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三）

　　师医院医护人员科班出身的不多，许多医生、护士、卫生员都是在实践中学、在实践中干、在实践中增长知识和经验。
　　虽然眼下社会潮流比较轻视教育、轻视知识、轻视知识分子，但在诸如医学这些必须由知识主宰的行业中，知识依然悄悄地被需要被重视着，有知识有本事的人还是受尊敬的。
　　师医院正规大学毕业生凤毛麟角。很多医生都是经过多年卫生员的临床实践后；再参加一些由大军区或省军区后勤部门组织的医训队培训后上岗的。毕竟开处方动手术刀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不能没有一点理论知识和临床经验就到人身上去实践。
　　到了护士这个层面，教育方式越发简易，有的参加过为期三至六个月的护士培训，有的就纯粹是依靠实践出真知了。
　　再到卫生员这个层面，几乎全都是靠老同志传帮带学中干、干中学了。
　　刘小沂她们来到医院后，医院没有时间和精力安排她们系统学习医疗卫生专业理论知识，只是每人发了一本《卫生员手册》。大约有二百多页，内容简单扼要全面，对骨骼系统、呼吸系统、泌尿系统、消化系统、生殖系统等等人体的各大系统都有介绍。书中重点突出的是战地救护，画着三角巾急救包扎的各种图解占据很大篇幅。她们的业务学习教材就是这本《卫生员手册》，学习方式是自学，临床实践就是在各自的工作部门由老同志传帮带。
　　当下时兴的是突出政治反对单纯军事观点，医院很少统一安排业务学习，你的工作能力强不强，业务水平精不精，全靠个人的感悟和努力，看你自己向哪里使劲，使多大劲。
　　刘小沂工作的药房，位于师医院南面走廊西头，里外套间二间屋子。外屋是对外拿药的门脸，紧挨着医院西大门有个推拉式的玻璃窗，是划价交费取药通用的窗口。玻璃窗下一张桌子二把椅子，是药房值班人员的工作岗位。东墙摆放着二三个破旧的药柜，柜子里排放着各种片剂水剂常用药。几个药柜高高低低参差不齐，表面斑斓颜色漆皮新旧不等，里面摆放的药品却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一眼可以看出目前医院环境条件的艰苦和药房人员对待工作一丝不苟的认真。
　　套间的里屋摆放着一张桌子一张床，是药房领导白天上班的地方，也是夜班人员的值班室。屋子中间有一个炉子做取暖用，沿墙壁四周高低错落堆放着大大小小各种木头的或纸的箱子盒子，差不多能算个药品仓库。还有一个上锁的木箱子，装着一些贵重药品和必须特别处方严格管理的麻醉镇痛药品。
　　药房主任姓戴，三十多岁年纪，中等身材，一副喜眉笑眼的五官，是个活泼开朗的唐山人，给人的印象平易近人和蔼可亲。
　　刘小沂来报到时，戴主任细细地询问了她的年龄和文化。
　　和这个年代入伍的女兵一样，又是一个没有受过医学医药专业教育的小女孩，从年龄看文化程度也不高。戴主任脸上的表现还算热情，不能让刘小沂感觉到他些许的失望，不能打击这个女孩刚刚走进部队那颗拳拳进取之心。
　　刘小沂第一天上班，戴主任发给她一件工作服，俗称白大褂。白大褂不是新的，右边的兜上还有几个不知是什么酸碱溶液烧出的小洞。虽然是件旧工作服，但也是干干净净平平整整。刘小沂把工作服套在棉军装外，大小肥瘦十分合体，白大褂上衣翻领处露出草绿色的军装和红艳艳的领章，愈发显得神采飞扬，精神利落。
　　“小刘，你现在还不能自己值班，先跟着值班的司药在外屋上白班。每天做什么事情由当天值班司药教给你。”戴主任掂量着措辞：“我会根据你的实际情况给你制订一个学习计划。哦，是这样，咱们的政治学习院里统一安排。业务学习方面，各单位根据自己的业务不同由各单位自己安排。你要抓紧学习，争取能尽快单独值班。”
　　“是，主任。”刘小沂听明白了，她的业务学习是由戴主任安排。
　　今天上午是冯司药值班。戴主任把刘小沂交代给冯司药后就进了里屋。过了一会儿，他又走出来：“小刘，里屋的桌子分给你一个抽屉，可以放点私人物品。”
　　刘小沂跟进里屋，看到那个旧三屉桌的其中一个抽屉已经清空，抽屉的锁鼻上还挂着一把小巧玲珑的锁。
　　戴主任把两把拴在一起同样小巧玲珑的钥匙交给刘小沂：“咱们药房五个人，每人一个抽屉不够分，不过干部宿舍有桌子，还有箱子柜子什么的，战士没有什么可以存放私人东西的地方，所以，抽屉先给战士用。”
　　刘小沂客气地谦让：“其实我也没什么私人的东西。戴主任您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戴主任笑笑：“私人物品谁没有啊，就算现在没有以后也会有的。家信啊，存折啊，你想保存的个人小秘密啊什么的。”
　　刘小沂心里一热，眼前这是一个像家长一样的上级，他的细心让她觉得心里挺温暖的。一个普通的抽屉，代表着她在一个高度集权的团体中有了一个小小的私人空间。
　　刘小沂接过小巧的钥匙：“谢谢主任。”
　　冯司药今天分配给刘小沂的工作，是在一沓沓纸糊的小药袋上写上药的名字和服用方法剂量，再从一个装着1000片药片的大药瓶里，用药匙把药掏出来，按照数量要求装到写好标签的小纸袋中。
　　患者从医院的药房拿药，不能给整瓶，拿一次药也就是给个十几二十来片。谁要是由于什么特殊情况一次拿药多了，药房无论谁在值班都会千叮咛万嘱咐一遍遍告知药物服用的剂量和方法，以免患者一个不小心吃多了吃错了。
　　刘小沂在这样一个高度认真和严谨的环境中开始了她的工作。
　　很快，刘小沂发现，医院工作不是你肯吃苦肯听话就行。出早操运粮食，你没劲不行；在药房上班，你有劲也使不上。
　　医院的工作，早晨刚上班的时段比较忙，门诊的门诊，查房的查房，治疗的治疗，拿药的拿药，各人忙着各人的活儿。到了快吃午饭的时候病员就少了一些，各所各诊疗室的人们就开始自己的一些私人小动作，诸如抽支烟，喝点水，去趟一号，还有的到邻近的科室走动一下。
　　冯司药点燃一支烟，抽了一口，对一直坐在旁边埋头装药的刘小沂说：“小刘，歇歇吧，活是干不完的，歇会儿再干”。
　　说话间冯司药无意识地扭头向窗外看了一眼，突然大声说：“不好，我的……”扭头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回头对刘小沂交待，“有来拿药的你就……”冯司药停顿了一下，“你就到司机班车库来找我。”边说边向窗外指画了一下，转身匆匆走了。
　　刘小沂看着性情温和做事一向慢条斯理的冯司药张慌失措地走了，不由向外张望。药房的里外两间屋子窗户正对着南面的菜地和司机班的车库。
　　只见外面一个一看就是穿着副三号军装的矮胖子正在踢踢踏踏地往车库方向走去，从背后的身影看好像是化验室的宁医生。冯司药很快也出现在刘小沂的视野，他快速追上宁医生，俩人像竞走一样快步往车库走去。期间，两个人还似亲热似打闹地互相推搡着、拍打着。
　　这时，刘小沂听到有人拍打着取药处的玻璃窗，回头一看，一个中年哈萨克男子站在窗外，哈着腰，探着头，正冲着她说话：“克斯巴郎（丫头）。”
　　没听懂。刘小沂问他：“你说什么？”
　　“尧尔达西（同志）。”
　　还是没听懂，刘小沂指指哈萨克男子手中的药方：“你是要取药吗？”
　　“嗯。”肢体语言，这回懂了，中年男子把取药的处方从窗口递进来
　　刘小沂打开处方一看，只见上面写着：“Rp.Terramycini0.25×24Sig.0.5gq.6h.p.o.”。依然是不懂，她心里有点发毛。
　　刘小沂拿着处方，向里屋张望了一下，她想问问戴主任；想到冯司药临走时特意的交待，决定还是出去找冯司药。
　　她出了药房，把处方塞回到哈萨克男子手上，用手指指外面，示意她去外面找人，就飞快地向司机班车库跑去。
　　司机班一溜排开四间车库。刘小沂正为去哪一间找冯司药踌躇，就听到最北面一间车库里传来冯司药和宁医生的争吵声。
　　“是我最先发现的。”这是冯司药的男中音。
　　“见面就得分一半嘛。再说，谁先发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先摸清情况的。要是情况不明，这东西你就是发现了你敢动吗？还不是白发现嘛！”这是宁医生的男高音，还夹杂着“嘭嘭嘭”闷呼呼拍打声。
　　刘小沂心中好笑，看他们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什么东西还让他们像小孩一样争得一塌糊涂。她快步走过去，轻轻地敲敲敞开着的门，嘴里喊着：“冯司药，有病人来药房拿……”话没说完就惊恐地“啊”了一声。
　　刘小沂一眼看到冯司药和宁医生正围着一个棺材在争吵，宁医生“嘭嘭嘭”拍打着的正是这个厚厚的大棺材。
　　刘小沂没见过死人，也没见过真的棺材，但她从电影里看到过，知道这是个装死人的东西。虽然她知道这只是个长方形大柜子样的木制品，由于用途特殊，还是感觉有点瘆人。
　　冯司药看到刘小沂来找他，知道是有人拿药，拔腿往回走。走出车库门口，回头指了指宁医生：“不准动我的东西啊！”
　　刘小沂快步跟在冯司药身后，好奇到了极点：“这是您的东西？这是您的棺材？”
　　“我发现的。”冯司药叹口气，“哎，这个棺材呢，是炮团一个新兵的，按说还是和你一年的新兵呢！才到部队时间不长，人就没了。”
　　刘小沂心中恻然，他们一起来的新兵，居然已经有人壮烈了。
　　冯司药边走边说，路不长，话说的也简短。炮团拉炮的车陷在雪窝子里了，车上的战士就下车来帮忙推车。老兵一旁边推，新兵没经验，在前面拉，用自己的宽背包带拉。
　　刘小沂知道，宽背包带也就两三米长，用这么短的背包带在车前拉纤，的确是太危险了。
　　“结果……”冯司药接着说，“车拉上来了，路滑刹不住车，人就压伤了，拉到咱们医院已经不行了。战士的父母都来了，孩子刚离开家就没了，搁谁家也受不了。老两口哭得昏天黑地，倒是都通情达理，也没难为部队。师里呢，也想尽量让父母亲少些遗憾。最后，父亲提出要最好的棺木厚葬，就弄了这么厚这么大一个棺材。临下葬了，母亲又非要把儿子带回家乡。只得又把遗体从棺材里抬出来，拉到伊宁市火化了。父母捧走了骨灰盒，棺材就留在这里了。”
　　“你是说这个棺材里面装过……人了？”刘小沂小心翼翼避开“死”字，毕竟那里曾经装过的是一个和她同龄的年轻军人。
　　“那当然，要不然炮团肯定就把这棺材拉回去退了，哪能就扔在这儿了。这么厚实的一个棺材，得好几百块钱呢。”
　　说话间冯司药已经进了西门，讲述到此而止。
　　刘小沂有些伤感，又是一个年轻的丁小根。她还有一件事情弄不明白，冯司药和宁医生两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争抢一个棺材干什么。
　　“冯司药，你和宁医生为什么争那个棺材啊？装过……嗯，多瘆人哪！”
　　冯医生无所谓地挥挥手，没有回答刘小沂。他接过哈萨克男子手中的处方，拿着算盘“啪啪”打了两下，问道：“扑鲁巴吗（钱有吗）？”
　　哈萨克男子从兜里掏出一把钱，放在窗台上，一指。
　　冯医生在处方上写上“1.44”，推给哈萨克男子看，并从他放在窗台上那堆钱里拿了二张１元的钱，又找给他一把零钱。
　　冯司药转向刘小沂：“这张药方上写的是，土霉素24片，每次2片，每天4次，口服。呶，那个大纸盒里装的就是土霉素，拿一袋给他。”他又转向哈萨克男子，嘴里叽里咕噜说了半天哈语，看样子是在说药的剂量和吃法。
　　哈萨克男子频频点头，把药小心装进口袋，又随意地把窗台上剩下的钱胡乱装进兜里，冲冯司药笑笑，走了。
　　刘小沂心里感动，都说新疆少数民族人民纯朴，今天见识了。冯司药和他要钱，哈萨克男子掏出一把钱，随手一指，很明显，行为语言是“要多少钱自己拿”。冯司药毫不见外果然自己就拿了，哈萨克男子看也没看数也没数，只把剩下的钱一划拉装进兜里，满脸感激的微笑，没有嘀咕没有不信任的计较。这就是新疆人民对待解放军的态度，当然，这种信任源自解放军进疆以来良好的口碑。
　　刘小沂拿着处方细细看着：“冯司药，这处方上写的是英语吗？”
　　“不是，是拉丁文。哦，以后你要抓紧学学拉丁文，起码把常用药的拉丁文学会，医院的处方除了中成药，西药都是用拉丁文写的。不学会基本的拉丁文，你没法单独值班。”
　　刘小沂继续端详着那张处方：“看着和英语差不多嘛！为什么要用这么生僻的拉丁文写西药的处方呢？”
　　“和英语字尾不同。西医开处方用拉丁文，是因为早期以西波克拉底为首的拉丁语地区的医学最发达，后来全世界都统一沿用拉丁文表述医学概念，我国也不例外。”
　　“这样啊。可是，拉丁文怎么学呢？我从来都没听说过拉丁文。”
　　冯司药往屋里一指：“咱们戴主任那里有一本书，估计他会给你一个学习计划，也会教给你简单的拉丁语。”
　　“好吧。”刘小沂满心期待。
　　冯司药进了里屋，和戴主任小声说着什么。开始，刘小沂没有注意，偶尔听到冯司药说到“棺材”“化验室”“院长”几个词语。
　　戴主任说话声音很大，显然没有避讳外屋的刘小沂：“我和院长说了，他未置可否，不说行，也不说不行。我理解：不说不行，那就是行！这个事得先下手为强，晚了连汤都没得喝了。”
　　刘小沂还是没听懂，今天一上午她不懂的事情太多了，看来还真是得使劲学习业务，使劲熟悉环境，尽快融入药房这个新集体中去。
　　之后的几天，冯司药总是鬼鬼祟祟地和营房科一个姓贺的木工老兵在车库忙乎。戴主任干脆就出来在外屋给冯司药顶班，眼睁眼闭地任由冯司药每天去鬼鬼祟祟。
　　两周后，几个崭新的模样一致的药柜抬进药房，一改之前药房那些药柜高低不齐新旧不等的破旧模样。新的一排药柜站在那里，高大，整齐，干净，漂亮；美中不足的是刷着俗气的湛蓝色，据说这是司令部家属院刷窗户剩下的油漆。
　　化验室也没落空，分到一个试剂柜和一个按照宁医生手画图纸做出来的细菌接种箱。当然，也都刷着贼蓝的油漆。
　　甄院长后来到药房和化验室转了一圈，和戴主任一样满脸兴高采烈，他闭口没提棺材的事情，好像药房从来就是一水儿的新药柜。
　　二所和三所都后悔没有“先下手为强”，只能把药房淘汰下来的高高低低的破旧柜子捡走了。
　　刘小沂这才明白了车库里发生了什么，她由衷地钦佩冯司药的眼光和手段。每天在蓝瓦瓦齐整整的药柜前走来走去，她觉得非常提气，完全不在意这些药柜的“出身”。
　　刘小沂在那本《卫生员手册》的最后几页，发现了一个“常用药品拉丁文对照表”，这也让她非常高兴。吃过不认识拉丁文的亏，见到这种应急的知识也只有急用先学了。来不及系统学习，有个指南式的参照临时应付，聊胜于无吧。
　　刘小沂找到一张药品包装用的大幅牛皮纸，把“常用药品拉丁文对照表”抄在上面，贴在拿药的窗户旁边，拿到患者的药方后，目光一转就可以看到这张对照表，也就可以照表拿药了。
　　各路人马见仁见智，从不同角度看见了这张对照表。
　　戴主任和冯司药看刘小沂往墙上贴这张表，挺高兴，药房这是来了个爱学习求上进的新兵。
　　穆干事有次到药房找戴主任，看到墙上这张对照表，得知是刘小沂抄的，惊叹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后来，穆干事经常找戴主任借刘小沂去院部帮助抄抄写写。
　　穆干事兼着医院共青团委书记一职，医院的墙报板报也少不了找刘小沂帮忙。刘小沂很乐意做这些份外的工作。一呢，是有了名正言顺写字的机会；二呢，还有人给提供纸张笔墨的方便，各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