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皮鞋和墨水
作品名称:雾锁芦芽 作者:芦芽深处 发布时间:2019-02-27 09:38:27 字数:11063
我上学以后,没人和五子玩,哭闹得也要上学。当时她也八岁了。正赶上村里作动员,家家户户做工作,妈妈没办法,也让她上了。我俩相跟着,天天领着弟弟去学校。
一天奶奶给了一块黄布,妈妈给我缝了一个男孩子戴的老虎帽,眉眉眼眼,缝得特别细致,非常逼真。但五子不喜欢,她要戴兔兔帽。第二天,我去了教室,同学们一齐过来把我围起来,都想戴一戴,我还没答应,三毛蛋伸手就抢上走了。调头就追,他扔给润明,润明又扔给七子,气得我和他们打闹。一忽儿,上课铃打了,我才趁机把帽子抢过来。
下了学,我决定报复他们。我和五子一边一个,蹲在石子坡上头。拣下一堆土坷垃,谁往坡上走就往下打。一忽儿出溜下一个去,一忽儿出溜下一个去。弄得他们全身是土,四处逃窜。
紧紧张张地半年就过去了,很快就要期中考试。
考试这一天。临走,丁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他和我商量着说:“看你学习一直不错,要不就参加一下三年级的考试哇,行不行?”
我想了想,干脆地说:“行!”
主要是经过半年的学习,对三年级的课程,心中有数了,一点不怵头。
丁老师带领全班同学们到细腰中学考试。那里的学校是初中带小学,教室多,联校经常在那里集中考试。出了沟向右拐,走了二里路,到庄子墁口,就看见对面河滩里的石头上架着几根独木桥,大家前后跟着走了过去。河水清澈见底,“哗哗”地流着。绿色的水草在水底白色的圆圆的鹅卵石上摆动着,偶尔有几条亮晶晶的小鱼儿欢快地游过。
我们前后,小心地踩着光滑的桦木树干往过走。卫东、三毛蛋、润明、七子他们几个男同学过去了。我和爱茹、雪英刚刚跳上岸,后面就传来一声尖叫。胆小的巧莲和山梅一齐滑到了水里。
虽说水不深,刚刚漫过小腿。但也吓了一跳,鞋湿了。我急忙挽起裤腿,返回去拽她们。她俩拖着湿淋淋的裤子爬上树干后,我一滑,口袋里的钢笔掉进了河里。像一条黑色的鱼在水底晃动着。没办法,只好下去捞了。山梅给我拿着皮鞋,我高高地挽起裤脚,跳进凉凉的水里。
一伸手就捞上来了。湿漉漉的笔杆进了水。上了岸,拧开笔帽,甩了两下,却把墨水也甩出去不少。拧开笔杆一看,胶皮管里剩下少半管了。
“够不够考试用咧?”我心里想。
蹲下就在小水滩里吸了一些清水,在手上划了划,嗨!更糟糕了,写下的字根本看不清。这可咋考呀?心里有点着急。
三毛蛋和几个男同学在前面,我跑过去喊住他:“三叔,借给点墨水哇?”我恳求他,“临来时忘记灌了。”其实也不是,家里并没有墨水瓶,要灌还得到三大办公室。我试探着问,他是本家,辈份比我高,叫他叔叔。
他小眼珠一转说:“行,我的可满咧,借给你八滴。”痛快地答应了。
拿出笔,两人都拧开。我挤掉一部分,我俩头对头,笔尖对笔尖,他瞅着。我用手捏着胶管,轻轻地挤。
“一滴,二滴,三滴……”他眼睛死死地盯着,嘴里不停地数着,“五、六、七……”刚刚滴下第八滴,就大声地喊“停!”一滴也不让多了。
拧上笔杆,在手上划了划,蓝蓝的,清楚了,就说:“行啦,再给也不要啦,看把你吓得,真小气!”
我们俩一起往前走。一忽儿,他笑眯眯地说:“我要是不会做的话,你告一下。”趁机提了个要求。
“咋告你咧?写条条?”我说。借了人家的墨水,理短,只好答应。
他点点头,说:“嗯!”
我们往炮台圪蛋上走去。以前日本人在那里的坡上修过炮台,学校就建在坡上。
路过细腰,坐街的女人们看着我说:“那是男娃娃还是个女娃娃?”指指点点的。
“远看像个男的,走近看却穿得个女人鞋。”她们在一边议论着。
当时我穿着一件蓝白道凉腰子,留个着小秃头,腿上是一条烂出窟窿的黑裤子;可是脚上穿得一双棕红色小皮鞋,特别漂亮,格外显眼。
前些日子,大大从外地的旧货市场上买回些便宜衣裳来。二姐、三姐挑得拣了,还剩一双小皮鞋,挺漂亮,五子穿得有些大,我正好。在试穿的中间,她手疾眼快一下抢走了。我又抢回来,她哇哇直哭。
“别逗她了,就让她穿了哇。”妈妈说。
“她大的哪咧?”我说。
“她喜欢,你当姐姐的就不会让着点?”我不高兴地噘着嘴,不想给她。妈妈说:“你还有一双咧,一忽儿给你取出来。”我才把皮鞋给了五子。
她这才把馒头山上换下的那双皮鞋取出来。一直锁在柜子里,当宝贝似得,就是不让穿。
“看那娃娃的红皮鞋,才好看咧!”一个女人说。
我和女同学们只顾走着,不理他们。
到了炮台圪蛋学校院里,老师们都已在那儿等着了。
一忽儿,一阵嘟嘟的哨音响起来,我们排起队进考场。老师拿着花名册,叫一个,进一个。卫东、三毛蛋、山梅、七子、巧莲和我分在一个考场。
走到门口,一个老师叫住我问:“你是男生还是女生?”他看看我的小平头问,“男女同学要插开的。”
“是个女同学。”丁老师在一边儿说,“让她进哇。”
“咋看她也像个男娃娃。”那个老师说,“好好考,考好了有奖。”
我多了一嘴:“光是奖状,还是有笔咧?”
“有,考好了甚也有。”老师说。
“我要考好了,能不能给我一瓶墨水?”
“快进哇,不要问了。”丁老师在一边儿催我,“考了第一,不要说一瓶墨水,两瓶也给咧。”我跟着进去,依次坐下。
发完试卷后,我就爬在桌子上抓紧时间写起来。一忽儿,突然有人从背后桌子底下把我的皮鞋脱走了。回头一看,不认识,大概是细腰的同学抢走了。
教室门外,两个老师坐在那边抽烟、聊天,乱室里乱哄哄的也不进考场看看。我也不敢喊叫,又怕耽误了考试。虽然是自己心爱的红皮鞋,可又想:“那又穿不烂,他们想穿,就让她们试试哇。”
又爬在桌子上继续认真地做起卷子来。听见后面几个同学叽叽咕咕地说着话,抢着试鞋,传来传去。我快写完一张啦,她们还在那里玩咧。老师像没长耳朵似的,不进教室。
题并不难,拼音注字、填空、默写毛主席诗词,没费多大劲就做完了。检查一遍,没有发现甚问题,准备交卷。三毛蛋回头看我,要答案。我只好给他传了个条子。心想:“要是不给他的话,回家的路上肯定要和我打架。”他比我厉害,不想惹他。
下课铃声响起来了。我第一个站起来交了卷子,跑到后面把皮鞋要过来穿上。好几个同学嚷嚷起来:“我们还没有做完咧……”
“那再延长十分钟。”老师说。
到时间,有的同学还没有做完,老师就直接收走了。
考完语文,中午回家吃饭,下午来了考政治。
考试结束后,亢校长、丁老师、三大大他们一齐到贯圪蛋中学吃饭。每次考试,联校都要请老师们吃饭。
进了办公室,三个语文老师坐着议论。
张老师说:“上午判卷子,有个娃娃的作文写得实在好咧,真实感人,我多给了二分。”
王春堂老师说:“我看是哪个学校的。”
张老师站起来,从一摞卷子上方取过一份递给他。
春堂老师随即把卷头的钉书针拆开,翻开瞅了一眼,卷子上边名字的地方写着“王四闺女”,作文的题目叫《家》。是火河沟学校的。
拿着看了一遍说:“嗯,确实不错,挺感人的。”
联校长周好泉老师进来了。王老师把卷子递给他。
“周老师,你看这个学生的作文,题目也好,内容也生动。”
“是哪个学校的?馒头山的?还是吴家沟的?”
“我看过了,都不是。第三考场,是火河沟的。”王老师说,“四个字的名字,可特殊咧。”
“叫个甚?”
“王四闺女。”
“上午听说那个考场乱得很。好几个同学都没做完。”周校长说。一别儿有两个老师互相看了看,不说话了。
“有个女学生穿得一双红皮鞋,让后面的同学抢跑了。”王老师说。
周老师看看亢校长说:“火河沟还有一个叫王四闺女的?”
他说:“火河沟就两家闺女多,一家是圪蛋上的永云家,一家是坡院的林寿家。是不是他家四闺女?”
“嗯,肯定是。”春堂老师拍了一下脑袋,说,“我看见内容就像三娃家的事。这闺女念书好咧哇?”
丁老师说:“那娃子我带着咧。调皮的厉害咧,可脑子够用,作文写得好。”
考试结束后,三大到家问我:“你咋写了个王四闺女的名字?怪哩怪气的,成了议论的话题了。”
“妈妈整天叫我四闺女,不写,叫啥咧?”
“老师们说我甚来?”我问他。
“人家表扬你作文写得好。”他说了一遍,我才知道了这回事。
第二天考数学和常识,回来的路上,丁老师说:“明天来的时候,每人背上五个山药蛋,咱们烧得吃。中午就不用回家了。”
上午走的时候,和大大说:“老师让每人背上五颗山药,晌午就不回来吃饭了。”
“山药蛋值啥钱咧?多背上几个。”大大说,“说不定老师也想吃咧。”
“省不得,那背几个咧?”我问他。
“家里可多咧,快背上十来个哇。”妈妈在一别儿说,“你肚大,倘或想多吃个咧。”她找出一个布袋,我从筐里拣大的,装了十颗。
“就那哇,”大大说,“多了路上沉咧。”
“在上面作个记号哇?”我问大大,“咱家的山药好。”
大大说:“不要那么小气,大家在一起,烧在一打打就行了。”
“咱家的山药又沙又大,”我说,“可不想吃他们的磁圪蛋。”
“实在挑剔咧,”大大说我,“出门在外一打遇事,好的也要伙伙享受咧。不要惯下好的自个儿享受,不管别人。”大大平时就是这样教导我们的。
我们跟着老师,又去了细腰学校。随便地走在街上,坐街的人们又说起来了:“这个娃娃,今儿又来了。”
亢宝成老师正好在一边儿站着,我认出他来了。他和三姐搞过对象。
“火河沟的,养闺女最多的那家。”他和人们说。
“那咋不把她家的闺女要上个咧?”人们逗他。
“准备着咧。”还说咧。心想:“他家杏园村,屁大点的穷山沟。三姐要他一台缝纫机还说逼命咧!谁愿意嫁他咧?”
上了炮台圪蛋校园里,时间还早。老师们三三两两站在一边儿正谝着。
姜老师过来问我:“你背来几个山药?”
“十个!”
又问山梅、巧莲、三毛蛋、润明他们都是五六个、七八个的,数我背的多咧。
丁老师和亢老师说:“烧山药好吃,咱们和娃子们一齐吃哇?反正他们拿的都有富余。”
亢老师走过来问我:“你这十个咋分咧?”
“你要吃两个,两个老师是四个,我剩六个。”我算计着,“你要是吃三个,两个老师六个,我就不够五个了。”
“那还有你三大咧,六个山药够我们吃?”
“那你们每人吃两个,我吃四个,不就行了?”
“你吃四个,咋让我们吃两个?”他故意逗我。
“那也不能光吃我的哇?”我反驳他,“还有其它同学咧。”他笑了。
“那你这是算下个甚的账啦?”吴家沟的张老师又过来问我。
“反正我背得十个,同学们平均五个,我余下的五个都给了老师。同
学们平均吃四个,我那六个都贡献出去。”
“行,你这同学还算讲道理。”回头,他问润虎:
“你背了几个?”
“老师让拿五个,我就背了五个。”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妈说上面的没了,窖里的没取上来。”
“要嫌少,给你一个哇,”我说。
巧莲在一边儿说:“那你也给我一个哇。”
“不给,润虎五个,你六个,比他还多一个咧。”我说。
“这个娃娃还算公道。”老师说。
嘀嘀咕咕说话中间,铃声响起来了。排起队准备进考场。
老师站在前面讲了:“今天咱们换坐位,西面的到东面,东面的到西面。大家都要遵守考场纪律,认真答卷,谁要捣乱,就不让他考了。”
心想:“换就换哇,能咋?我才不怕咧。”
那会儿就四门课,语文、算术、政治、常识。我都背过了,根本不发愁。站在那里等待入场。一个老师在一边儿说:“昨天考试时,有的同学抢皮鞋,瞎闹腾,不好好考试,交了白卷……”
一忽儿,瞅端见我穿得一双红皮鞋,突然走到跟前说:“你出来!”
“咋啦?”我莫名奇妙地看着他问。
“夜儿是不是抢你的鞋来?”
“他们要抢,还能怪我咧?”
“夜儿你全做下啦,今儿你就不用进啦!”他故意逗我。
“那不行!又不是我让他们穿的。”
“不行?你想咋咧?”他说。
“不行,我就要告咧,咋就不让我考试?”
“你到哪去告呀?”他笑着说。
“我到贯圪蛋去告呀。”
“贯圪蛋有谁咧?”
“我找高中上的老师告你们呀……”
说话中间,第二次铃声响起来了。我还想和他争辩,三大大走过来了。
“赶快进哇,叨叨甚咧。”他不高兴地别了我一眼,“数你话多咧。人家逗你二苶子咧,还认真起来了。”
我进了考场,听见门外的老师问三大:“三娃,你家闺女念得好,还是你这个侄女子念得好?”
“我家闺女,慢皮,脑筋不如她快。人家急溜,一忽儿就上了房顶啦,一忽儿就爬到树上啦……”他俩在门外叨啦着,“可能咱家闺女少,惯坏了……”
数学对我还说更不在话下,题也不难,不大一会儿就写完了。坐在那里等着交卷。老师一忽儿进来转一圈,谁也不敢乱动了。静悄悄地只有写字声。
下课后,我们跟着亢老师、丁老师和三大从学校出来,到了河滩。大家搬了几块石头垒起来,又从远处地里拣了一大堆干柴火点着。把所有山药蛋都扔进火里,“噼噼啪啪”地烧起来。干草和树枝的火焰升腾着,烤得脸都发痛。我们蹲下,用木棍在篝火中来回拨拉着。山药的白皮慢慢变黄,黄皮渐渐变成黑皮,黑皮慢慢成了硬壳壳。烧熟了,拨拉出灰烬。在土地上滚来滚去,拿在手里,烫得左手扔到右手。来回几下后,放在石头上轻轻一磕,一股香味随着热气一齐冒出来。吃了三个就饱了,美美地吃了一顿,剩下的都给了老师。
在河里洗了黑手,洗了脸。爬在水边喝了一肚,回到校院戏耍一会儿。下午参加了常识考试,早早就结束了。
回家的路上,亢老师说:“明天早上每人背一背柴给学校,然后放假。”
他们三个老师边走边说:“这样下个星期就误不了咱烧火了……要不赶上个赖天气,下起雨来,还得娃娃们从家抱咧……”
那会儿,学校用的炭都是村里给,生火用的柴都是学生们从家里抱。有时连下几天雨,柴火湿得不能用了。做不成饭,还得向社员们要。压下的河捞送上几把,煮下的山药端上一盆,调下的酸菜端上两碗。
老师也不愿意麻烦村里人,尽量是自己动手。
“趁着放假,让同学们拣一些哇。”亢老师说,“省得着了急,麻烦人家,弄回来堆在墙角,搭上一块塑料布就湿不了啦。”
进了村,各自回了家。
第二天,我和山梅、卫东、爱如、六子他们相跟上去了李家山,每人背了一背柴回来。
大大站在石子坡下等我:“去学校快不快?”
“快,放下就出来了。”我说。
“那你送下柴,早些出去放牛哇。”大大说。
进了学校,把柴放到东墙角扭头就走。
亢老师一本正经地站在教室前说:“你过来一下。”我还以为有甚事咧,走到他跟前站好。
“这次考试你犯甚错误了?”他看着我,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我没犯错误!”不高兴地看了他一眼,满不在乎地说。
“别人抢你的鞋,你咋不报告咧?”
他站在教室门口的台阶上,态度严肃地说。
“我只顾着急得写卷子,老师又不在教室里,我报告谁咧?”反问了一句。
“就是你把整个考场扰乱了。好几个同学都没做完,影响多不好?联校的领导都批评了。”
“那能怪我咧?”我和他反辩。他不听,又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犯了哪一条?”
“不知道!”我生气地说。
“给我唱一遍!”
“不唱!”我生硬地顶撞他,“穿皮鞋是我的过?我妈养的闺女多,是我的过……”
“你是咋啦?老师的批评也不接受?”他有点生气啦。
“别人抢了我的鞋,谁也没人管,他们就不算扰乱纪律?”我和他争辩,“你到天底下问一问,如果十个人有九个说是我的过,我就承认,我就不姓王了……”
“那你咋不报告咧?”
“监堂老师坐在门外拉呱,我能出得?”
我和他一递一句顶打起来。
“把皮鞋给我脱下来!”他气得说。
我委屈地把皮鞋脱下来,放到地上。
“拿过来!”亢老师伸着手说。
我把皮鞋拿起来,递到他手里。他放在教室里教桌的粉笔盒旁边。
“站到当院去。”他恼怒地说。
我光脚站到当院阳婆底下,脚底发烫。同学们走得差不多了,只巧莲、山梅站在一边看着。
“举起手来!”他又说。
我高举双手,焦红亮晌地阳婆晒着。
“唱哇,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唱上十遍,你就回家。”
我憋气,就是不唱,宁可就在当院晒着。
丁老师过来也说开了:“说你有哇,穿得一条烂裤子;说你没哇,到穿了一双好皮鞋,你是打肿脸充胖子,看看,充的充的充出事来了哇。”
我闭上眼睛不理睬他。
“唱哇,唱完就能回了。”他说。
阳婆越来越热,头上渐渐冒出汗水。我流出了眼泪,鼻子里忽出忽出地流着鼻涕,就是不唱。
“唱哇,你妈妈还在家等你咧。”他说。
看看实在扛不下去了,擦擦眼泪唱起来: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
“停!”亢老师大声说,“你是不是犯了这一条啦?”
“没有,就没犯!”我犟着顶撞他,“同学们把鞋刁了,我不敢作声。他们捣乱,扰乱考场,怨我咧?”
“你看看,可嘴硬咧。”丁老师一别儿帮腔说,“真是个倔不头。”
“监堂老师坐在门外谝着不进教室,是我的过?还让他们抽烟咧?老师的过,还是我的过?他们不管,还怨我咧?”我气得连珠炮似的说个不停,一点儿也不服气。
大大在街上等得不耐烦了,看着其他同学都出去回家了,就不见我的影子,于是进了学校。
一进校门就看见我举着双手在当院站着。以为我又犯了甚错误了。调皮捣蛋,惹事生非,对于我来说,是家常便饭了。
“看看,这个闺女,嘴可硬咧。要是我家的,就给她一个嘴巴子……”亢老师看见大大进来了说。
“不听话,就该打。”大大不知究理地顺着他说。
我一听,更是不高兴了。
“你倒是养的闺女多了,不值钱了?家里受不完的气,到外头还受气?”我忿忿地说,“她们把衣裳挑完了,没有我的,穿了一双旧皮鞋,倒惹下不是了!还不如死求了咧!”
一听我这样说,亢老师不吭气了。
大大在一别儿缓和了一下气氛说:“她小咧,不懂事。是个牛脾气,我回去好好教训她哇。”
然后,亢老师取过桌子上的皮鞋,递给大大。说:“让她光脚往回走,惩罚一下。”
大大拿上鞋,我跟着出了校门。走了一截,他把皮鞋递给我:“穿上哇,”
“不穿!”
他脱下自己的胶鞋,给了我。
“那你穿上我的回哇,”他说,“那石子坡上可烫咧。”
大大坐在石头上把鞋给了我,说:“你回家换了鞋担水去哇,我在这儿等你。”一扭头,水桶不见了。
“刚刚还在这里,咋一转眼就不见了。”大大说,四处瞭刹不见影子。
“刚才十三福老汉挑走一担桶,也不知道是谁的?”旁边坐得的人说。
大大径直去了他家,看见水桶就在院里放着,挑上就走。
“我把桶担走了。”大大一边出门一边说。
“我还以为是谁的咧?”十三福说,“放在街上丢了咧。”
大大不待要理他,出了街上。
“那你回家换了鞋放牛去哇,”大大说,“我去担水哇。”
我提上皮鞋回了家,一进院,妈妈二话不说就骂起来了:“别人家的娃娃们早就回来了,你又疯扑到哪去了?”
气得我顶她:“回到家不说让吃饭,反而训砍起来了,我都成了蛮妮子了。”
妈妈还在叨叨,一会儿大大担着水进了院:“快不要说啦,在书房已经受了一肚子气了。背下柴,没受表扬,反而让磕打了一顿。”大大总是叫学校是书房。
我眼泪汪汪地揭开锅,甚也没。跑到奶奶那边,她正在烫黄菜馍馍。四大正在一边坐着,说:“咋啦四四,眼泪扑落落的?”
“我是个‘四超余’,书房受人欺负,在家惹人讨厌,没走处了,过来讨吃来了。”
正说着,妈妈屁股后头跟过来了。
“又上这儿诉苦来了?”她说,“大大叫你放牛得咧。”
“不刻!就在这儿等死咧!”我说,“饭还没吃上一口,又催上了。”气不打一处来。
四大说:“别生气了,慌慌吃上个黄菜馍馍,刻哇!”
“不吃,饿死算了。”我鼻涕忽出地说,“考了个试,叫老师刻儿巴了一顿,外头受欺负,到家还挨骂。”
妈妈不说了,四大把黄菜馍馍塞到我手里说:“慌慌吃哇,要不二姐回来,没好的了,踢打你呀。”
“快打死除了害哇,不呀我妈养下个‘超余货’,吃呀吃不饱,穿也穿不上。受些紧帮咧。”我倔着说。
“免牛子似的,吐谁咧?”四大说,“连我都是‘超余货’,你还想咋咧?给你口吃的就不错了。”
奶奶又给了我一个黄菜馍馍,说:“慌慌吃,堵住你的嘴哇。”
“老师也是为了教育你,妈妈也是为了你好。”四大说。
“谁也不好,老师不好,妈妈也不好。”我边吃边说,“今儿奶奶给了我黄菜馍馍,她就好。”把馍馍塞进口袋,上山放牛走了。
放完牛刚一进院,见了四大。他说:“你三妈要苦菜咧,你给送过去哇。”
“你们不会送,就等我回来咧?”有点不高兴说。
进了奶奶家,她说:“小腿腿跑得快,你给送过去哇。”心里有点奇怪。
碗里放着一圪蛋煮好的苦菜。端着去了三妈家,她在炕沿上坐着,我把苦菜放在锅台上就往出走。三大不在,引弟在院里。我俩就到檐台上玩起抓石子子。
一忽儿,周二愣进来了,他是联校长。人们背地里都叫他的外号。三妈慌慌地从屋里跑出来,笑盈盈地迎过去。软弯弯的手臂,往周校长身上一拍说:“啊呀!校长,你可有空来啦!慌慌的进家哇。”筋牙圪拽的,酸得让人流口水咧。拉着他往屋里走。
我在一别儿看见她那个稀罕样儿,捂住嘴悄悄笑。扭头拉着引弟跑到奶奶院子里了。我拍了她一把,学着三妈的样子说:“啊呀,周校长,你可来啦,慌慌地进家哇!”我说完,引弟也拍了我一把,学着说:“啊呀呀,周校长,你可有空来啦,慌慌地进家哇。”
我俩一递一下在院里模仿着做动作,一边说,一边儿哈哈地笑。二娃奶奶看见了,笑着进家告了奶奶,说:“快看你那两个孙女子作甚咧?娃娃们跟着都学坏了。”
奶奶出来,一看我俩的洋相样儿,拣起土坷垃就打。我俩笑着跑到街上继续打闹着说。把街上的人都逗乐了。
一忽儿,奶奶又站在院里喊起来了:“四四,四闺女……快回来……”我跑回去。说:“又咋啦,老是叫我。”
“你三妈要山药咧,快给送过去。”实在奇怪咧,他们不去,就会指使个我。
我和引弟抬着半箩头山药送过去,放在家门口。看见炕沿下放着一双黑皮鞋,明光锃亮的,炕上躺的一个人。心想:“三大多会儿买了新鞋了。还是人家教书好,挣下钱就能穿上新皮鞋。”抬头一看,炕上躺的不是三大,白白的脸,梳着个大背头,不知道是个谁。
就站在门外说:“奶奶说,上边剩得不多了,全给你拿过来了。”
“行啦,不够的话,再取哇。”三妈说。
快到了院门口,炕上躺的那个人说:“金恋,你把那个娃娃叫住,是谁家的咧?”
“老二家的。”三妈说。
“是个小子,还是闺女?”他说,“留着个秃头。”
“闺女,我嫂子当小子亲咧,打扮成个秃小子样儿。”三妈说完后,朝院里喊了一声,“四闺女回来,周老师叫你咧。”
我返回去进了屋,说:“哪有个周老师?”
他随即坐起来说:“进来哇。”
“周老师好!”我赶忙说。
“你叫个甚啦?”他问。
“四闺女。”我说。
“啊,你就是那个王四闺女?”他调头和三妈说,“上次考试,有个卷子做得可好咧,写得个名字就叫‘王四闺女’,原来就是这个娃。判卷老师多给了二分,要是我,多给她五分。”又问我。“长大后你有甚要求咧?”
“我的要求就是念会书,有了本领,到城里上班。各人挣下钱,就能自己买皮鞋,也能给大大钱。”
“你想挣多少钱?”他问。
“我想挣那最高的,不想挣最低。”说完我就出来了。
到了院里,听见周老师和三妈说:“这闺女可是个好苗苗,说不定还能培养成个人才咧。”
“她到想念咧,没有那福份。”三妈说,“转生到别人家还不敢定,转到老二家。不吃香,那家稀罕小子,闺女不行。”
三大好半天才回来,一忽儿叫四大到那边和他们一起烧山药。抱了一抱干柴火,点着,把半筐山药倒上去。
“四四,再抱过些来。”四大喊我。我给他们抱了两抱,回了奶奶家。
一会儿,四大也回来了,说:“唉,火太大了,把山药都烧成黑蛋蛋了,找个甚刀刀刮刮哇。”我说:“不用,我有办法咧,你过去哇。”
找了一个筛子,拣了一些碎石子。过去后把烧黑的山药蛋放进去,端起来,来回使劲地筛,不大一会儿黑皮皮就掉了。周校长说:“这小鬼还真有脑筋咧。”拿起一颗给了我。
从此,他对我留下特别深的印象。
开学第一天,三毛蛋早早堵在校门口,让我还他墨水。
“等我领了奖,给你十六滴,翻一倍行不行?”我说。心里想着,考了第一,还要奖励一瓶墨水,足够还他。
“一定?”他认真地问。
“一定!”我肯定地说。
“拉勾。”他伸出小拇指,我俩拉了勾。
可是上课后,老师发奖时,卫东考了第一名,我考了第二,只发给我
一支钢笔和一个红旗本,没有墨水。
下学时,他又堵我,站在校门口叉着两手。
“你得了奖,我咋还不及格咧?”他气势汹汹看着我说,“你心短咧,黑心,不想告我。”
“我完全按自己的答案抄给你的,一点不差。”我说,“那你还有其它题,都做对了?”他不信,继续向我要墨水。
“你今儿要是不还我二十滴墨水,我就不让你回家,叫人打你。”
我没办法,只好说:“那你等一下,我到三大大办公室吸上一点墨水。还你,行不行?”
他点点头同意了。
返进校院,老师们正围在石桌子上下棋。我拽着三大去了他办公室,满满吸了一管蓝墨水。跑出来,还了他二十滴,他高兴地跑了。
下半年开学上新课,丁老师表扬了我。
“既然能跟上,就跟着上三年级哇。”他说,“可是没有课本咋办?学校也没有多余的。”
“不怕,老师,我能抄,”我说,“一年级的课本都是抄下的。”
“好,那就这样,你自己想办法。”他说,“完了让你三大打听一下,以前升级的学生谁还有课本,借一下。”
“知道啦,老师,自己也能找。”我说。
下了学,我去了唤云家。她正在抱着自己的小孩,地下转悠。拍着喂奶,哄他睡觉。
“这就是你和松林拉下的那个娃娃?”我和她开玩笑。
“这小娃子,可不好弄咧。”她笑着说:“全靠他奶奶帮着哄咧。”
心想,她才十六七,自己都管不好,还能弄了娃娃?
“唤云,把你的课本给我找上本哇。”我求她,“我上课没有课本。”
“唉,都让那个讨吃鬼卷的吃了烟啦,哪还有咧?”她说。
“那就不用啦,我再找哇。”
出来,去了爱秀家,她给了我两本,语文和算术。又去二大爷三哥那找了两本凑齐了
我虽然上得晚,很快赶上卫东他们了。而且每次考试都比他们好。成了班里的尖子生。班里挑选我当学习委员,我不当。老师问我为甚?我说不愿给别人抄作业。我看见有的同学经常让学习委员抄作业,不给抄还打咧。
我和老师说:“我喜欢当班长,带着同学们走队,可威风咧。”后来老师同意了。
“卫东声音不洪亮,那就让你当哇,让他当学习委员。”
我当了班长,领着同学们出操、跑步,唱着歌。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校园里,可神气咧。
第二年,我和卫东一齐跳了级,去了东面的教室,上了五年级。我当班长,他还是学习委员。
开学后,学校通知交学费,我回家向妈妈要钱,她作难了。
说:“家里没钱,不用上了。”又说,“认上两个字就行了。”
交不了钱,我不敢去学校。隔了一天,卫东来家说:“老师让过来看看,你是不是病了?”
妈妈说:“卫东,回去告诉老师,四四不上了,家里事情多,顾不上了。”
“闺女家,认得个她就行了。”大大说,“已经比你妈强多了。”
卫东走了,我伤心地窝曲在后炕,暗暗地流泪。
下午,我去找奶奶,我知道她有大爷的抚恤金,泪汪汪地和她说:“奶奶,我去不了学校了。”
“咋啦?”她说,“又犯错误啦?”
“没有。”我说,“妈妈没钱,交不了学费。”我眼巴巴地看看她说。希望她能理解我的心情,给我出个钱。
可是等来的却是失望。她说:“本本你三大拿着咧,我还得和他商量。”
一忽儿又说:“没钱算了,在家和你妈看娃娃哇,上两天就行了,早晚还不是嫁人?”
“我是班长,老师还让我去喊队咧。”我说。
但心里感觉已经没希望了,钱在三妈手里,肯定是要不出来的。
天上下起小雨,不想回家,伤心地上了山。冰凉的雨水打湿了我的头发,淋湿了衣裳。和着泪水一齐流下来,我坐在阳洼圪蛋湿漉漉的草地上,望着学校的背影。舔舔自己咸咸的泪水,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回到那里去。
回到家就开始打喷嚏,流鼻涕,头昏脑胀,身子软的不想下地,睡到第二天不早了,也不想起。
“又装咧?”三姐说,“就是想去学校躲清闲咧。”
我难受的一点精神没有,没心情和她争吵,躺在炕上暗暗生气。妈妈过来摸摸我的头说:“真是烧咧,一定是感冒了。”赶快取了些板兰根草药熬了一砂吊子药汤,喝上,睡了一夜才好了些。
四大过来看见我萎靡不振的样子,就问:“四四又咋啦?”
“交不了学费,愁得病啦。”妈妈说,“女娃娃家,就是待见上个学。”
“唉,还是上哇。”四大说,“时代不同了,不能总是老脑筋,你看三娃,要不是供得他上了个高中,哪能当了老师!”四大一直后悔自己没上下来,一直羡慕他当老师。
一忽儿,四大取过六块钱来。
“四四一直很努力,我早就听说了,总是考第一。”他把钱塞进我手里,说,“这年代没文化吃不开,好好上哇。”看了我一眼又说,“好好努力,以后长大了孝顺妈妈。”
我点点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