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二）

　　第二天清晨，嘹亮的起床号划破晨曦。号声是师部用有线大喇叭播放的，师部驻地的司政后机关、医院以及各个直属营连都响起了统一的起床号声。
　　医院的大喇叭挂在操场东面的钻天杨上。两排钻天杨之间是一条宽度刚好能跑开一辆拉炮的嘎斯63车的土路，再往东是师后勤服务大院。后勤大院南面就是一条通向司政后机关的土路，后勤大院向北向东依次是侦察连、警卫连、通信连、防化连等师直属连队的驻地。
　　医院出早操，值星带队分别由各所的卫生排长担任。师医院与野战医院或大军区各军兵种医院不同，这里女兵少，绝大多数是男兵，师医院总共也就十几个女兵，三个所的卫生排长都是男兵。
　　今天是三所的卫生排长钱永生值星带队。钱排长身高184CM，生长在贫穷饥饿的四五十年代，能长出这种个头十分罕见。他在一套特号棉军装外面扎着武装带，显得威武精神。甄院长站在钱排长身边，不急不忙地等着从各个宿舍陆续出来的医生护士卫生员们。
　　步兵紧，炮兵松，稀稀拉拉后勤兵。医院早操集合速度明显比连队慢很多，医院的队列还在七齐八不齐的等候之中，旁边侦察连出早操的队伍已经高喊着“一二三——四”整齐地咵咵咵咵跑过去了。
　　十来分钟后，该到的人差不多到齐了。师医院有三个医疗所，一个后勤排，一个院部办公室，加起来有五六十人；除去一些在司政后宿舍住的，一些各所值夜班的，一些炊事班大小灶值班做早饭的，来参加出早操的也就二十来人。
　　钱排长转向甄院长请示：“出发？”
　　甄院长一挥手：“出发！”
　　钱排长中气十足地喊着口令：“全体都有，向右看——齐，向前——看，向右——转，跑步——走！”
　　甄院长站在队列前，跑在队列前。
　　刘小沂十分感慨，以她16岁花季年龄来看，40岁的人那和年迈老人也就是一步之遥，都这一把年纪了，还得带着队伍迎着冬季清晨冷冽寒风出早操，真不容易！等她到了40岁的时候才知道，对于男人来说，40岁正是生命的盛年。而且，一个军人如果常年戎马操练，早操就成为他人生的一个习惯性程序。
　　医院的早操队伍向西跑去，西面是军区的一个通讯站，代号107。在一圈平房的房顶上面交织着许多锅状线状网状的各种天线，门前也有哨兵站岗。军营里还有岗，足见是个要害部门。
　　跑过107再向北就到了山脚下，远远看去有一个厂房模样的建筑。所谓厂房，也就是比医院的平房举架高些，框架宽些，还有一个不高不矮的烟筒。
　　医院早操队伍在接近厂房的地方改为便步走，走了几步，大伙的气就喘匀了。最后，队伍停在了一个仓库大门前。
　　钱排长走上前去交涉，很快仓库大门打开了，里面是一垛垛码放很高的面粉袋，原来这里是一个面粉加工厂。
　　钱排长一挥手：“上！”没有过多的说明和解释。
　　早操队伍轻车熟路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扛起面粉往回走。
　　甄院长带头扛着一袋面粉走了，大部分人都是扛一袋面粉，个别身体强壮的也有扛二袋的。
　　罗星星、刘小沂她们四个新来的女兵，不知所以地看着大家貌似乱哄哄、实际还很有秩序地扛起面粉三三两两地往回走。
　　钱排长给她们解释：“食堂面粉快吃完了，趁出早操扛点面粉回去，一样也可以锻炼体能。呃，你们几个量力而行吧，能扛动就扛，扛不动就抬；如果抬也抬不动，那就，那就便步走，自己回医院吧。”
　　接着，钱排长朝着前面已经扛着面粉走了的人们背影大声喊：“大家注意别搞错了，七五粉送小灶，八五粉送大灶。”
　　大灶是医护工作人员的食堂，小灶是伤病员的食堂。
　　“护士长，什么七五八五的啊，部队的面粉也有保密代号吗？”
　　钱永生哭笑不得：“面粉有什么保密代号，在家没到粮店买过面吗？七五粉就是一百斤小麦出七十五斤面粉，二十五斤麸皮；八五粉是一百斤小麦出八十五斤面粉，十五斤麸皮。”
　　“哦，为什么七五粉给小灶？”方放在心里琢磨面粉出的多好还是出的少好。
　　“因为七五粉是精粉，八五粉是普通粉。”说话间，钱排长走到面粉堆前，一弯腰，冲着面粉垛上的小黄喊了一声，“三袋。”
　　小黄是三所的护士，他给钱排长肩上放了二袋面粉：“排长，路远无轻载，三袋120斤哪！”
　　钱排长没有说话，只是一挥手做了一个继续的动作。
　　小黄又给他肩上放了一袋。
　　钱排长直起腰，“腾腾腾腾”走了。
　　面粉垛旁就剩下她们四个人了。
　　小黄在上面看着她们：“你们行不行啊？不行别勉强，就走回去吧。”小黄是个68年的江苏兵，长得宽肩圆腰，却是一口吴侬软语。他跳下面粉垛，拽下二袋面粉，准备开路了。
　　刘小沂看着面粉袋，心中打怵。她在家帮保姆孙阿姨去粮店买过粮食，10斤面粉还是用自行车推回家的，这一袋可就是40斤啊，还得走二三公里的路。她肯定自己不能把一袋面粉弄回医院。
　　刘小沂迟疑了一下：“要不，咱们两人抬一袋吧。”
　　刘小沂和方放抬起一袋面粉，试了试，能抬起来，但走起路来很艰难。她俩侧着身一脚高一脚低地走了五六步，实在不行了，就把面粉丢在地上。回头向还在原地犹豫不决的罗星星和杨小杨喊：“我俩不行，要不咱们四个一起抬吧！”
　　罗星星和杨小杨如释重负，她们知道就凭她俩绝没可能把一袋面粉弄回去，也实在不好意思做唯一空手回去的人。两难中刘小沂这一号召，拯救了刘小沂和方放，也拯救了罗星星和杨小杨。
　　罗星星和杨小杨欢快地飞奔到刘小沂面前，四个人切磋了一下。面粉横着抬，前后二人距离太近，后面的人迈不开步还免不了踩前面人的后脚跟，于是她们聪明地把面粉顺过来，像国旗方队一样每人抬着面粉袋的一角向着回医院的路走去。
　　小黄本来拽下二袋面粉是准备自己扛回去的，被四个女兵抬走了一袋。他转向面粉垛准备再拽一袋下来，扭头看了看这四个女兵哈着腰跌跌撞撞趔趔趄趄的样子，就把一袋面粉甩在肩上，几步追上四人抬面小组，悠悠地跟在后面。
　　果然，前进了二十来米，杨小杨就喊起来：“不行了不行了，歇歇吧。”
　　其他三人本都在咬牙坚持着，听杨小杨一喊，憋着的一股劲立时散了，四人参差不齐地撒手把面粉袋扔在雪地上。
　　小黄右肩上扛了一袋面粉，大步上来，喊了一声：“抬起来！”
　　罗星星苦着脸：“我们就歇一小会儿。”
　　小黄还是坚持着说：“抬起来！”
　　四人无奈，一起弯腰抬起面粉袋。小黄利落地伸出左手把她们手里的面粉袋往腋下一夹，大步走了。“赶紧回去吧，一会儿上班别迟到了。你们这个速度到吃中午饭也回不了医院。”
　　最后一句话提醒了大家，现在不是较劲的时候，不能第一天上班就迟到吧。于是，四个人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空着手往回走。
　　刚到医院第一天出早操就来个下马威，四人沉闷地往回走着，谁也不说话。郁闷啊，纵使掬尽西江水，怎洗今朝满面羞！一支早操队伍，男的女的都有，老的少的都有，只有她们四个人是甩着手回去的。
　　又到107了。杨小杨毕竟年轻，心事来得快走得也快：“你们说这里是干什么的？怎么在营区里他们这儿还有岗呢？”
　　罗星星也扫了一眼107门口的岗哨：“听说这里是军区通讯总站的一个分站，你看屋顶上那些锅啊架啊什么的都是天线。”
　　杨小杨抬起头看着屋顶那些各种形态的天线：“那，他们在这儿当兵是不是可以往家里打电话啊？”遇到了一点小挫折，她有点想家了。她羡慕地看着那些天线，想象着通过那些天线就能听到爸爸妈妈的声音，鼻子有点酸了。
　　光顾着看房顶上面的天线，杨小杨脚下一滑，一个屁股墩坐在地上。也就巧了，正好她们走到一个小土坡前，杨小杨这个屁股墩顺着土坡上蹋实的积雪坐着滑到坡下。
　　方放本来也在心情沉重地低头走路，听身边“噗”的一声，只见杨小杨像坐滑梯一样滑到坡下去了，脸上还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她的笑声迅速感染了大伙，四个人都一起“嘻嘻哈哈”笑起来。杨小杨笑得最高兴，她本来就爱笑，一笑还就止不住。大家跑到坡下把她拉起来，帮她拍着屁股上的积雪，她自己还在“嘻嘻呵呵”的傻笑着，刚才的那一点小心酸荡然无存。
　　刘小沂心中一动：“革命的同志们，下回再扛面粉，咱们一定会比钱排长拿得还要多。”看着大家不信任的目光，刘小沂继续说，“你们看小杨，像不像我哥他们小时候玩的爬犁？”
　　家家都有男孩子，男孩子小时候玩的游戏她们都见过，冬季雪后，男孩们坐在一个自制的雪爬犁上，从高高的雪坡高叫着滑下来，就像刚才杨小杨一样。
　　“对呀！”杨小杨也明白了，兴奋地叫起来。
　　“对啊对啊！”方放也高兴起来，她一边拍着杨小杨屁股上的积雪一边说，“小杨你这个屁股墩摔得有功啦，等做好爬犁你坐上面我先拉着你绕师部跑一圈。”
　　罗星星也挺高兴，她想了想：“可是，到哪儿去找木板呢？”
　　刘小沂胸有成竹：“我昨天去药房报到，看到很多装药的箱子，有纸壳的，也有木头的；找个木头箱子的盖儿，钉上两根打磨光滑的木板当滑板，再拴上个绳子就成了。”
　　“到哪儿去找绳子呢？”罗星星还是没主意。
　　“找呗，实在没有那就用背包带！”方放说道。
　　问题解决了。阴霾一扫而光，四个女兵高高兴兴地回医院了。
　　很快，刘小沂不负众望做成了两个雪爬犁。准确地说，是根据刘小沂的请求，经药房的冯司药首肯，请一个战士帮忙做的。因为，此时冯司药正在办一件鬼鬼祟祟的事情，为这件事情他请来了后勤部营房科的木工战士老贺，顺手就把刘小沂这点小事给办了。
　　不过，她们自鸣得意的运输设备只用了几次。后来部队装备陆续到位，后勤部门的各项保障服务工作逐渐正规化、制度化、程序化，医院的各种军需品和粮食供应都由卡车定时直接送到医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