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连载】公证亲情（13）

　　（二十九）
　　莫子谦在医院里，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的时候，两只手都打着吊瓶。他说我怎么了？旁边围着一群人，有妻子家的亲属，也有自己的一些同学朋友。大家说你没事，住两天院就好了。子谦觉得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他想下地，却被大家制止了，医生说你不许随意走动。
　　子谦看到妻子过来了，就问她，我是不是病得很重？
　　妻子说没事的，一点小毛病。莫子谦感觉大家都在骗自己，他说要出院，自己哪有钱来治病，好不容易挣了点钱，还要给即将出世的孩子准备着。
　　老莫哭着进来了，大家让开一条路，这位年过古稀的老爷子拿出一沓钞票来：“不管花多少钱，我也得给我孙子治病。”
　　子谦瞪着妻子，她没办法，眼睛突然红了，眼泪也随之流出来：“大夫说是糖尿病，是一型的。”
　　“什么是一型？”莫子谦没觉得糖尿病有多可怕。妻子抽抽答答的告诉他：“是胰岛素依赖型，你以后一日三餐前，必须注射一针胰岛素，要打一辈子。”
　　“哦，”莫子谦面无表情，很出大家意料，不管谁听到这个事情，都不会这样冷静的，但他偏偏能冷静下来。
　　原单位的林局长闻讯赶来，他知道子谦的处境艰难，所以这次来还带来了单位同志的捐款。他了解了子谦的病情，就决定单位出车，他本人亲自带着子谦，去市里糖尿病专科检查了一遍。
　　经过几天的检查，专家给出的结论，就是“一型糖尿病，”莫子谦在市里，买了胰岛素注射液，也买了注射器。然后又回到了本地的医院，接下来的几天里，他恢复得很快，医生说他很快就可以出院了，然后自己学着给自己注射就成了。
　　大舅赶来了，给子谦拿了些钱，大舅听说事情的经过后，把莫长林家楼上的玻璃都给砸了。就在他刚刚走后不久，莫长林出现在医院中，他被林局长挖苦了一顿，也觉得给儿子造成这样的痛苦，真的有些过分，他拿了100块钱，放在儿子床边。看没人理睬他，就出去找医生打听了一下，然后他又折回来，又掏出100块钱来，也抹了两滴泪水。他还想跟儿子搭几句话，子谦的二姨进了病房，上前就是两脚，子谦叫妻子拦住二姨，把这200块钱，也叫莫长林带走了。
　　莫子谦离开了这个城市，走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家里也没有太多东西，他收拾一下，装上了车，就运走了。上车前，他给爷爷奶奶磕了三个响头，老莫给孙子一个存折，叫他取出来用。老莫太太哭成一个泪人，她已经听说了，子谦媳妇B超检查出来，怀的是个男孩子，她还盼着抱重孙子呢。
　　莫子谦没有因为奶奶的哭泣，而停下自己的脚步。离开这个城市前，他去看望一位医院工作的同学，送给他一个小瓶，里面装着他的血。面对老同学的愕然，子谦笑了：“你给保存起来，将来我妹妹长大了，叫她给鉴定一下，我总觉得，我不是莫长林生的。”
　　
　　（三十）
　　小薇叹了一口气：“要我说，你父亲是有不对的地方，但你大哥也够犟的，老人有事情做错了，他不知道委婉劝说，一味顶撞，造成今天的结局，他也是有责任的，这人也太狂了。”
　　子涵笑了，没有回答她，要她怎么说呢？在她心中，大哥就是这样张狂的，做事也肆无忌惮的，但大哥身上有正义，这点她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小薇想了想，又说：“有些话不该我说，你二哥这人，可真不咋地，他现在怎么样？”
　　子涵叹了口气，这个世界上，报应是唯心主义，但很多人都不得不相信报应的存在。大哥走后，子雨和祖父母住在一个院子，硬逼着爷爷奶奶拿钱买楼房。不给钱就闹，老两口晚上睡觉的时候，床头都放着一根棒子，一听门响就哆嗦。莫长林传销搞得越来越大，他始终没有给大丽安排一份工作，只是把她拉进了传销队伍。
　　终于有一天，警车响起来了，田兰被带走，因为涉嫌非法传销。莫长林动用了所有的关系，总算让妻子保外就医了，而他自己，却因为参与传销集团，被市局审察。莫长林平时在单位，没有维护几个同志，关键时刻，也没有人替他说话。好在市局总算看他是老同志了，给他留了点面子，给他办理了退休手续，回家养老去了。
　　莫子雨的临时工作，也在不久之后，被解聘了，他和大丽没办法，和奶奶学着打月饼，莫子雨天天守在烤箱前，大丽则推着自行车到处去送货。刘长川看到女儿混到这个田地，肠子都悔青了，可没办法，只能接受现实吧。退休在家的莫长林，心情郁闷，喝点酒就到父母这里闹几场，千禧年春节的时候，莫长林打电话来告诉父亲：“你回老家去吧，我送你去。”
　　老莫一直想在有生之年，回老家河北省看看，现在听儿子愿意送自己去，不由得惊喜交集。谁知莫长林接着就是一句：“老家不用火化，到那我就给你埋了。”
　　已经长大成人的莫子涵，非常不理解父亲的态度，她正想劝阻，老莫那边的电话已经掉了。没过几分钟，他们就接到老莫病故的消息，这位八十岁的老爷子，临死的时候还叫着：“大宝子！”只有老太太才知道，这是老莫的独生子莫长林的小名。
　　田兰和大丽哭了几声，然后就进屋翻老莫的存折，老太太想去护着，被疯了眼的子雨一把推倒。田兰倒是从柜底下掏出一张来，却被大丽死死按在地上，叫子雨上来掰着手指头抢走。莫长林听到田兰的呼叫，抄着小斧子冲上来，一家人打成一团。只有子涵哭喊了一声：“奶奶没气了。”
　　老两口是同一天出去的，他们在一起，共同生活了整整六十年。当天来送葬的人不少，老莫的侄子们开着车从市里赶过来，却没有人理睬莫长林。大家看着老莫夫妻化成了一股青烟，叹息着离开了。全家人只有子涵哭得伤心，其他人只是干嚎没有眼泪。
　　老莫一生，不仅仅管儿子的成家立业，还负责了两个孙子的婚事，他的所有积蓄，全是从嘴里身上省出来的。莫子雨最终抢到了老莫的最后一个存折，上面只有182块钱。他一着急上火，晚上又喝多了酒，第二天嘴就歪了，虽然经过一段时间的针灸，但仍然不能正常说话。大丽两年后，起诉离婚，法院因为莫子雨是在病中，没有判决。
　　（三十一）
　　莫子涵和小薇聊了整整一夜，她听从了小薇的建议，先去找大嫂谈谈。她在楼下等到中午，终于看到大嫂和一个戴红领巾小学生走过来。子涵含着泪叫了一声：“大嫂，你头发都有白的了。”十年前，大嫂还是非常漂亮的，跟英俊潇洒的大哥正是一对，但现在居然也有了皱纹和白发。
　　大嫂愣了一下，她观察了半天，这才犹豫地叫了一声：“是小妹吧？”十年没见了，儿子都上了小学二年级，子涵已经由一个小学生，长成了一个身材修长的大姑娘。
　　子涵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她抱着大嫂开始哭，然后又抱着旁边的侄子给小薇看：“长得像极了我大哥。”
　　大嫂请她们上楼，儿子小波高兴的跳起来，喊着爸爸开门，我小姑来了。
　　莫子谦看到妹妹进来，也是一阵伤感，但他坚持请摄像师把机器放下，否则就下逐客令了。
　　小薇无奈，只好请摄像师先下楼，大嫂给她们端来水果，子涵始终在流泪。子谦淡淡的说：“咱爷咱奶走了，我都知道了，事后我回去了一趟，到坟上看了看。也没什么，人总会有这一天的。”
　　大嫂问子涵：“怎么找到这里来？还带人来录相？”
　　子涵把事情经过说了，莫长林自从父母死后不久，胸口就开始憋闷，医生说像是肺病，后来治了很久，才发现有可能是肺癌。莫长林急忙转到市里大医院就诊，果然是肺癌晚期，而且癌细胞已经扩散，再没有手术的必要了。
　　仗着家庭条件还好，莫长林硬拖了几年，又看着子涵成家了，他的人生路，也快走到了近头。这几个月浑身疼得厉害，只能靠打“杜冷丁”来维持，一合上眼，就梦见有人拿砖头瓦块来砸他。他终于良心发现，觉得愧对大儿子，他希望子谦能回来看他一眼，并且把他埋葬在子谦母亲旁边。
　　子涵为了实现父亲最后的遗愿，找到了大哥的许多朋友，最后从大哥医院的那位同学手中，得到了一瓶冷冻的血液，也得到了一点蛛丝马迹。但她跑了很多地方，仍然是一无所获，眼看着父亲的病情已经越来越重，莫子涵最终求助于媒体。省电视台《人间真情》栏目组听说后，表示愿意帮着她找到大哥，同时电视台也想做一期这样的节目。
　　大嫂默默的听着，听说子雨中风了，正闹离婚呢，而莫长林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她不禁也跟着伤心起来。但莫子谦表情还是淡淡的，他说小妹来了，我们中午出去吃顿饭吧。
　　子涵焦急的问：“大哥，你能不能跟我回去一趟？”
　　子谦平静的说：“挺不巧的，我最近身体差得很，恐怕有心无力了。”
　　子涵悲痛的说：“你还是不肯原谅爸爸对吗？”子谦却摇了摇头：“过去的事，我都忘得差不多了，真的是身体不行，只能祝福他了。”
　　小薇看他冷漠的态度，一时也忘了自己的记者身份，插起话来：“莫先生，您难道要一辈子活在仇恨中吗？父亲眼看着就要离开这个人世了，难道您一点不动心吗？”
　　莫子谦没有理会她的激动，他从桌子上，抓起两件东西来，一只注射器，一瓶胰岛素，他看着这两件东西，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
　　子涵知道没有希望了，她求助般地看着大嫂，大嫂想了想：“子谦，要不我和孩子，回去看看吧。”莫子谦没有反应，他抓起注射器进了卧室，“对不起，我该打针了。”
　　莫子涵和大嫂，在楼下的餐馆里坐着，她吃不下去饭，只在那看着小侄子吃得香喷喷的。她说：“大嫂，这些年，他一直是生活在仇恨中吗？”
　　大嫂叹了口气：“其实他也很痛苦，不只一次想寻找摆脱，但只要他一拿起胰岛素，一往自己的肚皮上扎下去，所有的恩恩怨怨，一下子全都涌上来了。我也曾劝过他，可是他说，除非有朝一日，自己不打针了，否则永远不会放记这段仇恨。”
　　子涵哀叹了一声：“可是他永远都不会停止打针的呀，难道他永远都要记着这段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