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证亲情（2）

（三）

老莫在院子里摆上桌子，坐着喝茶，看着窗根底下的小园子，那几颗小葱已经冒出了绿尖。这是个挺大的庭院，共有四间砖瓦房，老莫两口子住了一间，孙子莫子谦住了一间。还有两间空着，那是子谦母亲生前盖好的，可惜这个媳妇没福气，没住进新房子一天，就撇下两个孩子走了。
老莫两口子，和这个媳妇相处得很好，子谦的母亲虽然性格比较倔强，但却还知书达理，对待老人也尊敬。只是儿子长林不争气，天天喝酒撒疯，回家就打老婆孩子，后来发展到打骂爹娘。像老莫这个岁数的，家家都是儿女成群，他却只有长林一个独生子，溺爱也是难免的。虽然长林这些年对爹娘日渐骄横，可老莫还是觉得儿子挺出息的，走到哪都有人说，这是莫局长的父亲，这话让他听得很舒服，也很有成就感。想想自己17岁领着兄弟们从河北老家闯到东北来，没有文化，没有关系，硬是把儿子培养成一名国家干部，还升了官，老莫心里这个满足。
但是今天，喝着茶水的他突然觉得烦燥起来。昨天晚上，子谦回家就和奶奶争执起来，说婚姻大事，总得双方见见面，交流一下，然后再相处。这可好，人在部队呢，连是丑是俊都不知道，就贴上来了，急成这样，拿到市场上标价卖得了。
老莫太太是个没主见的人，从来不敢承担责任，这个时候觉得理亏，只能用一惯的手法，把责任往不在场的儿子身上推：“这都是你爸瞎搭葛，我可不知道。”
子谦看了奶奶一眼，“我怎么听说是你打牌的时候，认识的这家人。”
老莫太太顺手把烟纸抽出来卷上，嘴里骂开了：“谁这么妄口巴舌的，把她找来，我当面问问。”
子谦站起来，就要去父亲家找证人，妻子却一把扯住，把他拽回屋里。临出门的时候，子谦还是说了一句：“我妈要是没死，是最瞧不起这样人家的……”
老莫埋怨了老伴几句，说你玩牌就玩呗，瞎搭葛什么？老莫太太在这个家里，唯一不怕的就是老莫，当场反驳了几句，心里也暗暗不服气。两个孙子，都是自己一手拉扯起来的，凭什么我就不能作主一回？她的心理不平衡也是有原因的，老大结婚，老二参军，儿子长林根本不和她商量，只是要往外拿钱的时候，才找上门来。
尤其让她气不过的是，子谦处对象的时候，根本没有征求她一点意见。其实子谦那性子极像他死去的妈，自从年满18岁以后，家里的意见，就很少听过。和女朋友处了两年了，才把未婚妻领家来了，给大伙一介绍，儿子长林虽然心里不高兴，嘴上却马上赞成，然后就让她这个当奶奶的掏钱操办婚事。
其实儿子的心思，她还是清楚的，无非是想借着手里有点权力这个机会，借着操办婚礼多收点财礼钱。让她给孙子掏钱结婚，她倒是愿意的，但儿子长林却一分钱都没出，这让她的心理极不平衡。而且结婚当天，连到饭店吃酒都不让她参加，只给她端回来两盘菜，这让她的心里如何过得去？
这次她随口说的一句话，没想到女方还真的上门了，但是不来找她这个牵线搭桥的，反跑去局长儿子那里献殷勤，恨得她无可奈何。偏偏子谦又数落了几句，这也罢了。老头子居然也敢来说她，被她劈头盖脸反训了一顿，老两口倒吵了起来。
秋老虎，名不虚传，天气越发热起来，好在老莫的桌子和茶水，就摆在院中一颗海棠果树下，树荫茂密，凉爽得很。只是墙根处蛐蛐在吱吱地叫着，弄得他心里更加烦乱了。
门外有人说说笑笑，老莫太太领着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进了院子，那人手里提着一个篮子，见了老莫就笑着叫：“莫大叔，自已家种的樱桃，摘下来给大家尝尝。”
老莫请客人坐，却不知道这是谁家的，老莫太太洗了一碗樱桃端上来，老莫尝了一个，还真甜。他虽然是莫副局长父亲，但因为不和儿子住一起，所以有人给送礼这种事，是轮不到他头上的。他听着老伴介绍：“这是晓玉她二姑。”
老莫含糊答应着，却不知道晓玉是谁，到了晚上，仔细问问，才知道是老太太打牌搭葛上的，上门来要嫁给二孙子的那家闺女。

（四）
莫子谦今天接到弟弟的电话了，子雨没说两句话就抽泣起来。这是他的一贯作法，子谦知道接下来就是要家里寄钱了。在前两年中，子雨刚刚到部队的时候，子谦是郁闷不乐的。他经常看到父亲帮这个安排工作，帮那个找活干，怎么就不能给子雨找份工作？这几年想想，也有点理解父亲了，子雨如果在家，不一定得堕落成什么样呢？
最开始一接到子雨电话，兄弟俩就守着电话机哭起来，然后子雨开始要钱，子谦便东拼西凑给他寄去。子雨钱要得很勤，听他说部队关系也复杂，不和班长处好关系，没有好日子过不说，还经常挨打挨骂，要点钱也是给班长买烟买酒的。
子谦不想让弟弟在部队受委屈，但他自己也是穷得很，妻子每月工资120块钱，他200多点。无奈有时候只好通知父亲，莫长林是从不往外拿钱的，到头来还是老莫两口子解决实际问题。
时间久了，莫子谦也就习惯了子雨的这套路数，所以今天没有陪他流泪，只是问他：“想要多少，说吧。”
子雨马上收往了哭声：“要300，这样过仲秋节，也就够了。”
“300？”莫子谦吓了一跳，他手头只有100块钱，是这几个月省下来的零花钱，没办法，他还是回家找祖父母想办法吧。
老莫家来了客人，莫长林也在，子谦回来的时候，正好碰见。父亲给他介绍着：“这是你刘长川刘伯伯。”
子谦含笑招呼了一声，刘伯伯一脸和蔼：“这是大小子，一表人才呀。”
大家寒喧着，子谦没有机会提子雨要钱的事，只能坐在一旁。听了几句，他突然听出了不对头，原来还是那桩婚事，这位“刘伯伯”就是晓玉的父亲，正和自己的老人商量，对外就宣称：自己的女儿和子雨是从小同学，青梅竹马。
老莫不知道是为了那篮樱桃，还是因为儿子赞同，此时也乐呵呵地附和着。莫子谦心头一股无名火起，冷不丁就插了一句话：“子雨来电话了。”
“都说什么了？”大家正聊着子雨，一听这个消息，都表示了关注。
子谦面无表情，语气也冷得很：“没出息，在部队处了个对象。”
刘长川面色变了变，莫长林眼睛瞪得要冒火，老莫不拿好眼神瞅孙子，只有老莫太太还算反应快，急忙打岔：“还是那个，已经黄了，黄了！”
刘长川又堆上了笑脸：“黄了就好，这不正好吗？”
子谦又发出一声冷笑：“上次那个黄了，又处了一个，这回是家长送上门的。”
刘长川涵养虽好，却也听不下去了，说还有点事，先回去了。莫长林送他出去，回来就操起铁锹要和儿子拼命。老莫太太一边过去拦着，一边痛骂子谦，不说人话。
莫子谦也满不在乎，一转身躲过父亲的巴掌，扬长而去。
不管怎么说，他得先把弟弟的钱给寄去，临时从同事那里借了200块钱，加上自己兜里的钱，汇了过去。晚上，他找祖父要这笔钱还债，老莫说：“钱可以给你，以后你少掺和这事。”
子谦不去接钞票，“钱我可以不要，但这事我是管定了，我替我妈管。”
他回到自己的屋里，坐下来给子雨写信，把事件事情的经过，详细地诉说了一遍。老莫太太知道孙子没钱还债，已经偷偷把200块钱给了孙子媳妇，还特别嘱咐一句：“看看他瞎写什么呢，别让他管子雨的事了，他是能给打家俱，还是能给买电视？还不得我们花钱。”
子谦把信读了两遍，妻子在后面说了一句：“我劝你还是少管，子雨不是你，你弟弟啥样，你还不知道？别到时候，弄得里外不是人。”
子谦瞪了妻子一眼，但觉得还是有道理的，于是他在信的结尾处又标明了一句话：“见信速回复，如果觉得可以接受这送上门的，我只能站在你的立场。”
（五）
莫长林今天多喝了两杯，单位同事看出他心情舒畅，却没有人猜出是什么原因。但莫副局长心情舒畅的时候，大家是可以很随便的，甚至可以和他开玩笑，也可以当他面在办公室下棋打扑克。如果他心情不好的时候，那可就要注意了，就算是春节值班期间玩一会儿，他也能把你的牌桌掀了。
楼上，田兰叫了菜，正在陪三仙姑喝酒，正是三仙姑早晨的推算，才让莫长林和田兰充满了喜悦。“莫局长还能升！”三仙姑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很慎重，莫长林表面上不太在意，心里却激动不已。他早就觉得自己的能力和资历，不应该只是一个副局长。单位一把手老林，还不是靠关系上去的，比业务他行吗？
田兰是从乡下嫁过来的，没什么文化，全村人都迷信大神半仙，她自小耳濡目染，更是深信不疑。有个头疼脑热，从不去看医生，专找三仙姑。在她眼里，三仙姑是算得极准的一位半仙，甚至可以使她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今天这句“还能升”从三仙姑嘴里说出来，那基本上就八九不离十了，等着好消息吧，这怎么能不让她和莫长林兴奋异常。
但这种愉悦的心情，持续到傍晚的时候，还是转化成为了另一种烦恼。莫长林听到子谦在收发室接电话，声音很大，情绪也不错。“别怕，现在什么年月了，还有逼婚的？”“只要你不同意，一切有我呢，就是，就是，那种人家也太没骨气，一个个像溜须拍马屁似的往上冲，就像嫁不出去似的。”
莫长林站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他从儿子说的这些话和兴奋的表情来看，就知道这一定是哥俩个在合谋对抗这桩婚事。其实就其本身来讲，他也不太喜欢晓玉这一家人，真像儿子讲的，一点骨气没有。但此时莫长林心里更加恼火子谦的独断专行，有什么事不和他这一家之主商量，私自就想作主了。他带着怒气，瞪着儿子，心里在暗暗较劲，非要把这桩婚事促成不可，不为别的，就想治治儿子的张狂劲。这些年他在事业上还算顺利，各行各业各部门，都对他礼让三分，偏偏就治不了这个儿子。这场较量，已经不再是莫子谦反对婚事这么简单了，逐渐延伸到父子间尊严的较量。
莫子谦却心情高兴，回到家中，和祖父母一起吃饭的时候，特意买了瓶啤酒。谁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乐，其实他并不是单纯因为弟弟站在了他这一边，而是弟弟终于没有让他失望，刚才子雨在电话中愤怒地驳斥着这一行为：“把我当什么人了？也不问问就给我定亲？敢逼我我就死去！”
在他看来，弟弟的刚烈，像极了妈妈，坚持自己的原则，不为别人所左右，哪怕是自己的亲人。
然而，他却不知道，在父亲家里，一向很少动笔的莫长林，正在写一封信，随信寄去的，还有一张晓玉的照片───明星照。他把信读了两遍封上，突然又拆开，往信纸里面，塞了100块钱。
一个星期后，莫子谦意外接到了弟弟的信，吓了一跳，不会这么快就花光了钱吧。以往弟弟的来信，基本上都是先诉苦，后要钱的，但这回不是，信里主要是说了一些快转业了，现在都在干什么活，当兵第三年了，也算老兵了，所以在部队的生活已经比较轻松了。
最后是一些祝福的话，然后还有两张照片，告诉大哥交给父亲。
这是两张明星照，子雨穿着军装，相貌英俊，气宇不凡。莫子谦一边含着笑欣赏着，一边拿去给父亲看，心里却也犯着嘀咕，一个军人，没事拍什么明星照，钱挺贵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