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三）

　　新兵集训队又搞了几次夜间紧急集合，男兵的集合速度明显有所好转，女兵的狼狈状况依然改善不大。穿衣服、打背包，她们很认真地练习了很多遍。穿衣服还好说，衣服自己穿了十几年了，只要把衣服的位置放好，夜里摸得着找得准，速度还是有一定进步的。打背包则不行，男兵一般都是一只手按着叠好的被子，另一只手捆背包。女兵因为手臂无力，基本是全身连胳膊带腿甚至牙齿都要用上，才能把背包捆得看起来还像个样子。如果是晚上摸黑看不见，速度就更慢了。
　　部队规定战士不准带手表。女兵班唯一的干部罗星星带了一块瑞士梅花表。她拿着手表，很认真地为每一个女兵掐了一次时间，也让别人为她掐了一次时间。大白天，她们轮流用罗星星带来的紫红色纱巾蒙住眼睛模拟夜间行动，四人中没有一个人在规定时间内完成。
　　大伙儿都泄气了，得想个有效的主意。
　　于是，一天晚上熄灯前，方放拉着刘小沂一起来到岳西北的宿舍。
　　一进门，方放就大大剌剌地说：“排长，我们代表女兵班来给你送礼，感谢你一直以来对我们的关怀和帮助。”嘴里说是感谢的话，语气并不诚恳。
　　刘小沂补充纠正着说：“不不不，我们，我们是来给排长汇报思想的。”汇报思想是一种政治上积极进步的形式。
　　岳西北一脸夸张的受宠若惊，赶紧起来让座，学着方放那口吻：“欢迎送礼，欢迎汇报。”
　　几周的训练接触，刘小沂逐渐接受了岳西北是她的现任长官一排长，虽然看到他偶尔还会有点走神，但已经不再那么迷惑茫然。这次她们是有备而来，表面上显得落落大方，但小心翼翼的肢体语言还是能看出礼下于人的谦恭。
　　方放从刘小沂的挎包里掏出一沓岳西北早已熟悉的十六开红八行信笺，一脸郑重，递给岳西北：“请笑纳。”
　　岳西北小心翼翼地展开，只见笔走龙蛇飘若浮云，开头曰“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
　　“《岳阳楼记》。”岳西北低呼一声。这是他非常喜爱的一篇文章，特别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他视为座右铭的千古绝句。
　　刘小沂小声解释着：“没带大宣纸来，只能先写红八，以后弄到大宣纸，再重给你写个四尺或者六尺。”
　　看着岳西北爱不释手的样子，方放得意地冲刘小沂笑笑：“排长，那我们就开始汇报思想了。”
　　岳西北头也不抬地看着手上的《岳阳楼记》，嘴上应付着：“嗯，你说。”
　　方放又看了看刘小沂，刘小沂鼓励地点了点头，方放转向岳西北：“排长，我们也算是一排的兵吧？”
　　“当然。”
　　“如果我们的训练成绩不好也会给一排抹黑是吧？”
　　“那是。”岳西北警觉起来，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两个女兵。
　　方放痛痛快快直入主题：“那你能不能通融通融，下次紧急集合提前告诉我们，免得我们老是当副班长，给你排长脸上抹黑啊。”按照部队条例，副班长在班队列中站在最后的位置。
　　“抹黑的是我的脸还是你们的脸？”
　　“我们的脸就是你的脸啊！”
　　“是吗？你们的脸就是我的脸？”岳西北坏笑了一下，把信笺小心地放在桌子上，从炉子边的煤箱子里摸起一块煤，做狰狞状向二人靠近，“要不我往咱们脸上抹点黑？”
　　刘小沂和方放都捂着自己的脸跳到门口。她们不了解岳西北，岳西北从不和女孩子动手动脚打闹玩笑。不过就是吓唬她们，避开这个不好办的请求，能把她们直接轰走最好。
　　二人退到门口站住了。刘小沂迟疑了一下，心虚地说：“排长，我们都认真练习了，但是五分钟完成，怎么也不行，每次紧急集合都是我们最慢。你，你能帮帮我们吗？”求人的话，刘小沂张嘴十分艰难，话说的没有平时那么自信流利。没办法，全体女兵的重托在肩呢。
　　“行，我明天到你们班教你们打背包的秘诀。”
　　方放不领这个情：“排长，咱就直奔主题吧，我们的期望值是你给我们通融点儿捷径，嗯，就是消息。”
　　话说得太明白了。
　　岳西北扔掉手中的煤块：“可能吗？”
　　方放看岳西北不吐口，软磨硬泡给他做思想工作：“你看吧，我们将来准是分配到师医院的，就是真打仗了肯定也不会突然半夜摸黑卷着行李就走，我们就是不要行李了也得先照顾伤病员不是，所以呢，摸着黑打背包快不快对我们来说实战意义不大。”
　　方放说的倒是个实情。
　　看岳西北没什么反应，方放促狭地眨了眨眼睛：“人吃五谷杂粮，谁能保证不生病啊。岳排长你以后不能保证不生病吧？要在我们医院住院，我们一定特别优待关照你哦。”
　　“千万别咒我。哎，怎么我听着有点威胁的意思。”
　　“不是威胁，革命队伍的同志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方放恩威并举晓以利害地说了很多，都是一个排的大家休戚与共唇亡齿寒。
　　刘小沂求人的话说不溜，就顺着说一些“就是的”，“可不是”一类帮腔话。
　　其实岳西北心里明白，打背包的速度，不单纯是个熟练的问题，还要手臂有力，这点女兵明显不行，短时间也不可能有实质性的提高。心里已经开始犹豫是不是给这些小女兵们一点关照。
　　方放说了半天，看岳西北脸上古怪地笑着嘴上也不答应，来气了：“不答应拉倒！”她把桌子上的《岳阳楼记》重新拿回来，塞回刘小沂的背包，“走！不求他！”硬拉着刘小沂出了门。
　　刘小沂没想到方放会把她写的字又拿回来。刘小蒙让她给排长写个老三篇，她觉得他更适合《岳阳楼记》。刚才她看得出岳西北是真的喜欢她写的《岳阳楼记》。在践踏文化的年代，不是人人都喜欢书法的，也不是人人都喜欢《岳阳楼记》的，能遇到一个真心喜欢她的字的人她是很高兴的。在来新疆的军列上，岳西北用王维和林则徐给她暗示了部队的地理位置，她很感谢他没有和她打官腔，她觉得欠他一个情份，她愿意把他喜欢的字送给他。
　　方放拽着刘小沂往回走，边走边说：“我看出来岳排长喜欢这个字，咱偏不给他。”
　　岳西北哭笑不得，他没想到这俩小丫头明目张胆地用送礼来交换情报，也没想到交易不成她们竟然还把已经送出来的礼再收回去。说实在的，他真的很想帮她们一把。
　　岳西北想了一下，推开房门：“喂，你们俩，回来。”
　　方放欢快地拉着刘小沂返回到岳西北的房间：“怎么样，有的商量？”边说还边用眼睛向刘小沂使劲眨了一下，以示她欲擒故纵计谋得逞。
　　刘小沂注意到岳西北在门口的脸盘里洗干净手，刚才拿煤块时他的手上沾了一些煤渣，这表示对她写的字喜爱和尊重。
　　岳西北伸出干净的右手，等待着。
　　方放赶紧把刚塞进刘小沂挎包里的红八行拿出来，重新递到岳西北手上。
　　岳西北接过来，两手背到身后，款款地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间紧急集合。”
　　刘小沂和方放立时都傻眼了，没想到平时挺一本的排长也和她们玩起兵不厌诈来了。
　　方放大声说：“你怎么这样呀！怎么干部也耍赖呀！”
　　岳西北一脸无辜：“我有耍赖吗？我说过什么吗？我有承诺吗？不是我一伸手你就把字给我送回来了吗？”
　　“可是，是你把我们喊回来的呀。”
　　“是啊，那又怎样呢?”
　　确实，岳西北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承诺，他一伸手，方放立马主动把《岳阳楼记》送给他了。
　　岳西北也曾是大院里的孩子头儿，出了名的猴精，糊弄小孩这点小把戏他玩得比刘小蒙们更高明也更文明。
　　看她俩恼羞成怒的样子，岳西北笑了：“我确实不知道什么时间紧急集合，你们可以自己从队领导的行动中观察一些蛛丝马迹。”他重点强调“自己”这个词。
　　看着刘小沂十分专注地望着他，岳西北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看不得刘小沂这种渴望的眼神：“你们不是和教导队首长住同一排房子吗，你们自己上上心，一般紧急集合前干部是要碰头的。”
　　刘小沂和方放的眼睛都放出光来。
　　“你是说——哎呀，今天晚饭前各连的连长就都到队长那屋去了。”方放说话从不掩饰她的情绪，她兴奋地亮着嗓门。
　　“他们到队长那里不会是研究日常的训练吧？”刘小沂比方放心细。
　　“研究训练工作一般在正课时间，而且是在办公室里。”岳西北觉得再说就多了，他闭住嘴不再说下去。
　　“那你说今天……”
　　“我什么也没说，都是你们在说。好了，快吹熄灯号了，快回去准备睡觉吧。”话虽是这么说，岳西北还是狡诈的眨了眨眼睛。
　　两个女兵欢天喜地回宿舍了。
　　当天晚上，女兵宿舍全体打好背包，穿好衣服，枕在捆好的背包上，盖着军大衣睡觉。刘小沂还为这样睡觉起了一个军事术语，叫“战备睡觉”。
　　夜里，当紧急集合哨音响起的时候，女兵班老谋深算地摸黑在屋里静静坐着。罗星星举着那只带夜光的梅花表，看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走过４分钟，等外面响起嘈杂的脚步声后，才一挥手，四个女兵着装整齐鱼贯而出。她们明白，如果女兵班第一个到达集合地点，那可就太不像真的了。
　　教导队领导对紧急集合第一次没有拖全队后腿的女兵班没有任何反应，既没有表扬，也没有提出异议，一副心知肚明的嘴脸。
　　女兵们心里可是特别高兴，她们在规定时间赶到集结地。这可是她们牺牲了舒适的睡眠换来的成绩。
　　刘小沂看着队列前英俊精干的岳西北，眼中充满了感激之情。
　　岳西北仿佛感觉到了刘小沂的注视，眼神温和了一瞬，继而想起这是在队列前，不方便有什么交流反馈，他随即重新严肃起来。
　　刘小沂心中震惊，她又看到了这个熟悉的表情。周东方，他在掩饰自己温情的时候，和刚才的岳西北简直一模一样。
　　周东方，你现在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