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连载】公证亲情（1）

（一）
午后的阳光射进窗子，莫原野躺在藤椅上，悠闲地晃了几下。这些年来他就特别希望得到这样的一把藤椅，能让自己随时沐浴在阳光里。只是，妻子一向反对他把藤椅买回来，当然不是差这一百块钱，而是劝他保留这点念想，得不到的东西总是最好的，包括藤椅，包括初恋……想到这儿，莫原野不禁笑自己的妻子，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富有哲理了。不过，她说的也未必没有道理。但莫原野还是在无数次去家俱店触摸藤椅后，到底忍不住它的诱惑，终于在今天把它搬回了家。
此时，他已经置身于理想中的世界，左手边必须是那把红泥小壶，虽不名贵，但茶香蒸腾在空气中，也足以让人陶醉。而右手呢，必须是一本书───就像现在这样，他手里正拿着一本阿富汗作家写的《追风筝的人》。莫原野一向对外国作家的名字不太在意，即便是现在正在读这本书，他也不去记作者的名字。但不可否认，这是本好书，那是一本关于亲情的自我救赎的书，主人公因为自私而损害了世间最珍贵的亲情，最后又以自我牺牲来挽救亲情……最近莫原野喜欢上了这类书籍，特别容易让他感动，有时候甚至还为书中人物莫名地感伤着。此时此刻，他突然觉得，妻子说的道理还真是哲理，不管是藤椅还是初恋，或者是亲情，得不到的总是渴望的。
“原野老师，有件事情，挺冒昧的”，电话里，居委会小陈的声音，显得客气且有几分好奇：“请问您原来的名字，是不是叫莫子谦？”
莫原野很吃了一惊，虽然在这个县城住了十来年了，但对他来讲，仍然算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整个县城只有三个同学算是熟人，而且关系一般，极少来往。从县城的东走到西，他基本上不用抬头，因为抬头他也是谁也不认识。他有时候觉得可以接近陶渊明的精神状态了：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不过陶老先生是精神上的修为，而他却是孤独中的寂静。为此，他甚至很少出门，整日里就坐在电脑前面，写啊写啊。这是他的精神生活，也是他的物质生活。邻居都不太熟知他，只有经常来送稿费的邮递员，和经常接汇款单的小区居委会，才知道这幢楼里，有一个写小说的，名叫莫原野。
“啊！”他怔了一下才说，“您怎么知道的？”
小陈像是舒了一口气，又有些兴奋地告诉他一个消息，省电视台的主持人正在寻找他。
莫原野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自问每月在杂志上发几篇短篇小说，还不至于得到这样的关注。但谁不希望能在电视上露个脸呢，于是他也来了精神，问小陈，是哪个栏目的主持人？
小陈声音又高了一些：“是这样的，他们早晨给我来个电话，问我有没有您这个人，可能要上门来采访您，好象是《人间真情》栏目组。”
“《人间真情》……”莫原野对这个栏目有印象，专门录制一些千里寻亲、破镜重圆的感人佳话。妻子是每周必看的节目，而且经常守着电视哭得一塌糊涂。他的表情一下子黯淡下来，虽然电话那端的小陈看不出来，但却能听出来他的冷漠：“对不起，请告诉他们，我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莫子涵来到这个城市已经三天了，她整日里随着记者东奔西跑的，利用手头那可怜的线索，在默默寻找大哥的下落。当居委会的人联系这位“莫原野”的时候，她正守在旁边，怀着无限的憧憬和希望。然而，小陈的表情让她再一次失望，一时竟呆呆地坐回椅子上，不知道何去何从了。
随行记者小薇也是位年轻女性，和子涵的年纪差不多，她却保持着清醒，对大家说：“我觉得这个人，就是我们要找的莫子谦，我们注意到没有，他刚才已经承认了，只是一听说我们是《人间真情》栏目组的，马上又矢口否认。不如……我们亲自到他家去一次。”
小陈连连点头，子涵也有些清醒过来，这几天的艰难寻找，已经让她的头脑有些不冷静了。昨天晚上，父亲的电话又打过来了，她分明感觉到父亲的声音───越发的虚弱了：“小涵，如果找不着就回来吧，这大热天的……”
她一边流泪，一边从嗓子里释放出相当轻松的话语，安慰着父亲，同时也没忘了提醒：“您别去找半仙了，我哥最烦这个了。”但父亲显然不会同意她的建议，只是说你妈妈信这个，由她吧。
其实在子涵心里，明明知道不止是妈妈迷信鬼神，就是做了四十年党员干部的父亲，也是深信不疑的，她没有大哥那种张狂的个性，无力去阻止这种行为，虽然她并不喜欢，可也没有坚决反对。
此时想到父亲盼望的目光，子涵同意了小薇的提议。
第二天，小薇带头，爬上了六楼，后面跟着莫子涵及居委会小陈，还有一个随行的摄制组成员。在门口，小薇面对着微型摄像机，做着一番解说：“我们今天，终于打听到了莫子谦先生的住所，据说，他现在已经改名叫莫原野，下面，我们将和莫子涵一道，去敲开哥哥家的大门。”
子涵已经忍耐不住了，上前按了门铃，没有反应，又敲了几下门。屋里好象没有人，小陈喊了几嗓子：“莫老师！原野老师！您在家吗？”
小薇也在叫着门，但她看见莫子涵突然转身下了楼，于是急忙追上去：“子涵，你又哭了，我们再等等吧，也许他出去了。”
莫子涵摇摇头：“没有用，他肯定在家，但你就算把门砸碎，他也不会吱声。”
回到住处，小薇打开冰箱，打出两瓶冰镇水，递给子涵一瓶。但子涵根本没有去接，只是木然地看着手中的一个小瓶子，瓶子里的液体透着黑红，在子涵凝重的表情下，也衬着一股凄凉。
小薇摇着头把瓶盖拧掉，再次递给子涵，看她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小瓶放起来，这才接过水来喝，小薇不禁说了一句：“你大哥这人也太怪了，临分别了，不留别的，单给你留一小瓶鲜血，这脾气，简直有点那个……反正我接受不了。”
莫子涵苦笑，事实上，大哥的张扬，又有几个人能接受得了呢？但他的张扬，又有多少无奈呢？



（二）
时间倒转回十年前。
莫子谦从父亲家出来的时候，异常郁闷。他本来是给子涵写材料的，子涵的学校非要她报名，参加“全省十佳少年队员”的竞选。莫子谦大不以为然，他觉得一个小学生，学习成绩上去也就是了，何必夸大其辞，编造些帮助同学、扶老携幼的佳话来争这个虚名。
但父亲莫长林明显注重这件事，自从当上税务局的副局长以后，他就特别注重自己各方面的影响力，这次学校推荐子涵报名，也一定是看在他的面子上。
所以子谦还是写了，十几页稿纸，铺满了虚假夸张的东西，然后在妻子的陪同下不情愿地送到父亲家。继母田兰更不情愿看到子谦，因为怕他再发脾气，田兰最近把“三仙姑”给请的神像挪到了里间───上次三仙姑来，帮她们家请了“保家仙，”被莫子谦赶上，当场就摔下脸子，害得她给三仙姑说了不少的好话。田兰无法接受莫子谦这样的态度，就算不给我这后娘面子，怎么也得给你爹点面子吧。但莫长林也不敢对儿子怎么样，毕竟这小子自他再婚后，就从不听他的话，而且又对请神算命的深恶痛绝，上来倔劲，九头牛也别想拉动他。
莫子谦今天在客厅里，没有看到神像，觉得舒服了许多。父亲把稿子拿过来看看，赞不绝口，这一方面是鼓励儿子，另一方面他也真是觉得儿子的文笔长进了许多，他都不知道哪里该删该增。想来儿子在自己的单位当了八年临时工了，始终义务为单位写材料，为了体现他的大公无私，他不能提议给子谦多加点钱，所以子谦仍然开着二百来块钱的工资，生活拮据。莫长林突然觉得有些委屈儿子，他甚至想拿出点钱来，奖励儿子，但抬头看了一眼妻子田兰，终于没有付诸行动。
继母田兰正和客人说话，子谦的妻子在旁边和子涵玩。子涵虽是继母生的，但和大哥大嫂的关系非常好，莫长林心里知道，也正因为子涵，所以才带动得儿子和田兰的关系也在改善。他今天心情好，打电话叫饭店送来菜，一家人加上客人，就围在桌前，吃顿晚饭。
子谦一边给父亲和自己都倒了点酒，一边看着那位客人，那位比继母年纪要大一些的女人，正在向继母谄媚的笑。这种人他见得多了，基本上都是找父亲办事的，所以干脆不加理会。莫长林却向他们介绍，这是你胡阿姨。
胡阿姨的口才倒好，什么好听的就挑什么说。子谦有些反感，干脆不去看她。但听到她说子雨的名字，不禁又关注起来。子雨是他的亲兄弟，自打母亲病逝后，和他相依为命多年的也唯有这个弟弟。后来父亲再婚，他们和继母并不融洽，所以一直是在祖父母家长大的。子雨本来学习成绩很好，由于母亲去世后，没有人管教，导致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天天在家淘气，跟些社会上的人厮混，有一次还打伤了人。莫长林管不了他，干脆让他去了部队，锻炼几年回来再说，算来还有一年就转业了。
田兰紧着使眼色，阻止胡阿姨继续说下去，可胡阿姨竟说得忘了形，口无遮拦起来。“只要子雨娶了晓玉，我们就成了亲家了，来，我敬局长亲家一杯。”
莫长林心情愉快，举起杯来和她碰了一下。莫子谦却听出了不对：“对不起，胡阿姨，您在说什么？我弟弟要娶谁？”
子涵正和大嫂说悄悄话，突然发现大嫂不笑了，她抬起头，才看到大哥的眼睛都瞪起来了。胡阿姨却兀自未觉，还在那高兴地讲着：“他大哥，你还不知道，前天打麻将，碰到你奶奶了，说你家子雨快转业了，我说我姑娘也高中毕业了，两个孩子年纪相当，咱就结成亲家得了？”
莫子谦把杯子重重一墩，看着父亲和继母，莫长林虽然是当爹的，却也被儿子的这一下，弄得心慌意乱的，只得故作镇定：“还在商量，商量着呢。”
田兰急忙打岔：“来吃菜，子涵，给你大哥倒酒，刚给你写了半本稿纸材料呢。”
子涵张着小手，要去拿大哥的酒杯，莫子谦看了看小妹妹，终于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但这饭是没法吃了。站起来招呼妻子下楼，走在门口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回头说了一句：“上电线杆子上贴个广告多好，我弟弟在部队没转业呢，还真有急疯的。”
胡阿姨已经尴尬到了极点，但亏得她沉稳，居然还能笑出来。田兰只当没听见，莫长林瞪起眼睛，刚想拿出家长的威风来骂几句，但儿媳妇赶紧拉着儿子走了，他也终于没有骂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