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三）

　　刘小蒙的射击成绩虽然被埋没了，但在投弹训练中却大出风头。
　　新兵集训队的投弹教员是新兵二连的一个老兵排长兼任的，文化程度不高，投弹示范动作很像那么回事，一出手就是四五十米，姿势也算得上漂亮；但讲课却木讷寡言，基本是把总参印发的一本投弹教材小册子磕磕绊绊背了一遍。
　　新兵们开始用教练弹做投掷练习。野战部队标准配备的是500克木柄手榴弹，所以教练弹也都是500克的木柄手榴弹。毕竟投手榴弹没有学习枪械那么复杂，只要是会扔东西也就应该会扔手榴弹。一般城市乡村的男孩子都是扔过石头开过仗的。
　　投弹教员看着新兵们五花八门的投弹动作，不断地提示“注意要领”、“注意出手时机”、“注意投掷方向”这样一些笼统的要求。新兵太多，训练时间有限，只要不是太看不过眼，每个人的投掷方法具体有什么问题，应当怎样纠正，教员并不认真指点。这是以后留给基层连队的练兵内容。
　　新兵们的投弹基本也是各显身手五花八门，有一出手就落地的，有投偏了的，甚至有投到身后面去的。当然大部分人还是投到前面去了，投掷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平均成绩也就是个二三十米。
　　就在这些毫无起色的练习中，刘小蒙按照教员讲授的，更准确的说是宣读的投弹要领，一个三步交叉就投出了46米的成绩。人们就像在昏昏欲睡中突然看到了一处亮丽风景，全场为之一振，瞬间一片哗然。因为手榴弹投掷成绩评定的标准是，30米及格，38米良好，45米优秀，50米以上就是投弹能手。刘小蒙这随便一出手就是个优秀的成绩啊。
　　李有财连长像看到刘小沂的射击成绩一样很是兴奋，他大声嚷嚷着：“再投几颗看看！”
　　刘小蒙又投了3颗，手榴弹的落点都在40至45米之间。
　　连长排长班长都很高兴，忙不迭地狠狠表扬刘小蒙。就连包括林汉中在内的老兵班长们稳定成绩也就是在40米左右，他一个新兵这个成绩就很好了。投弹和射击不一样，射击成绩不稳定的成分大，新兵在射击时打个十环，下一枪有可能就是个鸭蛋。投弹则不然，只要能投出去四十多米，下次就是再不济也大差不差的。
　　刘小蒙在实弹射击时产生的心理阴霾顷刻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高涨的兴奋和热情。
　　再有三几天就要投手榴弹实弹了，新兵们在投弹的练习场上紧张地练习着。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一个消息，一个让少数人惶惶不安的小道消息。据说投掷教练弹距离不超过15米的新兵不准许参加投实弹。
　　男兵们投弹成绩大多在30米左右，也有20多米的，所以担心的人不多。女兵们心里都不踏实，因为她们就是呲牙咧嘴使出吃奶的劲儿，手榴弹也就是扔个10来米。也就是说，如果小道消息属实，她们参加实弹投掷的机会就会被取消。这让她们非常郁闷。
　　部队组织投掷手榴弹实弹，远比枪械的实弹射击危险。报纸上常有宣传，某某部队组织投掷手榴弹实弹时，有个别紧张过度的战士，把手榴弹甩到了身后的人群里，带队干部为了掩护战士，扑上去用身体压住爆炸的手榴弹，牺牲了自己掩护了战友。于是一个英雄人物出现在全国人民的视野，这类报道频率很高。作为冲上去的干部，是英雄，是舍己救人；作为部队，这是事故，是要通报批评的重大事故。所以，真到投掷手榴弹实弹的时候，每个部队都捏着一把汗，小心翼翼地精心安排精心组织，以求安全万无一失顺利完成实弹投掷。
　　听说可能不让女兵参加投掷实弹，她们集体跑到队部，围着集训队领导叽叽喳喳叽叽喳喳，顽强蘑菇，坚决要求投个实弹。
　　出于安全考虑，这次到底让不让女兵参加投掷实弹，集训队领导认真研究了两次，还是不能形成统一的意见。按照不成文的规定，投掷教练弹不超过15米的，原则上不准许投掷实弹；而包括干部罗星星在内的四个女兵，教练弹投掷都不超过15米。
　　杨小杨个头最小力气最小，投掷教练弹还不到10米，数她吵得最凶。她跳着脚说：“凭什么不让我们投实弹啊，这辈子说不定就投这么一次实弹呢，你们还不让我们投，太残忍啦！”
　　队领导还真被她这句话打动了。是呀，这些个和平年代的和平兵，可能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名正言顺地投一颗真正的手榴弹实弹的机会。如果可能，还是尽量让这些一生曾经历过军旅生涯的战士不要留下遗憾。
　　岳西北凑到邢队长耳边：“我听说有的部队……”以下的声音低得听不清。
　　她们用期待的眼神盯着邢队长的反应。
　　邢队长点点头：“我知道了。”又对女兵们说，“队里已经知道你们的意见了，回去等通知吧。”
　　罗星星是班长，这时该她出头：“那我们怎么说？”
　　邢队长面无表情：“也没说一定不让你们参加实弹投掷。哎哎，先别高兴，也没说一定让你们参加啊，队里还得再研究一次。”
　　当天下午，别的连队还在中规中矩地在练习场上三步交叉五步交叉地练习着投掷教练弹。新兵一连在全体新兵羡慕的注视下整体列队出去玩打雪仗了。
　　一连被带到一个山谷里，在这个约有30°仰角的山坡前，李有财组织全连在这里开战打雪仗，一排二排在山坡上防守，三排四排在山坡下向上攻击。武器呢，就是脚下厚厚的积雪。
　　全连一百多号人兴奋地轻车熟路地打闹起来，打雪仗是个雅俗共享的游戏，北方城市和农村的孩子都有过打雪仗的经历。这一群十七八岁的新兵蛋子，个个都是刚刚成年童心多于成熟的大孩子，他们欢快地捏雪团，发射雪弹，各自用自己本土的方言呼喊着，叫嚷着，名正言顺地向同志加兄弟的战友身上狠狠投掷着雪块，也有个别心思嘎咕的男兵，趁混乱往女兵身上砸雪球。
　　人小鬼大的杨小杨颇有心机默不作声地记住这个坏小子，伺机等待着报仇雪恨的机会。女兵们臂力有限，投掷的距离和准头都不行，就扬长避短主动捏雪球，为诸如刘小蒙之类几个投掷较远的男兵提供武器弹药。一时间雪球雪块纷纷飞舞，好一派雪域高原的热闹打斗。
　　山坡上的一、二排地理位置优越且以逸待劳，打别人的机会多，挨打的机会少。看三、四排迟迟攻不到近前，一排长岳西北振臂高呼“冲啊——”，率先带头冲下山坡，一、二排几十个新兵紧跟着向山坡下冲锋。由于地势倾斜，脚下的雪已经踏实，人们脚跟不稳，接二连三地倒在地上，连摔带滑地滚向坡下。
　　女兵们按照杨小杨的指引，把那个嘎咕男兵按住，一齐往他身上砸雪弹。杨小杨还嫌不解气，还往他领口里、帽子里塞了很多冰冷的雪块。那个嘎咕男兵，远距离很神勇，近距离和女兵接触唯唯诺诺老老实实，只是用两手抱着头乖乖挨打。能被女兵关注并收拾着，虽然挨打，心中也还愉快，算是个甜蜜的惩罚吧。
　　一个多小时的雪仗之后，山坡周围厚厚的雪已经被这百十号人践踏得结结实实。
　　一连留下一班善后，其余的人高唱着准确的说是高嚷着“日落西山红霞飞——”，班师还朝。
　　林汉中带着一班战士从附近的工兵营借来十个刮雪板，又连滚带爬地从山坡上向下推了一遍残余的积雪；还从工兵营挑来几桶走到坡顶已经冻出些许冰凌的冻水，顺坡顶倾倒下去，瞬间地上的残雪与土地结结实实地冻结在一起。除了来的路上尚保留着一条通路，山坡已经像一个三面环绕的冰滑梯了。
　　这就是岳西北给邢队长出谋划策的手榴弹实弹投掷场地。
　　
　　实弹投掷那天，队伍被带到这个冰雪交融的山谷中。
　　方放和刘小沂耳语：“这不是咱们昨天打雪仗的地方吗？”
　　与昨天不同的是，安全措施进一步强化了。山坡顶上，沿山岗走势堆了三四层大麻袋包，里面装的是冻土，作用相当于打阻击战时的掩体。投弹手在掩体后面，把手榴弹实弹投掷在坚实光滑的冰雪坡上，你就是投得再近，手榴弹也会自已“咕噜噜”滚下山去。人躲在掩体后面，只要不高出掩体麻袋包的高度，就是有飞过来的弹片也炸不着人。就这样，手榴弹实弹投掷在双重保险的安全措施下开始了。
　　李有财受邢队长指派给大家作投弹前的讲话。他手里拿着一颗手榴弹比划着，大嗓门连喊带说：“大家注意，投弹前一定要把拉火环套在投弹这只手的小拇指上，千万不要像电影里演的那样用牙咬着拉导火线，也不要用另一只手拉导火线，因为你们第一次投实弹，还掌握不好爆炸的时间。”李有财边说边做了一个套指环的动作。有句更真实的话他没说，把拉火环套在小拇指上，手榴弹出手之后才能点燃导火索，那时手榴弹已然安全的出手向前飞行了；如果用牙咬或者用另一只手拉火，拉燃后的导火索会在眼前嘶嘶地冒着青烟。有些没有经验的新兵就会紧张失措，就不能从容地投弹，出现危险的概率就会增加。
　　李有财接着又强调了一遍：“各排排长负责本排战士投弹，一定要注意安全，只准按我说的这一种动作投弹，就是把拉火环套在小拇指上，然后投出去。大家不要特别在意投弹的距离，当然是越远越好，投不远也不要紧张，没关系，手榴弹自己会滚远的。”
　　新兵连的战士们轰的一声笑起来，紧张的情绪略微放松。
　　为安全起见，除了投弹的战士进入掩体，其他等待投弹的战士都在后方另一个山坡背面等待。
　　在投弹新兵旁边负责安全的所有排长们都非常谨慎小心，新兵投弹一出手，没等手榴弹落地，就被排长一手按在掩体下。这些参加实弹投掷的新兵们，基本上也就是做了一个投弹的动作，听到一声手榴弹爆炸的声响，实弹投掷就算完了。
　　然后，排长们根据山坡两侧标识着距离的小红旗，目测着弹着点报出投弹的大概成绩。
　　轮到刘小蒙上场投弹的时候，他从前面投弹回来的新兵那里已经知道了投实弹的过程，就是听了一个响动静，什么都没看着。所以他从等待地线跑步到达投弹掩体前时，小声地和岳西北交涉：“排长，你别忙着掩护我，你容我看看手榴弹爆炸什么样行吗？”边说还悄悄作了一揖。
　　岳西北知道刘小蒙投弹的水平，他看掩体的空间比较狭窄，也小声说：“没有助跑，你如果干投能超过30米，掩护动作还是要做的，但我可以把你的头按下的高度控制在掩体以上。”
　　刘小蒙看了看30米处地上插的一面小红旗，心中有数，点点头：“君子一言，可不能食言啊。”
　　刘小蒙拧开手榴弹的后盖，按照要求把拉火环套在小拇指上，然后猛地用力一投，手榴弹旋转着向前方飞去。
　　岳西北看着手榴弹飞行的抛物线，估计弹着点将会落在安全地带，按下刘小蒙的手果然也留了余地，刘小蒙得以看到了手榴弹爆炸的真实景象。
　　此时的刘小蒙动用了全身的感官，仔细体验着有生以来第一次实弹投掷。他清楚地听到手榴弹脱手时“啪”的一声脆响，眼看着手榴弹拖着一溜青烟翻滚着落在了近四十米的地方，又连蹦带跳地向前滚去。教材上说“手榴弹从拉火到爆炸大约需要三点七秒”，为了验证教典，他从手榴弹出手的瞬间就开始用快华尔兹节奏在心中默数着“一二三，一二三……”，当第四节刚数到“二”的时候，手榴弹已经滚到四五十米的地方，“砰”的一声爆炸了。
　　对于手榴弹的爆炸声音，刘小蒙大失所望，跟放个直径两厘米的大雷子动静差不多，其威力还不及当年他们自制的大炮仗。
　　那是在几年前的春节。院里的一帮小伙伴们突发奇想，非常耐心的把几百个大雷子的火药统统掏出来，集中在一起，制作了一个超级大炮仗，在年三十晚上放了。那“轰”的一声巨响，可比国庆节八一广场上的礼炮声响多了。这个超大炮仗的爆炸，把机关宿舍大院门前坚硬的砂石路面炸出一个直径一米深三十厘米的大坑。爆炸冲击波摧毁了周边所有房屋的玻璃，各家正在包饺子的饺子馅和已经包好的饺子，被突然凌空飞舞的碎玻璃渣作了一次全方位覆盖。院里住的领导们也就是这帮小伙伴的家长们，立刻打电话通知保卫处“宿舍区发生了敌特分子爆炸破坏案”。保卫处立刻向驻地公安派出所报了案。其实，派出所离炸点直线距离只有五百米，这么大动静岂能听不见！没等接到报案电话就已经派人循着声源赶了过来。正赶上这帮小子们聚在弹坑边眉飞色舞手舞足蹈的庆祝“爆炸”成功。还没等民警盘问，小子们就七嘴八舌且十分自豪地把事情说清楚了，生怕这么有创意的壮举被别人冒领了去。
　　刘小蒙回想起他们被民警带回派出所挨批的时候，刚才还在报警的家长们忙不迭地打电话向派出所要孩子。想起那些民警们哭笑不得的表情，禁不住哑然失笑。
　　看到刘小蒙面无表情呆呆地看着前方一声不吭，岳西北的心“咯噔”一下，几乎停止了跳动，肾上腺瞬间上涌。他想起老兵说到的一次意外事故。老部队在组织实弹投掷时，有一位连队的副指导员，在理论上绝对安全的距离之外的等待点探头观察手榴弹爆炸的情况，被一块绿豆粒大小的弹片击中了右眉心，也是这样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战友们发现异常推了一把，他才轰然倒了下去。
　　此时的岳西北觉的嘴里苦涩，嗓子发干，仿佛怕惊了刘小蒙似的，带着颤音轻轻问了一句“怎么了”。见刘小蒙没有反应，又加大音量喊了一声“刘小蒙”，声音已带有几分惶恐了。
　　“嗯。”刘小蒙总算有了反应。
　　“你没事儿吧？”
　　刘小蒙依然按着自己的思路答非所问地说道：“排长，这手榴弹威力不怎么样，对进攻中的单兵没有多大威胁呀。”
　　听到刘小蒙张嘴说话了，岳西北总算是彻底放松下来，随即有了虚脱的感觉。他恨恨地说：“手榴弹对付集群冲锋还是很管用的。”气急败坏地摆手示意刘小蒙回到等待地线。
　　轮到女兵投弹时，是李有财心情最紧张的时刻。他亲自到掩体前负责安全掩护。
　　和绝大部分男兵们一样，四个女兵谁也没有看到手榴弹爆炸是什么样子的。她们也只是做了一个投弹的动作，听到一次手榴弹爆炸声，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实弹投掷，就这么结束了。
　　方放是女兵中投弹最远的，她偶尔还投掷过一次16米的成绩。所以她想看看她投掷的这颗“真的”手榴弹落在哪里了?怎样炸开的？手榴弹出手之后，她挣扎着试图抬起被李有财蛮力按压下的头。结果，遭到李有财粗壮的大手更加强有力的压迫，不仅依然是什么都没看见，投弹结束后，方放的脸上还留下一大片淤青。
　　
　　新兵集训终于要结束了。在新兵集训的最后的一段时间，训练场上总有一些穿着四个兜的干部像逛市场一样到处转悠到处看。各路诸侯都开始下手挑人来了。
　　一天，教导队文书找到刘小蒙，说有一个首长要找他谈话。
　　刘小蒙跟着文书来到队部，屋里坐着一个斯文的穿着四个兜上衣的军官。刘小蒙一眼认出来，这人也是到处转悠的人之一。
　　干部文质彬彬地问了刘小蒙一些诸如姓名、哪里人、当兵前是干什么的一般问题，接着直截了当地问他：“愿意不愿意到师宣传队当文艺兵呀？”
　　刘小蒙同样直截了当地回答“不愿意”。
　　干部对刘小蒙的回答似乎很意外，他认为城市兵一般都怕吃苦，就进一步开导诱惑：“宣传队的各方面条件都比基层连队好。我们师刚进疆不久，各方面条件都很差，基层连队的生活和训练都非常艰苦！”
　　队部文书也羡慕地帮腔：“不是每个人都有进宣传队的机会，你再好好考虑考虑。”
　　刘小蒙想也没想：“不用考虑。我就是想当步兵，我喜欢和敌人近距离较量。我希望到作战部队的基层连队当一个摸爬滚打的兵，练好步兵五大技术，在战场上冲锋杀敌。”刘小蒙一分钟的表态用了三个“我”，他激昂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愿。他的愿望就是打仗，希望第三次世界大战赶快打起来，希望自己在解放全人类最后的战役中英勇战斗乃至壮烈地牺牲，像所有英雄情结少年一样，刘小蒙壮怀激烈豪情满怀。
　　谈话进行了不到三分钟，李有财紧跟着进了队部。他还是那个一贯的大嗓门，冲着那个斯文的干部喊：“就知道你来挖墙脚，这娃子我早号下了，谁也不能和我争。我都带他们三个月了，我们连里工作那么忙，我为啥子到这里来帮忙，你一点不出力最后还要来摘桃子。”他又转向刘小蒙，“小刘，你回班里去。”
　　刘小蒙高兴地挺直了胸，响亮地答应了一声：“是”。如释重负地跑出了队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