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一）

　　新兵车队从伊宁市出发，沿伊犁河进入伊犁河谷。
　　我国西高东低的地理特征，决定了内陆的大部分河流是由西向东流入大海。而伊犁河则很特别，也是由于地势原因，它是从东向西流淌，穿过边境线，进入苏联吉尔吉斯斯坦加盟共和国。
　　伊犁河谷的上游宽度几公里到几十公里不等。到三河汇流处，两边山脉的距离已经超过五十公里。过了雅马渡，两边山脉突然分别向南向北掠开数百公里，像极了一只对着吉尔吉斯斯坦的喇叭。伊犁河谷幅员极其辽阔，靠近边境的地方面积达数万平方公里。伊犁河从群山中央穿过，河谷带来湿润的空气，两岸冲积平原地势平缓，土地肥沃，气候适宜，是全新疆最适合农牧的地方。
　　有一部反映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英伟事迹的大型记录片电影《军垦战歌》，里面有个著名的电影插曲被全国人民传唱了很多年，“人人都说江南好，我说边疆赛江南”唱的就是被称为塞外江南的伊犁河谷。在新疆，也只有伊犁河谷可以“赛江南”。
　　冬季的伊犁河谷，皑皑雪原掩盖了赛江南的面貌。和新疆大地一样，一幅广袤的银装素裹冰天雪地。新兵车队在雪皑皑野茫茫的冰雪大地上缓缓驶入师部驻地。
　　师里的新兵集训任务由师教导队组织。教导队的组建职责是根据部队不同时期的任务不定期组织干部战士集训的部门。教导队本期的任务是集训新兵。
　　师教导队驻在距离师部三公里外，面积很大，是一个单独营区。几列几排坐北朝南的平房，每栋九间房子，每间房子二十平米左右。营房的北边和西边都是训练场，露天厕所在北操场的北面，和营房宿舍的距离可以用遥远来形容。
　　新组建的部队新兵特别多，这期新兵训练任务非常繁重。教导队向各连队借调了一些军事骨干在新兵连帮助集训新兵。
　　连队抽调出自己的骨干去教导队训练新兵，对各个连队来说就是出公差，放下自己的活不干，到教导队干人家的活儿。但这个人家的活儿是各个连队都抢着干的，如果能参与训练这些新兵，可以近距离的考察新兵，方便新兵分配时有精准目标争取优秀兵源。各部队对优秀士兵非常珍惜。老人家说过，决定战争胜负的是人而不是武器。
　　岳西北作为侦察连的军事技术尖子，自然而然被选调到新兵集训队，临时担任新兵的一排长，兼职军事教员。来教导队之前，侦察连长特地嘱咐他：“上心瞄几个人，新兵分配时我到军务科去要。”
　　林汉中也跟着岳西北来了教导队，依然在他手下担任一班长。不知是不是巧合，刘小蒙和黄建民也被分配到一班，和他们一起分配在一排一班的；还有路上一起打过架的郑三宝，还有几个陕西兵、几个章丘兵。
　　年轻人凑到一起，大家都充满着新鲜感，见到不认识的新兵喜欢问这问那，开口第一句话差不多都是“你是哪里人”。一问一答的，很快也把自己介绍出去，大家很快熟悉起来。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祖国幅员辽阔，一方水土一方口音。
　　刘小蒙所在的一班有一个脸颊红红的新兵。黄建民对刘小蒙说：“你看他那一脸的甘肃红，肯定是甘肃人。”
　　刘小蒙说：“听口音像陕西的，我们院有个叔叔是陕北的，就这口音。”
　　黄建民不信，上前搭讪那个新兵：“喂！你是哪里人？”
　　“陕西。”那新兵地方口音很重。
　　黄建民看了一眼刘小蒙，意思是你对了。接着问：“什么县的？”
　　“什么县的。”陕西新兵规规矩矩地回答。
　　“我问你是什么县的。”黄建民强调说。
　　陕西新兵也很强调地回答说：“俄就是什么县的！”
　　黄建民回头看着刘小蒙，右手拇指翘起来指着那位新兵说：“傻子吧？”
　　刘小蒙掏出钢笔，递给那个陕西新兵，左手伸到他面前说：“你是什么县的？写在我手上”。
　　那新兵抓住刘小蒙的手，一笔一划地写下了“神木县”三个字。写一个字念一个字，一字一顿地念道：“什、么、县”。还很不屑地问，“知道了吧？”
　　刘小蒙和黄建民哈哈大笑起来，学着他的口音：“噢，原来是什——么——县。”一个劲儿地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黄建民学着他的口音问：“你叫神木名字呀？”
　　“凤姐。”
　　刘小蒙吃了一惊：“你叫什么？你叫凤姐？”
　　陕西兵使劲点点头：“嗯，俄叫凤姐。”
　　刘小蒙赶紧又伸出左手，陕西兵在他手上写上了“冯杰”二字。
　　刘小蒙和黄建民又是一阵大笑，刘小蒙笑着说：“你干脆叫‘二奶奶’吧。”
　　冯杰明显没有看过红楼梦，有些不高兴了，大声说：“俄是男子！”
　　刘小蒙二人已经笑得直不起腰了：“对对对，你是男子你是男子。”
　　看冯杰快急了，刘小蒙赶紧哄他：“陕西男子是全中国最棒的男子，身上带着十三个王朝的贵族精神和北方民族鸟瞰中原的气概，就连咱们老祖宗炎帝和黄帝还都是你们陕西老乡呢。”
　　冯杰没太听明白刘小蒙赞扬了他些“神木”，但他听明白了“陕西男子是全中国最棒的男子”。这个评价，最棒的哦！他满意地咧开嘴嘿嘿地笑了。
　　来自五湖四海的军营，为军营带来了五湖四海的人文风景，充满着五湖四海的青春欢乐。
　　新兵编队的时候，教导队长小小地犯了一个愁。新来的女兵比较少，只有三个人，撑不起一个班。编入男兵班不好管理，松不得严不得，负责训练的战士也拿捏不好分寸。经过认真研究后的决议是，既然女兵是定向分配给师医院的，那就让医院出个女干部，到教导队来带新兵。医院那边呢，人人忙着三班倒，根本抽不出人来。正好新调来的护士罗星星报到了，医院就派罗星星到教导队带这三个新兵。罗星星听说岳西北也在教导队带新兵，非常非常愉快地到教导队来了。于是军列3号车皮的四个女兵组成了新兵连一个特殊的班——女兵班。这在新兵集训队无疑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最让罗星星高兴的是，女兵班归一排代管，一排排长是岳西北。
　　按照规定，新兵集训期三个月。三个月后，新兵才会发帽徽领章。然后，新兵就可以下连队了，借调的老兵也各归各位。
　　
　　“嗒嗒——嘀哩——嘀嗒——”北京时间八点，军营响起了嘹亮的起床号。号声拖着悠长的尾音，宣布新兵为期三个月的紧张训练正式开始了。
　　此时，地处东经83°的军营，天还黑黢黢的。
　　顷刻，整个营区黎明前的宁静被一阵低沉的嗡嗡声打破。每间新兵的房子里都传出忙乱的声音。有人睡眼惺忪不知所措，有人继续鼾声细密地睡着，还有人坐起来发着呆。
　　各班班长大声督促着新兵们：“起床啦，动作快点”。一些有心的班长一边催促还一边提示：“快，先穿衣，后叠被，再下床；先出去集合出早操，早操以后再洗脸。”
　　新兵每班加上班长十个人，班长和新兵都睡在一张从屋子南头抵到北头的大通铺上。大通铺用厚实的木板铺就，木床板下面摆放着每个人的洗脸盆，马扎板凳，最外面是大头鞋。新疆部队除褥子之外，每个士兵还配发一条白色羊毛毡子用以隔潮防寒，统一配发的长一米八宽九十公分的白布称作床单。二十平米住十个人，非常拥挤。新兵被要求一律头朝外睡，听到班长的催促声，新兵们开始慌乱地穿衣服，并在混乱中用各种不同的姿势往床下爬。
　　女兵住的是和男兵一样的房间一样的大通铺。由于人少，大通铺显得越发的大。依她们的想法是每人各占大通铺的四分之一，这样个人的空间会大些。但是连长不允许，她们只好睡在靠北窗那面，门和南窗那边的通铺就空了半边。
　　刘小沂昨晚比大家睡得晚。熄灯号以后所有的房间都必须关灯，她点着自己带来的蜡烛，趴在空着那半边的床板上替刘小蒙写检查。刘小蒙从小就不肯写检查，又总是大错不犯小错不断，刘小沂只好每每替哥哥捉刀。熟能生巧，刘小沂现在写起检查来也是得心应手轻车熟路。
　　临睡觉前，刘小沂按照排长岳西北教给她们的样子，把炉子里加满了煤。看着熊熊燃烧的炉子，刘小沂充满着新鲜感，她从没烧过炉子，觉得这样的取暖方式非常有意思。可是临睡前她忘记了一个重要的操作环节，就是要在煤的最上面洒上一些细碎的燃烧过的炉灰渣把火封上，后果是直接导致炉子里的煤块一直熊熊燃烧，没过多久煤烧尽炉火就完全熄灭了。
　　早上房间里非常冷，四个女兵都把头缩在压在棉被上的棉袄里，谁都不想爬出来。
　　过了一会，听到外面有人“咚咚咚”跑过来。岳西北在外面大声敲着门：“罗星星班长。”岳西北连姓名带职务的称呼着罗星星以示正规和距离，“赶紧把你们班带出来，出早操了。”
　　罗星星想起了她的职责，她是班长，她带着三个新兵呢。虽然岳西北对她的称呼有些别扭，她还是非常受用被他直接领导。
　　“快快快，起床了。”罗星星一边赶紧催促着其他三个女兵，一边咬着牙从被窝里钻出来穿衣服。此刻罗星星已经配发了陆军的草绿色军装。
　　“这么冷啊？呀！炉子灭啦。”杨小杨一边穿衣服一边咋呼着。
　　“昨晚我加满了煤的，怎么还是灭了！”刘小沂冻得嘶嘶哈哈地穿衣服，解释着。
　　方放前后左右地摇晃着脖子：“我落枕了，没有枕头怎么睡觉啊。”部队不配发枕头。每个人发一块一米见方的白布被称作包袱皮儿，包着战士当季全部换洗的衣服，兼顾行使枕头的职能。可是这种“枕头”既硬且不平，疙疙瘩瘩的，睡在上面很不舒服。
　　“大家动作赶快吧，出操回来再看炉子和脖子。”罗星星严肃认真地行使着班长职责。
　　新兵们，这些刚穿上军装的工人农民和学生们，用了十几分钟才拖拖拉拉地拥到操场上，以连为单位集合出操。
　　担任新兵一连连长的是特务连副连长李有财，四川人，脸盘儿很宽很黑，面皮粗糙，说话粗声大气，一个典型的军人形象。看着乱哄哄的队列和军容不整的新兵，李有财眉头拧成一个大疙瘩，黑着脸，开始了他的第一次训话。
　　李有财操着四川口音说:“我是新兵一连连长李有财。”
　　队列里立刻有人低声议论“是李有才板话那个李有才吗”。这是有个名叫赵树理的作家写的很有名气的一篇文章。
　　李有财和李有才音同字不同，但李有财和李有才一样说话板板眼眼。
　　李有财厉声说：“列队里不准随便讲话。”
　　看到他的呵斥达到了应有的震慑目的，他接着严肃地说：“我们新兵一连第一次集合，拖拖拉拉，磨磨蹭蹭，蔫蔫乎乎，哪像个部队的样子。现在我要给你们讲讲当兵的第一要义。”
　　讲到这里，他语音一顿，扫视了一下渐渐整齐的队列，接着问道：“谁能回答当兵的第一要义是什么？”
　　队列里响起南腔北调的回答。
　　“党指挥枪”。
　　“为人民服务”。
　　“生命不息冲锋不止”。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一切行动听指挥”。
　　各种回答各种附和之声七嘴八舌。
　　李有财大吼一声：“回答统统错误！要义就是规则，是没有政治性的规则。不管你是共产党的兵还是国民党的兵，中国的兵还是外国的兵都必须首先记住的，才是当兵的第一要义。当兵的第一要义是什么？”他扫视着队伍，见大家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迅速地一挥手，“那就是一个‘快’字。当兵的干什么都要讲一个‘快’。打仗集合要快，运动要快，穿插要快，攻防转换要快，挖掩体要快，出枪要快，装弹要快，战术动作要快，逃跑要快……”
　　队列中出现了嗡嗡的议论声。
　　李有财说：“哦，就是撤退也要快，不快就要死人，就要打败仗！”
　　队列还有议论的声音。
　　李有财说：“首长在队列前讲话，士兵不准在下面说话。大声说话小声说话都不行。”
　　看到大家又静下来认真听他训话，李有财满意地点了下头：“下面我接着讲，当兵的生活节奏也要快！起床要快，穿衣服要快、打背包要快，整理内务要快，洗脸刷牙要快，吃饭要快，睡觉要快，拉屎撒尿也要快，要做到脚后跟踩住屎头，站起来就拉完！”
　　新兵们哄得一声笑出声来，队列刚刚严肃起来的气氛瞬间被打得粉碎。杨小杨一下子蹲在地上，头埋在膝盖上，浑身颤动。
　　李有财看见：“这个女娃儿，哦，女同志，她怎么了？”
　　方放忍着笑说：“报告连长，她肚子疼。”
　　李有财还是一本正经的样子：“噢，女娃儿身体不舒服出操前可以请假。”
　　所以人都看得出来杨小杨是笑得蹲在地上，全连新兵老兵都一起更大声哄笑起来。
　　后来，冯杰告诉黄建民，说他专门观察过连长，他上大号真的是好快，从蹲下到站起来，不超过半分钟。
　　话糙理不糙，当过兵的人，在部队这所大学校锻炼过的人，的确干什么都快。吃饭，走路，办事情，都不知不觉带有部队特有的雷厉风行。许多当过兵的男人陪着老婆孩子逛商店，都听到过一样的抱怨，“走那么快干什么呀”！
　　就这样，新兵一连的训练生活由当兵第一要义教育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