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二）

　　新兵集训结束之前，按照惯例要进行一次实弹射击和实弹投弹，这是新兵们热切盼望的事情。打枪，扔手榴弹，这些以前只是在电影里看到的，要由他们这些昨天的工农商学、今天的兵亲手演练，那是让人多么亢奋的事儿。实弹演练之后，新兵就要分配下连队，为期三个月的新兵集训就要画上一个句号，这也是每一个新兵期待的。
　　在实弹演练之前，新兵们极其简要地学习了射击和投弹的基本原理和要领。因为新兵连不配发武器，射击课只安排了一天半时间。第一个半天以连为单位上大课，百十号人席地而坐，听射击兼职教员岳西北讲兵器常识和简易射击学理。第二个半天是以班为单位围着一支半自动步枪轮流拆解和组装，了解枪部件名称和熟悉拆装顺序。第三个半天还是以班为单位，使用一支步枪和一弹夹教练弹，轮流练习卧倒装弹瞄准击发，体验三点一线调整呼吸等射击要领。射击教练就算是完成了。
　　部队在新兵集训阶段只是粗略地了解枪械和射击，真正的神枪手是战士到达战斗部队以后经过长期刻苦训练的成果。新兵训练以队列为主，平时摸不到真枪，所以到实弹射击时很少有人打优秀，就算出了几个优秀，大多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这个时候，领悟能力和实践能力就能够很突出的体现在每个新兵的身上。只要你能听懂射击教员讲的“三点一线”是怎么回事，能支配自己肢体按照各个动作原理实践，一般都能打个及格，还可能碰上个良好。如果你的领悟能力差点，也会弄个不及格甚至吃鸭蛋。但是不管成绩如何，都不影响新兵集训合格，都可以顺利分配到战斗部队。以后的射击水平如何，那就看个人的素质和基层连队的练兵水平了。
　　实弹射击那天，晴空万里，清透湛蓝，能见度非常好，是个射击出成绩的好天气。
　　教导队长邢鹏先作了一个简短的动员讲话。
　　“讲三点，请稍息。第一，这次实弹射击，每个新兵可以打9发实弹。部队射击成绩的评定标准是，60环及格，70环良好，80环优秀。咱们组织这次实弹射击的目的，是让每一名新战士实际感受一下打枪的感觉，打的是体验，不是考核，不计成绩，所以大家都不要紧张。第二，大家射击的时候一定要认真体会动作要领，我们打的每一发子弹造价可以买７斤小米，这都是人民的血汗，所以一定要珍惜每一发子弹，认真打好每一枪。第三，注意安全，枪口一定不能对人，严格验枪。好，不多说了，下面，实弹射击开始。”
　　新兵们一排排整齐地站在射击地线后面等待着，以班为单位一组一组上去射击。这次实弹射击使用的是7.62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在100米地线有依托射击半身胸环靶。
　　作为新兵一连的兼职射击教员，岳西北在开打前又给大家重复了一下射击要领，“注意三点成一线，标尺3瞄准胸环靶下沿，标尺1瞄准靶中心，现在枪上设置的是标尺3，大家一定要注意看一下标尺，找好瞄准点”。
　　岳西北看着面前的新兵们，从他们的眼神和表情看得出，人人都充满压抑不住蠢蠢欲动的激情。
　　“大家听明白没有？”
　　“明白了！”回答虽然整齐响亮。但很多人的眼神中还是犹豫和不自信。第一次打枪，这很正常。
　　刘小蒙他们一连一排一班排在最前面打靶。他们以刚学会不久的姿势卧倒在射击地线上。
　　一班长林汉中从发弹员那里领来子弹，给每个人发了9发子弹，还不忘在耳边小声叮嘱着：“记住要领，轻贴腮，慢呼吸，不知不觉扣扳机。”
　　岳西北举起小旗一挥，发布命令：“预备——射击”
　　岳西北这一声“射击”刚出口，刘小蒙那里“砰”的一声几乎是同时第一发子弹就出去了。他早就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听到口令，他像条件反射一样立刻扣动扳机打出了第一枪。
　　林汉中心中暗骂，“兔崽子，就不能给我稳当点儿”。
　　刘小蒙感觉到了自己心情有些急躁，稳了稳神。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枪声，迅速调整了心态，努力回想岳西北讲授的射击原理，体会着动作，仔细操枪瞄准目标扣下扳机。他自己感觉已经是很从容地打完了剩下的8发子弹，射击的速度还是太快。他趴在地上左右看了看，大家还在一枪一枪不紧不慢地放着，就又在地上趴了一会，等大家差不多都打完了，才喊报告起立。
　　一班的战士全部站起来之后，岳西北下达口令：“验枪！”
　　新兵们以不大熟练的架势打开弹仓拉开枪栓，确认枪膛里没有存留的子弹，才推上枪栓关上弹仓，把枪平放在地线土堆成的依托上。虽然都知道打枪只是体验射击，但每个人还是紧紧盯住报靶员，看着他们从靶壕里钻出来看靶纸，心情紧张地期待着不计成绩的成绩。
　　报靶员用旗语手势一个人一个人地往下报，大多是五六十环，个别也有一二十环的。
　　轮到刘小蒙的4号靶时，报靶员很久没有报出数来，远远地只见5号报靶员跑到4号靶位，两个报靶员在4号靶纸上比划了很久。有线摇把子电话中才传过来报靶员的报告，4号靶纸上有13个弹孔，脱靶2发，中11发，合计92环。5号靶纸上没有弹孔，估计是5号靶位的人把9发子弹都打到4号靶纸上了。
　　如果是正式的射击比赛，规则是，如果靶纸上多出弹孔，要从最好的成绩往外扣除。这是预防有人为了成绩弄虚作假多打子弹设计的规则。如果按照这个规则，把4号靶纸上多出来的4个最好成绩的弹着点扣除，剩下的9发子弹只有56环，所以，刘小蒙的射击成绩被记录为56环。
　　这个成绩对4号靶位的刘小蒙很不公平，因为太明显这不是个人作弊多打了子弹，而是5号靶位的袁家新打错靶了。如果按最好的9个弹着点计算成绩，则是81环，那是个优秀的成绩，但这是个不能被认可的成绩。现在谁也说不清楚了，谁知道哪一枪是谁打的。
　　刘小蒙非常沮丧，这是什么事啊！他气愤地看着5号靶位的袁家新。
　　袁家新也很沮丧，因为他的靶纸上干干净净是个大鸭蛋，刘小蒙的4号靶纸上好歹还有密密麻麻那么多的弹孔呢，而他的射击成绩是0环。
　　由于这次射击是打体验，射击成绩不计入考核，所以也就没有让刘小蒙和袁家新重新打靶，这意味着他俩都没有机会重新检测自己射击的真实水平了。这让刘小蒙心中非常郁闷，射击时，尽管他打枪速度比别人快，但是自我感觉还不错，虽然考核不计入成绩，他还是期望有一个好的射击成绩。
　　一连最后上场参加实弹射击的是四个女兵。四个女兵以极不制式的姿势趴到地线上。说是趴而不是卧倒，是因为她们趴下的姿势都不是条例规定的右脚前跨左手前伸的制式卧倒动作，而是老百姓式的，先蹲下，再跪下，再噗蹋蹋趴下。
　　杨小杨摆弄着手里的枪，小声嘟囔着：“这子弹怎么装进去啊？”
　　岳西北和林汉中对视了一眼，两人几乎同时走上前去，默契地每人负责帮助两个女兵装子弹。
　　岳西北以制式的蹲姿蹲在刘小沂右侧，看着刘小沂的纤纤细手笨拙地拉开枪栓，他觉得有点不协调。这双白净柔软的小手，应该是拿着狼毫笔走龙蛇，而不是握着这杆寒冷冰硬的钢枪。他甩了一下头，迅速把这些不合时宜的思绪挥走，不由分说麻利地把一个弹夹上的9发子弹一下子压进枪膛里。同时小声嘱咐着：“注意枪托抵紧肩膀，抵得越紧后坐力越小。”
　　刘小沂轻轻“嗯”了一声。
　　谁也想不到的是，第一次打枪的刘小沂居然是全体新兵中实弹射击成绩最好的，9发子弹打了84环。
　　不仅是岳西北，就连李有财都兴奋了。虽然不计成绩，但这个成绩在老兵中都得算是难得的好成绩了，何况还是个新兵，何况还是个女新兵。事前李有财曾仔细检查过教导队的这十几支半自动步枪，都是些膛线快打秃了的老枪，射弹散布和准头都不怎么样。
　　李有财大声嚷嚷着：“再给她9发子弹，再打一遍。”
　　这时，全连一百多号人静静地站在这个单独趴在地线上的女兵后面，羡慕和期待地看着。
　　刘小沂呼吸急促起来，她手上的枪微微颤抖了。不管她生性多么沉稳文静，毕竟她才十六岁，毕竟这是她极不熟悉的武器，毕竟她是第一次握住真枪；她也没想到刚才会打出这么好的成绩，她不知道再打一次会是什么结果。众目睽睽之下，她有些慌乱手足无措。
　　地线一侧，岳西北手上已经举起的小旗缓缓放下，“等一下。”他边说边快速走到刘小沂俯卧的右侧，制式地蹲下。鬼鬼祟祟地悄声说：“会背为女民兵提照的诗词吗？”
　　“会。”刘小沂疑狐地看了看岳西北。
　　“背一遍，小点声。”
　　刘小沂明白了，岳西北这是在给她打气呢。虽然这种思想工作很拙劣，刘小沂还是很感激。她听话地背诵着：“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
　　“最后一句错了。”岳西北小声坚定认真地更正她，“不是不爱红装爱武装，是不爱红装爱钢枪。”
　　“不可能，肯定是你记错了。”刘小沂不容置疑地回答。
　　“我记错了？”
　　“笃定是你记错了，不信咱们回去查。”刘小沂有些急了。
　　岳西北狡黠地笑笑：“当然是我记错了。还紧张吗？”
　　刘小沂这才恍然大悟，岳西北在转移她的紧张情绪，这次她是由衷地充满感激：“嗯，好多了。”
　　后面李有财粗大的嗓门喊着：“什么情况？”
　　岳西北大声回答：“没有情况，马上开始。”转对刘小沂小声说，“沉住气，注意准星缺口，放轻松，打动作。”说完又冲刘小沂戏谑地眨眨眼。
　　刘小沂无声地笑了，乖乖地“嗯”了一声，现在她已经完全放松了。
　　刘小沂再打一遍，这一轮9发子弹82环，还是漂亮的优秀。
　　林汉中摇着头：“她这是怎么打的？第一次摸枪居然比老兵都打得好。”他向岳西北问道，“排长，你和她嘀嘀咕咕说什么？现场指导这么有效。”
　　岳西北狡猾地笑笑：“你刚才和你们班鬼鬼祟祟说的是什么？”
　　林汉中解释：“我没鬼鬼祟祟啊，我说的是扣扳机要领，轻贴腮，慢呼吸，不知不觉扣扳机。”
　　岳西北头一仰：“唔，我说的和你说的一样。”
　　林汉中将信将疑地看着岳西北，冲着刚走回队列的刘小沂带头鼓起掌来。全连跟着爆发出心悦诚服的掌声。
　　岳西北明白，刘小沂的射击成绩好，不仅在于她聪敏的领悟力，还有她常年写毛笔字练就的呼吸均匀，气定神闲，心思沉稳，打出好的成绩是很自然的。
　　李有财连连摇头叹息：“可惜了可惜了，可惜你是个女娃子，这好枪法到医院就瞎了。要是个男娃，我怎么也把你弄到特务连去。”他一句话用了三个可惜，毫不掩饰惋惜之情。
　　听到这话，刘小蒙更郁闷了。
　　袁家新自知理亏，如果不是他打错靶，刘小蒙说不定也是个优秀呢。新兵连好几百号人，打优秀的新兵也就那么几个。让一个十七岁这么要强的年纪、这么想当个尖子兵的士兵，失去了一个这么能够证明自己的机会，袁家新觉得十分抱歉。
　　实弹射击过去好几天了，袁家新一直特别殷切，主动给刘小蒙洗衣服、刷鞋，主动替他去炊事班出公差。直到刘小蒙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了，他一脚踢在袁家新屁股上：“行啦，你也不是故意的。”
　　袁家新嘻嘻笑着：“再来两脚，出出气。”他把另一边屁股转向刘小蒙。
　　刘小蒙果然又踢了他一脚，这一脚不轻不重，算是惩罚他了，也算是原谅他了。两个战友就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