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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决定留下来

作品名称:荷花梁      作者:悠悠岁月      发布时间:2019-02-25 18:28:32      字数:10962

  梁家的前厅、两个中厅和堂屋的门楣上都挂上了红绸子,大门前的石狮子的脖子上也围上了红绸缎。梁家人,平时都是从两边的角门进出,今天中间的大门也大开。两扇厚重的黑漆大门,下半部分用密密麻麻的铜钉子,把一张光亮得照得出人影的铜皮钉在大门的边。听说一是为了保护大门,另外可以防强盗。“荷花梁”三个镀金大字镶嵌在大门高处横梁上面的门楣上,近看三个字活脱脱想要跳出来了,远看三个厚重的金字威武挺立。
  堂屋的正北挂着昨晚梁岳峰买回来的老寿星挂图。寿星图的两边挂着各方人士送的贺寿对联,挂图前方的桌子上,摆着各色水果和糕点;堂屋东西两边的山墙上,挂满了装裱精美的有梁孝轩以及同僚、亲友和有交往的文人雅士,罗列其平生的业绩和经历,撰写成具有纪念的条幅。
  堂屋的中央有两张八仙台南北拼在一起,东、西、北边放了一圈的酒杯。南边放着一套锡制的香蜡烛台,擦得银光闪闪。两边放着插着好高好高的大红龙凤蜡烛的大烛台,一对小蜡烛台在大蜡烛台里边,点着两支红蜡烛,中间一个大香炉里燃着一把红色的檀香。红色的台围直落地面,台围上用五色丝线绣着一对龙、凤以及其他花草,点缀在花草中间的金丝线,在烛光里眨着金色的眼睛,一闪一闪有点刺眼。桌子中间摆满了各色的菜肴,热炒、冷盘、糕点、糖果,还有寿桃、全鸡、全鸭、全鱼、乳猪……在寿桃、全鸡、全鸭、全鱼、乳猪上贴着一个红纸剪的寿字。
  三盘水果:香蕉、苹果、橘子,分散在菜肴的中间,一盆染红的花生四面是连心、桂圆、红枣、花纸包的糖和云片糕。等到烧总台——祭祖快完成的时候,让大家争着去抢,老一辈的人说吃了这些水果可以免灾的。所以一群孩子,拜完祖宗之后,都滞留在堂屋紧盯着这几个果盘不走了。都在等炮仗一响,快速伸手去抢。
  祭祖之后才是拜寿,现在家里人和帮工正忙着祭祖的事。
  梁孝轩陪着故交在前厅喝茶聊天。梁老先生是临海中学的校长,他从教几十年,桃李满天下。他的生日又是那么的巧,在人们回乡过年的末梢,既不影响大家在节日里访亲探友,也不用专程从各地赶回来给老先生拜寿。而梁老先生不但桃李满天下,而且结交也很广泛,所以来的人特别的多。有教育界的,也有商界的,当然也有实业界的。
  梁冉华十几年在外,不会也不懂这套程序,姑姑、伯伯、伯母也不要她做什么,在大家忙忙碌碌的时候,她却闲得无事。于是来到前厅听爷爷和他的同仁们聊天。梁岳峰安排梁冉华与小字辈坐一起,爷爷的故交都坐在中间有茶几的太师椅上。太师椅后面摆了一排椅子,椅子前有一张张长条形的茶几,小字辈坐在东西两边靠着墙根,一张挨着一张的单人木椅子上,椅子前也没有茶几。起初大家都静静地听长辈高谈阔论。慢慢地小字辈之间也轻轻地交流起来,他们的交流只限于身边的人能听得清,交流声绝对不会影响长辈们的主流话语。
  “洋娃娃,你是谁家的女娃,坐到前厅来了?”
  “我爸爸让我坐这里的。”
  “你爸爸?”
  “嗯,梁岳峰。”
  “啊!小姐是梁老先生在美国的孙女。”
  “你是……”
  “我是梁老先生的学生,现在梁老先生的中学教数学。”
  “怎么称呼您?”
  “不敢您,姓黄名常衡。”
  “黄老师好。”梁冉华欲站起来,黄常衡用右手指了指太师椅子方向,左手把梁冉华尚未站直的身子按下。
  “小华,听长辈们讲典故……”坐在太师椅后面的梁岳峰转过头说。
  梁冉华伸了伸舌头,把脸转向爷爷。爷爷一脸的兴奋,红光满脸,穿了一身长袍马褂,听到动静也朝梁冉华这边看过来,笑眯眯地说:“来,坐爷爷这里。”梁孝轩坐在坐北向南的八仙台旁的太师椅上。梁冉华起身来到爷爷身边,在西南角堆放礼品的桌子旁拉过一张椅子欲坐下。
  “来,先别坐,跟各位爷爷、叔叔认打个招呼。”
  梁冉华给大家一鞠躬,笑吟吟地说:“我是爷爷的长孙女,各位爷爷好、叔叔好!大哥、大姐好!”
  “啊!气度非凡。”
  “梁老先生的孙女真漂亮。”
  “大美女,今年几岁啦?”
  梁冉华穿深绿色的长呢大衣,藏青色呢裤子,脚上换了双方口的黑皮鞋,两条马尾松打上了绿色的丝带;用还算流利的普通话跟大家打过招呼,两只大眼睛滴溜溜地在每个人的脸上快速地滑过。当滑到黄常衡的脸时,不由得停了两三秒钟,心中有一种莫名震撼。坐在一起时,只轻轻交流了几句,没有去注意他的外貌。当她的眼神滑过黄常衡时,黄仿佛有点腼腆。两人的眼神相遇的瞬间,黄慌忙把头低下,不敢直视梁冉华的眼睛。
  小插曲之后,大家又开始高谈阔论。公私合营后贷款宽松,在上海办工厂,政府出台了好多优惠政策。抗美援朝时,有个别的不法商人用烂棉絮做了急救纱布,害死了好多志愿军的伤员;现在不但生产许可证被收缴,还要追究责任。还有到南洋办厂,把工厂迁到香港。台湾现在乱得很,很多人找不到工作,粮食奇缺,台湾政府对去台的商人只供应少量的红薯干。
  爷爷最关心的是教育,虽然他在上海、南洋也有工厂,但他最钟爱的还是学校。刚刚解放,又在朝鲜打了个抗美援朝战争,国家百废待兴。教育设备的奇缺不说,教员也空缺严重,有的学校已经把原来的小学毕业生拉来教初一的语文;数学、物理、化学老师,都是一人身兼几个年级的课。爷爷和教育界的几个同仁一谈到学校里的事,话匣子一打开,就没完没了。直到几声炮仗和一串小鞭的“哔哔啪啪”之后,又有人来催促了几次。梁孝轩才收住话匣子,带着众人缓步来到堂屋。
  “拜寿开始!”司仪一声喊,爷爷奶奶先拜了寿星图,放一串小鞭,再放一阵大爆仗,然后坐在老寿星挂图前的八仙台旁。先是按辈份给梁孝轩夫妇拜寿,然后是各路的亲戚;爷爷的故交、学生、商界友人……
  奶奶今天略施粉黛,更显得神采奕奕。爷爷穿惯了中山装,今天换了套长袍马掛显得有点倔态,不过并不影响他的气质。经纶满腹的爷爷往八仙台旁一坐,那种气定山河的气势还是威严有余。
  儿辈拜完了,孙辈从梁冉华和弟弟梁冉豪开始,姐弟两一起跪在爷爷、奶奶前边的红色拜垫上,深深地拜了四拜。梁冉华虔诚地念叨:“祝爷爷奶奶生日快乐!身体健康!寿比南山!”弟弟梁冉豪跟着姐姐拜了四拜,用英语高声朗诵:“爷爷生日快乐!奶奶永远漂亮!”说完,双手把一张自己制作的、画着一个大大的蛋糕卡片高高地举过头顶,乌黑的小眼睛眨巴着直勾勾地盯着爷爷奶奶。爷爷郑重其事地用双手接过大卡片,像传递一盒真蛋糕那样递给奶奶。奶奶双手接过卡片,用鼻子在上面闻了闻,笑眯眯地说:“嗯!好香啊!”众人见了都拍手叫好。
  所有的人拜完,再放一阵爆仗,有人在总台前的火炉盆里烧些锡箔给老祖宗,然后撤了总台上的碗筷,向在场的散发糖果、寿桃等。
  堂屋里重新排好六张八仙台。就有跑堂的安排爷爷奶奶和各路的故交、各界人士在堂屋就坐用餐。梁孝轩的长辈落座东北角的八仙台,方方面面的亲戚到两个中厅用餐。
  每一桌上放了八个冷盘,酱煨蛋、海蜇皮子、炒肉瓜,猪肝,白切鸡、咸肉片、盐水虾、油炸青鱼片。台角上放两包大前门香烟,一只锡酒壶,里面装的是临海县的特产米酒,还有两瓶高粱酒。
  大家落座。酒过三巡,跑堂的开始上热菜,热菜之前先上一大盆热气腾腾的寿桃,每个寿桃上点上一点红印子,热菜有八道,红烧肉、红烧鱼、豆腐叶肉包子、鱼翅香菇汤、清蒸刀鱼、海参乌骨鸡、鱼肚闷竹笋、糖醋黄鱼。一阵炮仗响过之后,跑堂的就给各个餐桌上再上几道点心,有两面黄、小笼包子,还有八宝饭和酒酿汤圆,点心之后上大菜,大菜有油炸猪腿、全鸡、全鸭等等。
  中饭过后,宾客各自结成对子,排开桌子打牌、搓麻将。有人喝了点酒找地方小睡一会儿,更多的人端几把椅子坐在有太阳的地方聊聊天。小孩子们摆弄着捡到的小鞭,比比谁抢到的炮仗头多。梁冉华和父母、伯伯、二妈、三妈清点礼品,有送一段绸缎的,有送一盒糕点的,也有送被面,红包的。根据礼品上的名字,梁冉华一一登记在册,再由伯母抱进里宅。
  晚饭后,跑堂的把中厅的台子搬走,把其它屋里的椅子集中到中厅,喜欢听戏的到中厅听小唱班弹唱、说书。小唱班是二伯从镇上的茶馆店请来的。
  小唱班都是挑好口彩的戏文唱,每唱完一曲,跑堂的用盘子把爷爷给的赏钱送到台前。
  梁冉豪听不懂这些“咿咿呀呀”的说唱,早已跟小朋友们爬到前厅外面的石狮子上玩去了。前厅外挂了一排红灯笼,把石狮子照得亮堂堂的,一条红绸缎在石狮子的脖子下打了个大蝴蝶结,红彩挂在“荷花梁”金色大字的下面。孩子们骑在石狮子的背上,把小手伸进蝴蝶结,掏出藏在蝴蝶结里的喜糖、喜糕。
  厨房里把收进来的碗筷处理好,出来把等在大门外的叫花子,从西边角门领到厨房里。在厨房里摆了一小桌,让他们有鱼有肉的饱饱地吃一顿;再每人给几寿桃后把他们从西边的角门送走,这些人拱着手说着恭喜发财!
  那些在石狮子旁玩的小孩,也学着他们拱着手说恭喜发财。这些人连忙回过身说:“小少爷发财!”
  梁冉华惦记着爷爷书房里的那些书,猫着腰轻轻地来到爷爷跟前,嘴巴贴着爷爷的耳朵嘀咕了几声。爷爷撩起马褂,右手伸进袍子里,拎出一串金黄色的铜钥匙。梁冉华双手接过钥匙,兴奋地转身离去,越过中厅的门槛后,一溜小跑来到爷爷的书房。掏出早已从二伯母那里要来的火柴,点亮了书桌上的美孚灯,又把茶几上的蜡烛点上。
  梁冉华一只手举着蜡烛,一只手翻弄着爷爷的书。有《金陵春梦》《岳飞传》《薛仁贵征东》《红楼梦》《三国演义》《杨家将》《出师表章》;也有章太炎、鲁迅、蔡元培、朱自清、梁启超等等大师写的书,还有爷爷写的中学教育摘要……她拿了一本比较薄的临海小传,坐在爷爷的书桌前的大木椅子上,贪婪地看起来。
  她看得时而哈哈大笑,时而泪水涟涟。一会儿被小传里乌女婿的憨态逗乐,一会儿为童养媳的遭遇落泪。她已经忘了书房外面的喧嚣,也忘了大洋彼岸的钢琴,一直到宾客散尽,母亲过来催她了,才姗姗离开爷爷的书房。因为说好了明天她要随爷爷去临海中学看看,所以不能睡得太晚。
  第二天,梁冉华着一身单打中装,双排纽扣的灰色列宁装,藏青色裤子,脚上还是方口黑皮鞋。黑长发辫了两条长长的辫子,显得清爽干练;青春靓丽的瓜子脸白里透红,在晨曦的映衬下越发美丽动人。爷爷也换了一套新的藏青色呢中山装,穿黑色的皮鞋,头上红顶西瓜皮帽换成了灰色鸭舌帽。
  梁冉华拿着一个小巧玲珑的白色小包,爷爷的右臂夹着个公文包。爷孙俩边走边聊。
  “爷爷,您的学校很大吗?”梁冉华饶有兴趣地问道。
  “我们学校虽没有高楼大厦,暂时也没有宽畅的实验室,但是,我们临海中学是临海县最大的学校,初、高中加起来有二十几个班级。”
  “嗯,我要看看爷爷教出来的学生。”
  “能上我们临海中学念书的,在小学都是数一数二的优等生。”
  “我见过一个这样的优等生。”
  “你见过?”
  “爷爷你忘了,昨天我们开小差被爸爸叫停。”
  “你说黄常衡,嗯,确实是个优等生,初、高中都在临海中学读的,大学毕业后又回到临海中学教书。”
  跟在祖孙俩后面的帮工小胡挑着两只幢篮,里面装着糖果、寿面、寿桃、还有冷盆菜、香烟。三个人沿着河沿往南走,河里的冰已经化得差不多了,冬眠了一冬的鱼儿又开始浮到水面上来觅食,河边上也长出了一层毛茸茸的小草,嫩绿色的草丫子上湿漉漉的。早起的小鸟一会儿飞过他们的头,落在远处的麦田里,一会儿又飞回来,停在已有半个新芽的树枝上。
  微风吹皱了绿地毯样的麦苗,绿浪一波又一波从远处推过来,推过来。蚕豆苗和油菜苗也你挤我挨地随风而舞。远处农舍冒着高高、低低的青烟,直直的青烟伸到高处慢慢扩散成一朵朵的云。偶然传来几声狗叫声,而大公鸡的鸣啼声此起彼落。多年的战乱,现在解放了,流离失所的人们终于可以一觉睡到天明。农民有了属于自己的田,天刚亮,已有早起的农民在麦田里不紧不慢地刨地。他们舍不得荒芜了寸土尺田,河滩上种了蚕豆,路边栽几棵莴笋,排水沟旁搭个扁豆棚。
  梁冉华他们三人,沿着小河沿,走了半个多钟头,来到了临海县的主干道。在一个白底黑字的指路牌下,又等了约莫半个钟头,一辆中间有一宽条白色,上下是天蓝色的公交车徐徐地停靠在指路牌下。小胡提着两只幢篮,爷爷用左手接过小扁担,三人一起上了这辆并不拥挤的汽车。
  梁冉华打开白色的小包,抽出一张一元面额的钞票递给售票员,售票员“沙沙沙”撕下三张1角车票,从背在胸前的包里利索地点好找头;递给梁冉华的瞬间,不经意间看了一下梁冉华,被她的气度震惊得忘了把手收回。
  “关门,汽车启动了。”驾驶员大声喊了一声。
  “哎。”售票员如梦初醒地从位子上站起来,使劲一推折叠在两边的门。随着“哐当”一声,两边的折叠门同时发直,汽车的门口被覆盖得天衣无缝。
  爷爷和梁冉华找座位坐下,而小胡没有找座位坐,站在两只幢篮的旁边;一只手拉着售票员前面的横杆,一只手插入两扇车门中间的黑色橡皮里,随着汽车的晃动,前后左右扭动着细长的身子。
  “叔叔,这排座位可以坐三个人。”梁冉华挪了挪身子,轻轻地喊道。
  “不了,我在这边要照顾幢篮,不多一会儿就到了。”
  梁冉华看着这对精巧的幢篮,说:“爷爷,您学校里的教师不是都来吗?”
  “有几位家住江北的学生,春节也没有回家,还有一些护校的工友。”
  “哦,江北这个县没有中学?”
  “暂时没有,这些学生都是非常优秀的孩子,因为那边没有中学,有的都小学毕业几年了,才投亲靠友来临海中学就读,所以年纪参差不齐。”
  “哦。”
  “这些来自老解放区的学生,学杂费都免了,国家再给少量的助学金。他们大多数在校外租房子住,自己开伙食,有时候到亲戚家弄点蔬菜。”
  小胡转过脸说:“小姐,昨天的学生代表里也有江北的学生。”小胡把两只手换了一下,正好面对他们。
  “叔叔,您就叫我小华吧,都是自家人。”
  “南码头到了,全部下车。”说话间汽车到了县城,随着售票员一声喊,汽车在江边一个码头旁边的院子里停下。
  院子里尘土飞扬,没有高大的建筑,也没有绿树和花草。一个穿着灰色工装的女人,懒洋洋地从一排低矮的平房里出来,手里拿着把像剪刀状的铁夹子,慢悠悠地来到大门口。汽车里的人们三三两两来到女人跟前,梁冉华一行三人,她走在最前面。
  “票子。”女人面无表情地说。
  梁冉华慌忙拉开白色小包,抽出一元钱给她。
  “车票,没买票吗?逃票要罚款的,一罚三。”
  “小华,把汽车上售票员撕给你的车票给她剪一下。”
  “嗯,出站要剪票?”
  “这是规矩,拿票子来。”
  “那么中途下车的人呢?”
  “这个我不管。”女人的脸像是被冻僵了一样,僵硬得纹丝不动。
  梁冉华他们三人出了车站,小胡从爷爷手里接过小扁担,麻利地穿过幢篮上边的提手,双手一托小扁担就上了肩,他挑起幢篮,还是跟在后面。出了汽车站的大门,梁冉华迟疑地看了看爷爷,梁老先生说了声左手转弯,他们就向左穿过一条马路,又拐进一条还算宽畅的石子路。一阵风刮来,黄褐色的灰沙、尘土劈头盖脸地向他们扑过来,梁冉华美丽的长辫子里落满了尘土。她穿着高跟皮鞋,不时要踩着粗块的石子,冷不防把脚崴了,一倒一歪走了足足十分钟。终于看到一排新砌的围墙,转了弯一个好高好大的弓形大门呈现眼前,梁冉华的精神又上来了,连蹦带蹩来到弓形大门口。然而大门有两扇两米宽的木格子门挡着,门卫大爷从传达室的窗口探出头,朗声说:“梁校长,回来啦!这个美丽的姑娘是您的孙女?”
  “哈哈,老李头,你怎么猜得那样准?”梁孝轩一边回答,一边带着梁冉华和小胡,从弓形大门旁的一个小门鱼贯进了学校。放眼望去,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不大的空地,零零星星长着几棵树,地面上稀稀疏疏地覆盖着没有修剪过的绿草。
  梁冉华心里有点纳闷,这个大门还算气魄,可是这个院子也太小太杂乱了点,爷爷的中学真的太破旧了。一边跟着爷爷穿过小院子,右转弯来到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四合院。从南边穿过门廊,一个偌大的院子呈现在梁冉华的眼前,院子里绿树成荫,几条用鹅卵石铺成的甬道,把院子分割成各种形状的小花园,修建得整整齐齐的冬青,把各个花园圈得井井有条。
  一路的灰沙风尘,又经过了一个凌乱的前院,突然有个幽静美丽的大院子跃入眼帘,梁冉华兴奋地举起双手,脱口而出:“好漂亮、好大的院子。”
  爷爷吩咐小胡把幢篮挑到厨房,厨房在四合院的后边,和朝南屋东边的一个大餐厅连着。
  门廊两边是教师的办公室,很大很大,每个办公室里都有十几个老师在办公。爷爷的校长室在西头一间比较小的房间,里面有三张办公桌。再往西走有一个大门,梁冉华轻轻一推,不由得又是“哇”的一声。
  “爷爷,你的学校藏龙卧虎耶!”
  “这个大操场,除了学生上体育课和课外活动外,每天全校的学生都要集中到这里举行升旗仪式、唱国歌。每星期一,都要在这里开周会。每学期在这里开一次全校运动会,每年全县的中学生运动会也在这里开。”说完,爷爷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梁冉华就一个人在校园里溜达。
  穿过南屋,两边的朝东屋和朝西屋是教室,二十几个大教室,教室的门都是朝院子开的,前后都有窗子,教室里很亮堂。朝东屋的北边和朝西屋的南边各有一个厕所,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学生们都在教室里打扫卫生。他们边唱着歌,边洒水扫地,擦着窗子,用水洗桌椅,也有的在小花园里拔草。
  再往前就是朝南屋,有图书室,阅览室,礼堂、体育用品陈列室,学生大餐厅和教师的小餐厅。朝南屋的东边有一个小门,穿过这扇小门,有两排平房,是学生和老师的宿舍。梁冉华探头探脑地在这间宿舍的窗口瞧瞧,在那间宿舍的窗口看看,偶然有间宿舍的门开着,就停下来与他们聊上几句。
  学生宿舍都是上下铺,教师宿舍有集体宿舍的,一个房间也有四、五张床,也有带家属的,也许是双职工。
  宿舍前面有一排高大的梧桐树,树下有一口很大的井,有几个女学生正在那里洗衣服。
  “你们好!”
  “你好,你是新来的吗?”
  “不是,我是来参观的。”
  “别参观了,我们这学校是全县最好的了,想进我们学校的人很多,都要成绩非常优秀的才能进来。”
  “嗯,听说过。”
  “你非常有把握?”
  “……”梁冉华笑了笑离开了。
  她在校区前前后后转了一圈,回到爷爷办公室的时候快到中午了。
  “爷爷,叔叔呢?”
  “回家了。看得怎么样?”
  “虽然没有我在美国上的学校那么有高楼大厦,有很多的运动器材,但是,看上去很整洁、安静;学生们非常爱自己的学校,自信心非常的强。这里一定是金凤凰的发源地。”
  “哈哈哈,孙女也来夸我们的学校了。”
  “这样勤奋、自信的学生。就是栋梁之才的苗子。”
  “现在解放了,国家的各项建设都需要有文化的栋梁之才。”
  “爷爷,我刚下汽车时,真的以为这里的学校一定很乱,很严肃。”
  “我们的学校不严肃吗?”
  “不是这个意思。”梁冉华是想说汽车站这些人的僵硬。
  “到点了,我们去餐厅吃饭吧。”
  当祖孙两人来到餐厅时,餐厅里已经人头攒动,几十张方桌旁,八人一桌站在方桌的四周。有的已经把饭菜领回来了,有的还在等值日生领饭菜回来,每个桌上都摆了两盆梁校长带来的冷菜和糖果。江北学生的桌子上还有寿桃、寿面。
  大餐厅旁边还有一个小餐厅,教师都在小餐厅用餐。梁冉华跟着爷爷来到小餐厅,和爷爷一起到窗口买了饭菜,找个空位子坐下。
  “梁校长,吃饭呢。”教导主任杨启兴端着饭菜在他们的对面坐下。
  “嗯,杨主任才来。”
  “梁校长,上午我去你办公室好几次,见你一直忙着。”
  “有事吗?”
  “梁校长,去年从上海借来的几个英语老师都回去了,他们的学校今年扩招了几个班级。”
  “哦,是否能到其他学校调几个来?”
  “整个寒假,我一直在忙这件事。能想到的都去协调过,大家都缺老师,英语老师到了奇缺的程度。”
  “现在各地都非常重视教育,多数的学校在扩招,县里让我们夏季招生时再扩招几个班级。”
  “梁校长,语文老师可以用小学生教初中生,可是物理、数学、化学老师可是要货真价实的。”
  “我已经向上海市教育厅提出申请,要几个大学生。”
  “可是,眼下的英语课谁来教?总不能停了这门主课。”
  “爷爷,我来教。”
  梁老先生和杨主任同时停下正在夹菜的筷子,足足停顿了两分钟。还是梁老先生先开口说:“你在美国的大学还没有读完呢。”
  “没关系的,等这里有人了我再去读。”梁冉华爽朗地一笑。
  “这里的生活设施与你在美国的条件相差太远了。”杨主任说完了,马上又补充一句,“嗯,不过很快会好起来的。”
  梁老先生还没有来得及再说点什么,梁冉华已经接过杨主任的话茬子:“杨主任,那么我就留下来了。”她的自作主张,在杨主任的脸上迅速滑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喜悦。
  梁冉华回到老宅,把自己的决定跟父母亲说了。父亲梁岳峰觉得女儿要留下来,一定有她的道理,就没有多加阻止。母亲有点不舍,但也说服不了女儿,白费了一通口舌。
  学校给梁冉华安排了宿舍,四个女教师住在一起,也没有卫生间,四张单人床,两张一边,一览无遗。中间放了四张课桌,装衣服的皮箱放在两张床的中间,洗澡在床的另一头,那里放个大脚盆,也没有像爷爷家有个取暖的火炉子。这里的老师不是每天洗澡,而梁冉华已经习惯了,她可以上没有抽水设备的公用厕所,但不能不洗澡。
  正月的天气还是蛮冷的,人们入冬穿的棉衣还在身上。于是她从街上买了木炭和火炉子,从爷爷家里拿了一条毯子挂在床横头,弄了个小浴室。没有喷头淋一下身子,她每天坐在大脚盆用毛巾就着温水,在身上拖来拖去;在被窝里放个烫婆子,最后用火炉子上的温水冲清爽身上的肥皂水,裹着大浴巾钻进暖暖的被窝里,再慢慢穿上放在被窝里烘暖的衣服。星期天去澡堂子洗个泡澡,有时候和宿舍里的女老师一起去澡堂子。
  每天早晨,食堂里只供应腌菜和稀饭,没有咖啡和牛奶。梁岳峰给她送来一包奶粉,梁冉华没有要,说:“我要在这里生活下去,一定要吃得惯这里的饭菜。”
  中午和晚上有几样菜,也很简单,米饭里总是掺和着玉米面或者麦面。开始几天梁冉华总是吃不下,别人吃五两、六两(十六两称),她只吃二三两。因为菜里也没有多少油水,渐渐地她觉得饿得发谎,掺和着玉米和麦面的混合饭,也就吃得津津有味,饭量也上来了。她闯过了生活上的落差,觉得教英语应该不是大问题。
  教导主任跟她讲了些注意事项,又让她去其他老师的课上听了几堂课。爷爷给她在大办公室里指了一张写字台。
  学校已经开课了几天,她拿起英语课本翻了一翻,简单地写了些备课笔记。就兴高采烈地正式走上讲台。
  因为英语教师缺了好几个,所以都是一人兼任初、高中几个班级;再说她住在学校,时间非常充裕,也没有其他牵挂,她不想比别的教师做得少,所以也带了初中和高中好几个班级。
  十一年的美国生活,她觉得自己的英语基础扎实,不像有的英语教师,看外国电影还是看不懂,看英文的原著要翻英汉字典。
  然而几堂课下来,把她搞得焦头烂额。一开始,学生们听说她是从美国回来的梁校长的孙女,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都对她尊敬有加;甚至那些不是她教的班级里的同学,也到教室窗口来看看这位年轻美丽的女老师。
  渐渐地在她上的课上,出现交头接耳的小声音,再下来,有的学生还伏在课桌打呼噜。
  “那位同学,站起来回答问题。”梁冉华忍不住,走过去敲敲打呼噜学生的桌子。
  “什么问题?”
  “哈哈哈!”课堂里发出了一阵的哄笑声。
  “哪个同学来回答?好,你来回答。”梁冉华指着一个女同学说。
  “老师,我没有听明白……”女同学站起来说。
  梁冉华的脸一下子红了。
  “老师,您还是按照书本上的单词领诵吧。”
  “老师,我们学的英语词汇太少了,您用英语上课,我们听不懂。”
  “我一点也听不明白。”
  梁冉华垂头丧气地回到办公室,两手交叉着顶住自己的下巴,两只疲倦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子上的教科书。她没有去倒杯水喝,或者与其它老师搭句话,这十分钟课间休息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
  呆若木鸡的梁冉华,是后悔自己草率决定,是在思念美国的学校、同学,还是……上课预备铃声又响了,她迟迟疑疑地站起来,拿起桌子上另一叠的教材,步履维艰地向初三的教室走去。
  “梁老师,遇到难题啦?”梁冉华闻声抬起低垂的头,看到黄常衡用殷切的目光等待她。泪水瞬间挂满了她那美丽的脸颊,她强忍着没有哭出来,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去吧,初中先教单词。下了课我们去操场散散步。”
  梁冉华用洁白的手绢擦去还在往外涌的泪水,站在甬道上不敢前往教室。
  “这里的学生需要你,希望你勇敢前往,不要打退堂鼓。”
  “嗯。”梁冉华又重重地点了点头,定定神,收起手绢踩着上课的铃声艰难地站到初三班的黑板前。
  偌大的操场上,东边有一个用土堆起来的一米多高,南北宽二十来米,东西宽十来米的土台子,学生出操、开会,这个土台子就作为主席台。上面用竹子、竹扉搭了个凉棚。凉棚右前边的柱子上绑着一只高音喇叭,右后方有个五级小木梯。
  操场西边有单杠、双杠、沙坑,两个篮球场。中间是一圈椭圆形的跑道,跑道圈里的绿草修剪得整整齐齐,绿草地的两端各只有一个木框框的简易足球门。操场的四周种着高大的白桦树,白桦树的下面有几张被花草围着的长椅子。
  梁冉华和黄常衡缓缓地行走在白桦树和长椅之间。灰色呢中山装和灰色呢长裤下,恰到好处地裹着他细高的身材,一双黑色的皮鞋擦得锃亮。一头黑发梳得整整齐齐,眼睛有点小,但炯炯有神。风华正茂的黄常衡,用手里拿着的报纸轻轻地推了推琇琅架眼镜。他正在与梁冉华说着什么,梁冉华低着头,默默地注视着手中的教科书。
  “梁老师,初三这堂课还可以吗?”
  梁冉华摇了摇头,说:“一节课一直在领读单词。我生长在美国,会英语对话,但我不会教,我不是当老师的料。”
  “梁老师。”
  “我不配老师的称谓。”黄常衡反复叫她老师,梁冉华宭迫得有点自卑。
  “你听我说,为了这些学生没有英语老师,你放弃了自己的学业,放弃了优越的生活,毅然留下来,大家都非常感动。但是,在没有经过教育培训,让你仓促走上讲台,确实非常难为你。”
  “是我不会教育。”
  “还有,你对学校不了解。加上国情的不同,学生的想法也不同。你的英语基础比任何一位在校英语老师好,你聪明、善良,只要经过一段时间的培训和适应,你一定是个好老师。”
  “培训得了我吗?而且也没有时间。”
  “这一点好办,先把你的课调整到后面,培训两个星期你肯定行。”黄常衡转头看了看大操场上正在追逐的学生,又说,“我觉得杨主任有点心急了,关于培训的事,我去跟他说。”
  “你先看看我的备课笔记。”梁冉华把手中的教材递给黄常衡。黄常衡接过去翻了翻,说:“以后你就和我一起备课吧。”
  “这是我在美国上学的时候,做的课堂笔记。”
  “这些课堂笔记很适合美国的学生,这边的学生虽很聪明,但是,他们从来没有接触过英语。一定要从最最基础开始教,等入了门倒可以加快一点。”黄常衡翻看着梁冉华的笔记。
  梁冉华轻轻地点点头,牙齿咬着下嘴唇说:“我不能打退堂鼓。”
  “好!我替学校和同学们谢谢你!”黄常衡伸出右手,紧紧地握了握梁冉华纤细的右手。
  “应该是我谢谢你,我根本就不想退却,只是找不到坚持下去的门道。是你,黄老师给了我勇气,给了我留下来的勇气。”
  一只篮球从天而降,黄常衡伸出右手,往自己的胸前一勾,然后掷给一个满头大汗追过来的学生。
  “谢谢黄老师!梁老师好!”那个同学跳起来接住了黄常衡扔过去球,转身投向篮球场,自己也奔了过去。
  篮球场上发出阵阵的欢呼声。单、双杠下也聚集了一大群的同学,还有些学生在跳绳、踢毽子。面对操场上的学生围着简单的运动器具,兴高采烈地翻滚、追逐,梁冉华感慨万千。
  “嘎,嘎”一群大雁从他们的头顶飞过。她抬头望着渐行渐远的大雁,一会儿在蓝天白云下,变成一串小黑点,再后来小黑点也看不见了。“他们远走高飞了。”梁冉华自言自语地说。
  “好儿女志在四方。”黄常衡激动地说。
  经过十来天的培训,又在黄常衡的协助下,梁冉华不再是一只美丽的花瓶了,她胸有成竹地来到校长办公室,像是下决心一样说:“爷爷,我决定留下来。”
  “有需要爷爷帮忙的地方吗?”
  梁冉华嘿嘿一笑:“爷爷您知道我遇到难题啦。”
  “如果生活上实在不适应,爷爷给你在校外租一间好一点的房子。”
  “不要,我不要特殊。”
  “说吧,需要爷爷做点什么?”
  “不需要,我的难题已经解决啦!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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