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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三)

作品名称:那年我们在军营      作者:奇夸克      发布时间:2019-02-23 11:17:29      字数:6010

  张树林和周东方走了好几家药店,都没有买到泰山灵芝。这不是大众药常用药,药店不备这些珍稀药材。他们必须得进山买药了。
  周东方又买了几个面包,还买了一些当地出产的香椿芽咸菜,他们准备爬山上去。
  在泰安市区,途径一个电影院,张树林停下了脚步,看着电影院门口的彩色海报。
  周东方扭头一看,海报上一个志愿军战士双手紧握爆破筒,背影是一片硝烟战火。海报旁黑板上写着:今日上映《英雄儿女》。
  “张叔叔,看过《英雄儿女》吗?讲志愿军的片子。”
  “没,我们那儿很少演电影,公社演《上甘岭》的时候,我走了二十多里山路去看了,那也是个抗美援朝的片子。”
  虽然朝鲜给张树林心中留下了深深的伤痕,但,那毕竟是他献出青春和热血的地方。如果、如果他是凯旋回国而不是交换战俘回国的,这段历史将是他这一生多么辉煌的记忆。
  “张叔叔,要不咱们看完电影再上山吧?”周东方的心思是想把张树林的心绪引向朝鲜。
  “不看了,还是买药要紧,先办正经事。”张树林扭回头。
  “这片子最多也就二个小时,天黑前肯定能爬到山顶,咱们就在山顶住下,明天早上看看日出,下午就能回到济南,不耽误您明天晚上回东北的火车。”
  “要不就……看看?”张树林犹豫了。他之所以犹豫,并不是他想看电影,他也没心思爬泰山看日出,他很急着回家。本打算在泰安市区买上药接着就回济南,还能赶上傍晚的火车。但是泰安城里没有药,只要是进山去买,当晚肯定赶不上济南去东北的火车了。明天回济南,如果到的很早,就得先回周东方家,张树林很怕面对周偲泉老父老母的眼神。
  张树林迟疑间,周东方已经把电影票买回来,两人就进了电影院。
  周东方看过好几次《英雄儿女》,以前,他看这部电影,心中是骄傲的,自豪的。他的父亲是抗美援朝的烈士,是像王成一样为朝鲜战争捐躯的英雄。而这次,周东方看这部片子心情是复杂的,说不出的沉重和憋屈。
  张树林看的很投入,他是第一次看这部影片。当王芳唱起“风烟滚滚唱英雄”的时候,王成背着步话机在战壕中跑来跳去打击敌人,那声震撼世界的“为了胜利向我开炮”,王成双手握着爆破筒向敌军跃去!
  “为什么战旗美如画,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她;为什么大地春常在,英雄的生命开鲜花”……
  张树林热泪盈眶。他们在被俘前,在前几次战役中,在冲锋的路上,在坑道坚守中,他们和王成一样的英勇无畏,奋勇杀敌,视死如归。就是在被俘后,他们在集中营也和敌人进行了坚贞不屈的斗争。但是,祖国不原谅他们,不原谅他们成了战俘,不原谅他们丢了祖国的脸。
  从电影院出来,他们向泰山走去。
  周东方几次想开口说话,看到张树林阴沉的脸,又都咽了回去。
  进入泰山,他们没有走一般游客走的前山,那边住户很少。他们绕到后山,沿着崎岖的小路攀爬。
  在快到山顶的地方,他们找到了一户人家,一个山民正在院子里磨镰刀。周东方过去一问,他家居然还真有一支泰山灵芝,要价五十元。
  张树林涨红了脸,和山民商量:“家属生病了,急需这支灵芝,你便宜点卖给我行吗?”
  周东方看张树林的样子,估计他可能钱不凑手,帮腔说:“就是,你便宜点,他是志愿军呢。”
  “哦?”山民抬起头看了张树林一眼,“抗美援朝的英雄啊,那你就,就四十吧,三十也行。”山里的百姓是善良的。
  张树林的脸更红了,他把周东方拉到一边:“没想到会这么贵,带的钱不够。都走到这了,再贵也得买了。把你奶奶给的钱先借我三十。”张树林身上还有五十元钱,回程路从济南坐火车到长春再倒汽车去延边,车票加起来近三十元,买了药就没有了回家的路费。
  周东方数出五十元:“您都拿着,穷家富路。”
  张树林接过周东方手中的五十元钱,转手都交给山民:“我不是英雄,就五十吧。”
  山民诧异地接过钱,显得很高兴,客气地邀请着:“天快黑了,要不在我家住一宿吧,明天再下山。”
  “不了不了。”张树林接过灵芝,仔细包好装进挎包,扭头落荒而逃,他害怕山民把他当成英雄。
  周东方知道,一声“抗美援朝的英雄”触痛了张树林的心。他乖乖跟在张树林后面走了。
  “张叔叔,我们上山顶吧,不远了,山顶有客栈。”周东方陪着小心。
  “行,就去住店。先说好了,这回住店我拿钱。”反正已经借了这么多钱,虱子多了不咬人,就奢侈一把。
  “好。”周东方答应了,他小心地维护着张树林的自尊。
  天快黑了,周东方领张树林找到山上的客栈。
  客栈有单独房间能住二人,每晚一人十元;也有像大车店一样的大通屋,摆着很多的双层床,里面能住好几十人,每晚一人三元。周东方想住二人的房间,方便和张树林说话。但张树林先说好了他要付住店的钱,于是周东方挑了大通屋,看着张树林付了六元住宿费。
  秋季天高气爽,来爬泰山的人很多,大通屋里气味浑浊,声音嘈乱。
  张树林主动对周东方说:“走,出去转转。”
  周东方高兴地抓起背包:“嗯,屋里太乱,咱们到外面去吃晚饭。”
  天已经完全黑了,在月光的映照下,群山剪影像一幅重笔水墨画。主峰傲然拔起,层层山峦环绕主峰、崖岭溪谷群峰拱岱,气势磅礴恢弘。
  两人爬上一块略微平整的巨石,借着月光,匆匆吃了面包和香椿咸菜,喝了周东方灌在行军壶里的开水,晚饭就算结束了。
  张树林点着一支烟。周东方坐在他的身边,盯着黑暗中张树林被烟映得一明一暗的脸庞,默默地等待着。
  “哎——”张树林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朝鲜的经历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没想到现在要和一个十八岁的孩子讲。周东方一路是那么殷勤小心地巴结自己,还不就是为了想知道自己父亲的情况,这是人之常情,没有道理不告诉他。但是那暗无天日的集中营,将会给这个阳光少年的人生刻上怎样的残酷烙印。
  “我们被俘的伤员都送到釜山休养所。名字叫休养所,其实就是十几个大铁棚子,周围还有铁丝网。上千名伤员关在这里。给我们做手术的都是实习医生,有美国人,南朝鲜人,也有日本人,三个月换一批医生,拿我们做实验品。小伤治成大伤,小病治成大病,手上一点小伤就把你整个胳膊锯掉,脚趾头受了伤就把一条腿锯断;他们在拿我们练手艺,我在那里时就死了3000多伤员。每个走进手术室的人,像上刑场一样,都跟不管是不是相识的难友告别,嘱托如果不能从手术室回来,一定把名字带回祖国,让亲人知道。”
  周东方的心痉挛着:“我父亲,他在那个……休养所吗?”
  “没有。我是伤员,所以送到那里。其实我的伤也不是他们治好的,是自己养好的。伤好之后,我被送到巨济岛集中营。每个初进战俘营的战俘,都会被拉到警备队毒打三天,叫做下马杀威。然后就去码头给美军装卸物资,修公路,挖水渠,修房子,干活的时候战俘也会遭到毒打,经常有人被活活打死。”
  周东方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打断张树林:“您在哪里看见我父亲?”
  张树林看着周东方,心里还在犹豫怎么和他说。
  “不管是什么,您一定跟我说实话。如果,如果很残忍,我不会和家里人说。”
  张树林狠狠咬牙,告诉他。十八岁了,是个成年人了。他父亲的事情,他家总该有个人知道:“就是我在你家无意中说漏的那一次,那是1952年3月,有一天我们几个战俘联队在一起修公路,每个联队包一段,我看到七十一联队的干活人群里有你爹。”
  “您确定您没看错人?”周东方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他看错了还是希望他没看错。
  张树林看着周东方的眼睛,残忍地说:“我确定没有看错。”
  “你们说话了吗?”
  “没有,我们离得很远,也不允许互相说话。”
  周东方固执地问:“那您怎么就能肯定没看错,那么多人,那么远的距离。”
  张树林一字一顿地说:“我确定没有看错。因为,我是侦察兵出身,我有一双侦察兵的眼睛;而且,我和周偲泉之间是有默契的。在突围前,周偲泉给我一小把仅存的炒面,他对我说,一定活着冲出去;还说回国后让我带着我那个没过门的媳妇儿去济南找他,他领我们两口子去大明湖划船。临分手时,我俩的拳头对撞了一下互相鼓励。那天在战俘营修公路时,看到他我摘下帽子摇着向他打招呼,他也看到我了;他冲我笑了笑,还把两只手握成拳头对撞了一下,提示我们的互相鼓励。”
  周东方的眼泪流下来了,那就错不了了,张树林确实在周偲泉成为烈士之后又见到他了:“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再没看见他。真的,这次不是瞒着你,我后来确实再也没有看到周偲泉。我还和一个朝鲜人民军的军医战俘打听过,那军医给战俘们看病可以在几个联队间走动。这个军医很配合我们志愿军的工作,据说按照志愿军战俘党支部的要求,他以生病为由帮助好几个人变更了劳动环境甚至转换了联队。但是,我们进入战俘营登记时很多人都不用真名,不是组织安排的,只是不想糟蹋自己的名字。所以,说找个人,叫什么名字,人没法找。”
  “那我父亲他会不会在战俘营被……嗯,牺牲了?”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张树林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小,1952年3月,美军已经接受谈判,集中营内部开始统计造册,战俘的伤亡大幅减少了。
  “我父亲至今都没有音讯,如果他没有牺牲,他能去哪儿呢?”
  “进了集中营的志愿军战俘,有三个结局:一是交换战俘回国,就像我这样的;二是死在集中营;三是去了台湾。”说到这里张树林心中一惊。
  “我父亲一定不会去台湾。”
  “是,我觉得也不会,上有父母下有妻儿。但是……”
  “但是?你怀疑我父亲会去台湾?”周东方又气又急,连称呼都把“您”换成“你”了。
  “交换战俘时,1.9万名志愿军战俘中有1.4万人去了台湾。其实除了少数败类和一些解放战争起义过来的解放兵,没几个是自愿去的。美军利用那些败类管理战俘,制造假血书,往战俘身上刺上反动的口号,逼着战俘回不了祖国,只能去台湾。”
  “那您不是回来了吗?”
  “是啊,我们都坚决回国,我被打昏了以后也在我身上刺了反动的字,醒过来后我自己把刺字地方的肉挖下来了。”张树林指了指自己的左上臂。
  张树林也有些困惑,张树林能做到的,周偲泉肯定也能做到,以周偲泉的意志和智慧去台湾完全不可能,但是周偲泉至今没有回家。如果真的是牺牲了,颁发烈士证明时周偲泉并没有牺牲;也就是说,起码烈士证发出的信息是错误的。在这两个问题上,张树林和周东方有高度共识。
  “您认识我爹那个队,哦,七十一联队的人吗?现在还有能联系到的人吗?”
  张树林摇摇头:“当时看到过几个认识的人,回国以后,和谁都不联系了,大家都活得很屈辱,和谁也不愿联系。”
  “那个人民军的军医战俘现在在哪里?”
  “应该在北朝鲜吧,人民军战俘也交换了。”
  “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就是知道也不一定是真名字。”
  周东方满脸焦虑和不甘。
  “还有一种可能,”张树林迟疑了一下,“就是,周偲泉回国了,知道他已经是‘烈士’了,他觉得做烈士也比做战俘好,就此隐名埋姓流落他乡。”
  “会吗?他会眼看着我爷爷为他牺牲的消息精神失常了也要假装是烈士不回家吗?”
  “是呀,不会。”张树林也不相信这种假设,但凡是个人都不会如此不孝。
  这一夜,周东方没有睡好,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失眠了。一天之间的变故,他从一个不知愁滋味的少年,成长为一个男人了。他想了一夜,作出一个重大决定。
  清晨,大通屋里的人都抢着出去看日出。
  周东方磨磨蹭蹭地走在最后,对张树林说:“张叔叔,能把你家的地址留给我吗?”
  张树林打量着周东方,他知道这孩子不会就此罢休;但是他没有理由不给周东方地址,他昨天刚和人家借了五十元钱。
  周东方掏出一个小本子递给张树林:“你把地址写这儿吧。我有一些课外读物,可以寄给你女儿看。”
  “哎,那好,我替蒹葭谢谢你。”
  “蒹葭,您女儿的名字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高雅而又低调的名字。
  “是啊,张蒹葭,她妈妈给她起的名字,她妈妈有文化。”
  张树林仔细写下他家地址。
  两人跟着众人后面去看泰山日出。
  张树林家在长白山,他无数次看过高山日出。他在朝鲜阵地也多次看过大地日出。但是,泰山日出还是深深震撼了他。重叠山势,苍松巨石,厚重云海;一轮红日喷薄而出,雄浑,明丽,静穆,神奇,无比壮观。
  张树林伫立山巅,无言默默倾诉:祖国,母亲,我为你战斗过,我不后悔。不管世人信不信我,扒开胸膛,里面永远是一颗赤热的心。
  
  回到济南,周东方直接把张树林送到火车站。以后的事情,他要自己做主去做,除了他,家里人谁都不可能再找到张树林。
  周东方回到家,向急着等消息的全家人讲述了部分打探到的消息。他如实地说明父亲周偲泉在家里已经接到烈士证书之后的1952年3月确实尚活在人世,舍去了张树林描述的战俘集中营暗无天日的生活。
  听完周东方的讲述,一家人的心有些放下,更多的又揪起来。
  韩冬妮小心地问:“你张叔叔没说在那集中营里过得怎么样?”
  “我问了,他没说。”周东方心虚地咕哝。
  周谦顷睿智地看了一眼孙子,不用想就知道会怎么样。
  陈香又开始流泪。
  “爷爷,我要去继续打听我父亲的消息,不管是死是活,总得有个准信。”
  “东方还小,我去吧。”韩冬妮争着。
  “就知道您会这么说,张叔叔的地址我留了,可我不告诉你们任何人。你们要不给我路费我就自己去,串联时又不是没蹭过火车。”
  周谦顷看着周东方,孙子经事了,开始有心机了:“你打算怎么找?”
  “通过张叔叔去找和我父亲关在一起的人,他们总该知道他最后的下落。”
  韩冬妮还在争:“或者我们还可以通过……嗯,通过别的渠道去找。”
  周谦顷严厉地盯住韩冬妮:“你闭嘴!”
  周东方诧异地看着爷爷。在他记忆里,爷爷奶奶从没对妈妈大声说话。
  奇怪的是韩冬妮像做错了事,立刻低下头,住嘴了。
  周谦顷口气缓和地对韩冬妮说:“就让东方去吧,男孩子出门方便。他今年十八了,是个大男人了。”他心疼地看着孙子,“东方,你还是得告诉我们你张叔叔家的地址,有什么事情也方便联系。”
  “我会告诉你们,但不是现在。等我到了张叔叔家自然会给你们写信。”周东方高度戒备。
  “好啊,你长心眼了,出门我们也放心点。咱们先商量一下,看看一步一步怎么找”
  第二天傍晚,周东方登上了张树林前一天坐的同一次列车。
  当天晚上,刘小沂到周爷爷家交书法作业,没看到周东方。
  这天晚上,周谦顷对刘小沂说,最近身体不好,要先休息一阵,让刘小沂最近一段时间在家自己先练习,过一段时间等他身体好些了再来。刘小沂看周爷爷精神头确实不好,经常发呆,时不时手还抖一阵,握不住毛笔。
  刘小沂悄声问韩冬妮:“周东方没在家吗?”
  韩冬妮也是心绪不宁,她知道周东方一直和刘小沂玩得很好,她也很喜欢这个懂事的女孩,对刘小沂一直也很热情:“东方出门办事去了,嗯,老家有点急事。等东方回来我让他去找你玩。”
  可是,几个月过去了,周东方一直没有来找她。
  期间,刘小沂也提着水果去看望过周爷爷几次,都没有遇到周东方。
  再后来,刘小沂的父亲解放了,当年冬季征兵,刘小沂入伍了。刘小沂穿上军装后去和周爷爷告别,还是没有看到周东方。
  韩冬妮对刘小沂依旧很热情:“到部队一定来信啊!”
  刘小沂是噙着泪水离开周家的。
  她和周谦顷学习写字二年时间,和周东方一起清纯的交往也有一年多了,他们一直都很开心快乐,从没有丝毫矛盾不快芥蒂。就在今年秋天,她和周东方还在一起高高兴兴地游百脉泉,本来说好第二天去孝堂山,可周东方连个解释都没有就爽约了。之后,周东方消失了,连个招呼都没打就消失了。几个月过去了,周东方音讯全无,周家人对周东方去了哪里也是讳莫如深。她就是再愚钝也该明白了,周东方不想让她找到他,也许,从此他就在她的生命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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