杨承威谈话，借机批评敲打他一下：“你对战友有意见要正面提，不能冷嘲热讽，要注意保护新同志的工作热情。”
　　杨承威像没听见一样，一言不发。
　　葛富振义正词严苦口婆心谈了很长时间，一直到熄灯前，杨承威就是不认这个理，葛富振也无可奈何。
　　除了郑三宝，老兵石碌也在勤奋地用细小工作以巧补拙。
　　石碌从机枪班调到五班来，是因为和机枪班全班闹了矛盾，连里不得不给他换个地方。刘小蒙发现，石碌占全了文不能发言武不能训练的全部拙；再加上他是老兵，特别想在部队入了党再复员，方便回家安排个好工作，所以，他就加倍的在做细小工作上下功夫。
　　石碌经常在众目睽睽下看红宝书。在大家自由活动的时候，他经常自己趴在床上不停地在一个小本子上写字，在他的笔记本扉页上赫然写着“学习心得体会”，做给别人看的迹象太明显了。不过谁都不好说他什么，毕竟看红宝书写心得体会是在突出政治。
　　石碌是个粗人，身强体壮，当初连里把他分配在机枪班也是觉得他扛个机枪什么的有条件。但他身体的协调性出奇的不好，军事训练中表现得非常笨拙，各项军事技术基本都处于下等水平。只有在参加劳动时石碌的表现是突出的，肯下力气能吃苦。毕竟是农村出来的兵。
　　但是，很快，五班像机枪班一样，全班都不能容忍他了。
　　每天早上，离起床还有半个多小时，全班就被一阵毫不掩饰的噪音惊醒，那是一连串大头鞋落地的橐橐声，洗脸盆“乒乒乓乓”的摆放声，“哗哗”的舀水倒水声，最后还有桶盖重重盖在桶口上的“哐当”声。
　　刘小蒙翻身趴在枕头上看了一眼，又是石碌在为全班每位战士准备洗脸水。
　　刘小蒙被打扰了好梦，心里愤愤。不至于吧？人家争做细小工作可都是在大家不知不觉中做完的，至少也要做出一副无意让别人知道的姿态。你搞这么大动静，全班肯定都被惊醒了。
　　可是，没有一个人起来指责石碌，大家都继续闭着眼躺在床上，默默忍耐着。
　　石碌做完了这些，走到班长铺位前的马扎上坐下来，很认真地看起了红宝书。
　　刘小蒙瞄了班长一眼，发现他虽然也是闭着眼，但睫毛却不时地动一下，可见他其实是醒着的。又过了一阵儿，营区响起了起床号声，班长才如释重负地坐起来，喊一声“起床了”。
　　大家都以为可能因为刚从机枪班调到五班，环境的改变让石碌有些亢奋他才如此表现。没想到，接下来的日子，他天天如此，就连星期天也不例外。
　　对此，五班战士忍无可忍了，纷纷找到葛富振：“班长，你得说说石碌，他每天早晨这么折腾，太耽误睡觉了！”
　　班长也怵老兵，咧嘴苦笑：“怎么说呀，他毕竟是为大家做好事呀。”
　　杨承威对机枪班徐班长说：“你们怎么给我们班输送了这么个人物，天天早上折腾的四海翻腾五洲震荡。”
　　徐班长开心地哈哈大笑，笑得磕磕巴巴：“知、知道了吧，你、你这才几天呀，就受不了啦？我们都忍了……哈哈，哈哈……”
　　全班都无奈了。
　　有一天，连长组织所有班长副班长去连部参加通报敌情会议。班长临走时让杨承威临时负责一下，组织全班开班务会，内容是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班长一向是看不惯杨承威的，事后刘小蒙想，班长一定是蓄谋的。
　　杨承威也不客气，一朝权在手就把令来行。
　　班务会开始的时候，杨承威开门见山地组织全班一起声讨石碌。
　　“现在开会啊，今天开会就一个内容，大家就石碌同志每天早晨不遵守作息时间，严重干扰大家休息的问题，开展一下批评和自我批评。现在开始发言。”
　　大家一听会议内容，都来了情绪，积极响应纷纷发言对石碌予以批评。
　　“提前起床，你这是不遵守部队纪律。”
　　“干好事儿没这个干法的，你影响了大家休息。”
　　“我一听那动静，恨不得跳起来踹你两脚”
　　“你起床也太早了，你不睡也不让别人谁，这是一种自私的行为。”
　　大家非常过瘾地积极发言。
　　石碌顽固地不承认错误：“我牺牲了自己的休息时间为大家做好事儿，我没有错！”
　　杨承威知道刘小蒙发言爱系统地讲个一二三四：“刘小蒙，你说说。”
　　刘小蒙开始发言，他知道要注意团结，但每天早上最想睡觉的时候睡不成觉，这股火压了好些天了。既然杨承威主持会让他发言，那他就不客气了：“我觉得石碌同志在早上做好事这个问题上有三点错误。第一，违背了军人服从命令的天职。部队规定的作息时间是无声的命令，你不遵守，就是不服从命令。第二，影响了部队的正常学习训练。你在做好事时候，应当悄无声息的，你把动静搞得那么大，影响了班里同志休息，给大家白天工作训练的精神状态造成了很大的负面影响。第三，你做好事的动机不纯。要做好事，你完全可以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默默地做，可是你却搞得惊天动地，生怕别人不知道。《警世通言》说，‘有心向善，虽善不赏’。提倡人要自然自发不预期任何回报地做善事做好事。为了沽名钓誉而去做善事做好事，做了也不能褒奖。我希望石碌同志认真听取大伙的意见，尽快改正，你就从明天早晨按时起床开始做起吧！”
　　石碌瞪着刘小蒙。连班长都得给他面子，班长一离开，全班人就都对他不客气地批评起来。特别是这个刘小蒙，一个新兵蛋子，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地对他不客气地展开批评；而且就口才辩才，石碌自知完全不是刘小蒙伶牙俐齿的对手。
　　然后，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石碌在理屈词穷的情况下，竟然十分怨恨地操着一口河南话对刘小蒙骂了一句：“我××××”
　　刘小蒙几乎没有通过大脑思维，抬手就狠狠地打了石碌一拳。
　　本来，在伊宁市揍了郑三宝以后，挨了批评写了检查，刘小蒙已经下决心到部队以后一定不再打架了，用何伟的话说，不能再动手打自己的阶级兄弟了。可是他从小到大没有学会骂脏话，也受不得别人污言秽语的侮辱，骤然临之，不知作何反应，下意识以拳相向。
　　班里的气氛瞬间凝结了。
　　石碌也愣了，高声说：“你敢打人？”
　　刘小蒙声音不高，但气势强硬：“你敢骂人我就敢打！”
　　石碌声音更高了：“我骂你了，怎么着？”又大声骂了一句更污秽的，“×××××”
　　刘小蒙想也没想立刻又打了他一拳，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骂人，所以，只好你骂我一句，我就打你一下。”说着，做出随时对叫骂做出回应的架势。
　　石碌绷紧了嘴唇，愤愤地看了刘小蒙好一会儿，终于没有再开口。他天天晚上看刘小蒙端着两块砖头“拧花砖”，知道动起手来肯定自己不占上风。何况，周围还有这么多众怒难犯的五班战士。
　　从第二天开始，石碌就再也没有早早地骚扰大家的晨梦了。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马上有人向班长排长甚至连长做了详细的汇报。刘小蒙做好了挨批甚至关禁闭的思想准备，他为大家出了一回头，重要的是每天早上再也没有噪音骚扰了，值！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谁也没有再提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