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二）

　　新兵集训终于结束了。明天，新兵就要下部队了。
　　下午时分，岳西北来到女兵宿舍。平时，岳西北很少到女兵班来，明天大家各奔东西了，他来告别一下。
　　罗星星兴奋得脸都红了，赶紧把自己的各种小零嘴一样一样拿出来摆在床铺上。
　　杨小杨和方放也热情地围上来。三个月的接触，岳西北赢得了女兵们发自内心的好感和尊敬。
　　岳西北四周环视了一圈：“你们班的人呢？”
　　罗星星不高兴了：“这屋里的不是人吗！”她一看只有刘小沂没在屋里，心里更不痛快了，“你问的是刘小沂吧？给他哥洗衣服去了。你说她那个哥吧，挺大个人了，衣服自己不洗，都是刘小沂给他洗。”
　　岳西北笑笑，这个刘小沂，还挺贤惠的。
　　“哎！”罗星星鬼鬼祟祟地把岳西北拉到门外，小声说，“今天你还是我们的排长，我有个事要给你报告一下。”
　　岳西北有些好笑，他现在是最后一天的新兵排长，她能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还要向他报告。
　　“其实你们女兵班在我们一排也就是代管。”看罗星星神秘兮兮的样子，岳西北忍住笑，“好，什么事你说。”
　　罗星星压低声音：“我发现刘小沂打着看红宝书的幌子在看封资修的书。”
　　岳西北吓了一跳，立时板起脸：“这种事可别瞎说。”
　　“真的，没瞎说，我在火车上就发现了。她拿红塑料皮包着一本外国书，叫《牛虻》。最近，红书皮里包的书又变成了《傲慢与偏见》。”
　　“你看过《牛虻》吗？”
　　“没有。我想看看里面说的是什么事，就看了几页，可那书是竖着从上往下看的，行间也是从右向左，我看了两页，老是看窜行。外国人的名字一大长串，根本记不住谁是谁，还都是繁体字，很多字不认识，我看不下去。”
　　岳西北一脸严肃：“这事儿千万别再到处乱说了，你说是封资修的书，你不也看了吗？”
　　“我一共没看几页，再说我是打算批判才看的啊。”
　　“总之你是看了，就你这嘴，你能说清楚吗？”
　　看罗星星有点紧张的样子，岳西北不再吓唬她：“别害怕，《牛虻》是个外国的革命者。不过看外国书的事到医院以后不要再说了，这种事说不清。而且……”岳西北斟酌着措辞，“而且，战友们之间的事情，以后最好不要到领导那里去说。一般来说，领导喜欢有人打小报告，但是，不管是这个听小报告的上级还是被你报告的这个战友，或是知道你报告了战友的其他人，以后谁都不会再把你当做知己了，谁都不会再相信你了，都会戒备你。你想是不是这样的？”
　　看到罗星星表情尴尬，岳西北缓和了语气：“比方说，你们夜间紧急集合，提前把背包打好，把衣服穿好，然后你们按照规定时间达到了要求。如果有人去领导那里说你罗星星作为班长带头弄虚作假，你知道了你会怎么想，你还会把这个打小报告的人当朋友吗？以后如果你有什么心里话，还会和这个人说吗？”
　　罗星星急了，其实她平时也很不屑那些打小报告的人，她只是不愿意岳西北对刘小沂印象好，故意找她点碴。没成想一不小心做了小人，岳西北居然把她当成爱打小报告的人。
　　看罗星星急得脸都红了，岳西北安慰她：“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是和我特别熟当个秘密告诉我的是吧？我也是看咱们一个大院出来的，才和你说说这些社会上的道理，换了别人我也不能说的这么直白，你说是吧？”
　　“嗯，就是。”罗星星听岳西北主动说咱们是一个大院出来的，感觉还是他们的关系更近便些，心里好受一点。
　　正在说话间，刘小沂端着一盆洗好的衣服回来了，一边抖着衣服往门前的铁丝上晾，一边和岳西北打着招呼：“排长来啦？”
　　岳西北看着刘小沂晾衣服：“你们家这么重男轻女，哥哥的衣服让妹妹洗。”
　　“以后下到团里就得他自己洗了。幸好你们都去B团了，还都在一起。”刘小沂习惯了照顾比她大一岁的哥哥，很理所当然的样子。
　　“‘幸好我们都去B团’？‘幸好’是什么意思？”
　　“大家都熟啊，互相有个关照啊。哦，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对我哥能有个关照。你也知道，他总是到处惹祸。”刘小沂解释着。
　　和杨小杨、方放一样，刘小沂对这个年轻的排长也充满了信任和尊敬。
　　看着刘小沂一副为刘小蒙操心的样子，岳西北打趣她：“你这么事无巨细替刘小蒙操心，哪像他妹妹，倒像是他妈妈。”
　　说得刘小沂“扑哧”笑了：“排长，你们是明天走吗？”
　　“刘小蒙他们明天走，我还得先回连里处理点事，过几天我从连里走。”
　　刘小沂抬起头，晾衣服的手停住了，她看见从房子大东头走过来两个人。从走路姿势她认出一个是她的哥哥刘小蒙，刘小蒙一边走还一边比比划划地和另一个人说着什么。
　　“排长，这位首长找你。”刘小蒙冲着岳西北喊，新兵看到四个兜的都叫首长，尽管这个首长看上去很年轻。
　　岳西北一抖机灵，习惯性地从随便休闲的站姿瞬间转换成标准的军人挺拔站姿。他顺着刘小蒙的喊声目光转向东边，看清来人之后，他怔了；然后像突然反应过来，快步迎上前去。
　　刘小蒙感觉到，和他一起来的这个年轻军官在看到岳西北以后明显加快了脚步，快得有点踉跄。
　　然后，两个年轻的军官面对面站住了。
　　岳西北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生疏的人，嘴里发出一个含糊的声音“额……”。他知道来人是谁，是他的大哥龙大江，他们最近还通过电话。但是，毕竟已经七年没见面了，心情很激动，还有些怯怯的，以至于叫“哥”时声母都没发出音来。
　　龙大江也很激动，他离家当兵时，岳西北还是个十多岁的半大小子，七年不见，那个小男孩已然成为一个威风凛凛的年轻军官了。
　　龙大江走到岳西北面前，仔细端详着他：“西北吧！长成大人了！”边说边在岳西北胸前不轻不重地捶了一拳。
　　岳西北挺胸迎上去承受了这一拳，也握起拳在龙大江胸前轻轻捶了一下，这一次他声音响亮地叫了一声“哥”。
　　龙大江抓住岳西北的拳头，轻轻一带，岳西北顺势扑在龙大江怀里，两个人紧紧地拥抱住。
　　龙大江疼爱地拍了拍岳西北的肩膀，像是哥哥对弟弟，又像是父亲对儿子。
　　大家看着他们俩的举动，不明所以。
　　岳西北拉着龙大江的胳膊，转向大家，满是自豪地炫耀：“我大哥，龙大江，现在是咱们师B团二营营长。”
　　龙大江是岳西北的大哥？那他怎么不姓岳而姓龙？
　　“你哥？什么哥？老大？”刘小蒙没弄明白。
　　“什么哥，你是刘小沂什么哥？说老大也不错，不是你想象的那种江湖老大，在我们家他是老大我是老二。”
　　哥俩？哥俩不一个姓，他家有点儿故事。
　　刘小蒙的注意力现在不在这：“首长，你是B团的？太好了，我们分配马上就去B团呢！你说B团哪个营比较好？”
　　龙大江把目光从岳西北脸上转向刘小蒙，看着这个一身阳光的年轻战士，他微笑着说：“你要问我，我当然会说二营最好，因为我是二营营长。但是一般呢，各个单位的行一都是比较强的，你看，比如一营，一连，一排，一班。就是站个队列，一班班长也是整个部队的基准兵。”
　　“那你和一营营长谁更厉害，我得去个厉害的部队，跟个厉害的长官。俗话都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岳西北不干了：“刘小蒙你小子会不会说人话？！”
　　“小伙子，还轮不到你来挑营长吧。”龙大江还是一脸微笑，看不出是不在意刘小蒙的狂妄还是城府太深。
　　刘小沂知道刘小蒙又冒犯上级了，她赶紧帮着找补：“龙营长，你别介意，我哥他不太会说话。其实他军事技术还是很好的，不信你可以问问岳排长。”
　　“你哥？”
　　岳西北看着刘小沂着急的样子，想起刚才他和刘小沂说的话题，促狭地笑笑。他指着刘小蒙和刘小沂向龙大江介绍说：“他们是兄妹俩，一起来当兵的。这是哥哥刘小蒙，这是妹妹刘小沂。”
　　兄妹俩能一起来当兵，特别是女兵，当兵的难度十倍于男兵，这兄妹俩肯定不是一般平民百姓的孩子。龙大江明白了，刘小蒙的问题可不仅仅是不会说话这么简单，他的骨子里狂傲，而且不谙世事。
　　岳西北继续帮着打圆场：“他兄妹俩军事技术确实还不错，在我们新兵连里，刘小蒙投弹第一，刘小沂射击第一。”
　　“山东人？”龙大江没有接着岳西北的话题往下说。
　　“你怎么知道是山东人？”听到外面热闹，刚从屋里出来的方放泼辣地插进来说话。
　　龙大江还是一脸微笑：“沂——蒙——一看他兄妹的名字就带着山东情结。沂蒙山是山东的名山，不仅蕴育了浑厚的历史文化，在中国革命史上也是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两战圣地，被誉为‘华东的延安’。沂蒙山与井冈、延安、太行、大别山齐名，是全国五大革命老区，很著名的。”
　　刘小沂想补救哥哥刚才的唐突，上话地恭赞龙大江：“龙营长，您的名字也是大气磅礴啊。”
　　龙大江注意到岳西北看刘小沂的眼光闪烁着热情，心中有些了然，他仔细看了看刘小沂，笑着问：“怎么讲？”
　　“涵盖了古今中外地理历史啊。”
　　龙大江觉得这小女兵有点文化：“我这个大江可不一定是大江东去浪淘尽。”他突然有瞬间走神，略一停顿，才悠悠地说，“或许我的名字就是某个地方的一条江河，比如赣江，比如九江什么的。”
　　“龙营长是江西人？”
　　“是。”龙大江想了一下，他随口说的赣江和九江都在江西，这个女孩挺聪明的，反应也快，和她说话有点意思，老二眼光不错。
　　罗星星一直用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盯着龙大江，这时才轮到她说话：“你就是大江哥哥吗？”
　　龙大江转向罗星星：“你认识我。”
　　罗星星兴奋地说：“我听岳小南经常提起你，说她的大江哥哥是最了不起的英雄，杀过很多敌人。我们在一起经常比谁的哥哥最厉害呢。”
　　岳西北指着罗星星向龙大江介绍说：“她是咱院罗主任家老四，罗太行的妹妹。”
　　“是啊是啊，我经常去你家玩呢，不过你很早就去当兵了，所以你不认识我。”
　　“噢，你就是那群叽叽喳喳跳猴皮筋的小姑娘吧。”龙大江对罗星星没有印象，他当兵之前对大院里任何女孩子都没正眼看过。但罗太行是他曾经的战友，对于战友的妹妹，他不想扫罗星星的兴。
　　“如果你们以后还比谁的哥哥最厉害，你可以告诉你们那伙小丫头们，罗太行比龙大江更厉害。”龙大江谦虚着。他离开老部队的时候，罗太行仍然留在那支部队里，执行着危险特殊的任务，对于老部队老战友，他心中充满留恋。
　　听人说话都是各取所需入心的入耳，刘小蒙心里在迅速盘算着：“杀了很多敌人？”他再次认真打量龙大江，抗美援朝吗？看他的年龄，那时他最多也就是个小学生，要么就是中印反击战？或者是珍宝岛战斗？近十年好像再没有什么能“杀了很多敌人”的战争了。他忍了忍，没忍住。他问龙大江：“龙营长，你有多大年龄？你打过仗吗？你在哪里杀了很多敌人？”
　　龙大江微微一笑，没有直接回答：“你看我这个年龄不像是打过仗的吧。”
　　看龙大江的样子，和别的军人没什么不同，但刘小蒙感觉他就是打过仗的，杀过敌人，他身上有一股和没有打过仗的和平兵不一样的味道。呃，对他有兴趣了，得给他露一手。
　　“龙营长，我真的是新兵投弹第一名，要不去操场投一弹你看看。”
　　龙大江宽厚地笑笑：“投弹是你的强项吧，能投多少米？”
　　“一般40多米，最好成绩49，差1米就是投弹能手。”
　　“不错。”龙大江从上到下打量着刘小蒙，“新兵，这个水平就很不错了。不过，依你的体能状况，应该还有潜力。有机会点拨点拨你，70米应该没有问题。”
　　“70米？”刘小蒙惊呆了，“你是说，我投弹能达到70米？那就是说还能增加20多米！”刘小蒙惊讶之余也充满兴奋，还有跃跃欲试的热情。
　　“那，去操场点拨点拨我呗。”刘小蒙迫切地希望自己马上就能投弹达到70米。
　　“改天吧，今天我找你们排长有点事。”
　　岳西北也觉得刘小蒙太自我了：“你给我往后闪闪，我哥难得到师里来一趟，可不是为你来的。”
　　刘小蒙不无遗憾：“当然当然，还是你们先话团圆。”
　　虽然没看到龙大江的“真招”，为了投弹真能达到70米，刘小蒙现在想去二营了。
　　刘小蒙用胳膊肘碰了下岳西北，小声说：“排长，和你大哥说说，我上他那儿去。”
　　岳西北面无表情，心里话说总该有人修理修理你这没大没小没长没尊的家伙：“你以为这军营是你家呐，想到哪去就到哪去，军人得服从命令听指挥，让你去哪你就得去哪。”
　　刘小沂赶紧替刘小蒙说好话：“排长，咱俩刚才还说‘幸好’呢，你肯定能帮助他是吧？哦，对了，你不是要拆洗被子吗？我保证在你走之前帮你把被子拆洗好。”
　　拆洗被子在士兵卫生中是个很麻烦的事儿，要把被子拆开，把棉胎掏出来，把连在一起像个特大口袋的被里被面放在容量很小的洗脸盆里，用手一寸一寸的搓；清水三遍五遍都涮不干净肥皂沫，晾干后再把棉套塞进去，再缝上，再在中间一行一行绷上，还要绷得密实整齐。所以，拆洗被子绝对是个大活儿。
　　“谁说我要拆洗被子？”
　　“罗班长说的。”
　　罗星星的脸刷地红了。她想在岳西北下团之前帮他洗洗被子，怕他不答应还没敢跟他提。为了显示她和岳西北的关系不一般，她在女兵班里宣称，岳西北要拆洗被子，找她帮忙，她推辞了没答应。
　　方放在任何事情上都是绝对站在刘小蒙一边的。她放开一贯的大嗓门：“排长，我也帮你洗被子。”
　　罗星星也解嘲着大声说：“对，我们一起帮排长洗被子。”
　　龙大江看着岳西北坏笑：“老二，很抢手啊！”
　　岳西北的脸红了：“谁说让你们洗被子了，我自己会洗。”边说边拉着龙大江往回走，“走走走，到我宿舍去。”
　　走得很远了还听他在解释：“没有的事儿，她们这是有目的的贿赂我……”
　　刘小蒙气急败坏：“有你们什么事，尽给我添乱。我这儿说我去二营还没结果呢，你们瞎扯什么洗被子。”
　　刘小沂和方放都是一脸委屈，好心好意费心费力地给他帮忙，不领情，还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