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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青春校园>雾锁芦芽>第二十五章 铅笔换鸡蛋

第二十五章 铅笔换鸡蛋

作品名称:雾锁芦芽      作者:芦芽深处      发布时间:2019-02-23 09:00:49      字数:10471

  收秋以后,天气很快就冷起来了。我偷偷找出二姐的剩布头,比划比划,看看还够一件衣裳,就和妈妈说:“把这块布给了我哇?”
  妈妈说:“那问问你二姐,看看她答应不答应。”
  下地回来后,我就悄悄地走到她跟前求她:“二姐,把你那块黄条绒给我用了哇?”
  “那一小块够做个甚!”她说,“留着还能做几双鞋面咧。”
  “我看够做一件马甲,你就给了我哇”。我拽拽衣襟恳求她。
  “够做就给你哇。”她说,“以后打住野货可不要忘了我。”
  “知道啦。”我高兴地说。“明儿我就给你逮去。”这回她可是格外地开恩了。
  “说了话得算数。”她说。
  “一定!”我说。
  第二天,早晨帮妈妈干完活儿,我就去了山上。为了一小块条绒布,我必须兑现承诺。决定上山给二姐打山货。
  在草坡上东奔西跑,辛苦了多半天,终于又逮住了四五只半翅子;拔了毛,掏了肠肚,洗涮干净。回家放在炉子上一只一只地给她烤,二姐坐在一别儿,高兴得美滋滋地吃着:“这小东西还挺好吃咧。”她说
  
  我拿着一小块黄条绒去了锄娃婶子家,让她给我看了看,好不容易来回对搭的才够了。她有缝纫机,是我们村最早买缝纫机的一家,但我不好意思再麻烦人家了,拿着回了家。
  晚上,大家都睡下了。我悄悄来到院里,坐在檐台上映着月光缝起来。月光不明,又把明枝柴绑在一个木棍上,插在墙上的石头缝里,照着,一针一针地细心地缝起来。月亮渐渐偏下去了,墙脚的蟋蟀“嘚溜嘚溜”地叫个不停,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脆。潮气已在台阶边的小草上结了露水,碰在手上凉“嗖嗖”的,感觉屁股下的石头台阶越来越凉了,好不容易才缝好。
  站起来伸伸懒腰,穿上试了试,不松不紧正合适。高兴自己辛勤劳动的收获。心满意足地揉揉眼睛,轻手轻脚进家钻进了被窝。
  第二天一起来,就兴致勃勃的穿着跑到院里。五子一见,就从屋子里追出来了,屁股后头追得满院跑。也要穿,我在前头跑,她在后头追,哭闹着。
  “四姐姐,脱下来,四姐姐,我要穿咧……”
  大大过来劝我:“给五子穿穿哇,过两天给你从城里批点铅笔,卖了,挣下钱买好的。”
  我一听高兴了,心想大大怎么会有这样的主意咧?猜想是不是上次因为弟弟的事,冤枉了我,才买哄我咧。我知道他,有甚不合适的,不会说在嘴上,总是用实际行动补偿。
  我高兴地立即脱下马甲给了五子,大得肥腰摆肚,但她还是高兴地穿着到处跑。
  我走到大大跟前,拉着他的手说:“大大,挣下钱,我也给你买新衣裳。”
  “看看我家四四,都省得亲大大了。”他说,“过两天,大大去城里干活儿,去商店批上一点儿,给你带回来。”
  几天以后,大大赶着马车走了。五六天,我就等不及啦,就开始和妈妈念叨上了:“大大多会儿给我送回来咧?”
  我天天想呀,日日盼,就等着他把铅笔早早送回来。一有空就坐在阳洼圪蛋上,看着沟里进进出出的人们,赶着牲灵驮炭的,背上篓子赶会的,走亲戚的,来来往往。总是不见大大回来。又去村边的大路口,呆呆地等着,瞭着。
  半个多月过去了,一点音讯也没有。我问妈妈:“大大是不是忘了?咋还不送回来?”
  “你大大在外边干活儿,忙咧,哪能一下就给你送回来。”
  又过了半月,还是没信儿,我有点失望了。心想:“大大肯定是忘了。”又跑上山疯玩去了。
  我和五子上了峨沟的背坡,折了两枝稠稠的酸榴榴,边走边吃。走着走着,忽然看见坡底下有两个人,鬼鬼祟祟地往沟里走。走一截,回头看一看。我俩在上头好奇地跟着。一忽儿,一个人抬头,发现了我们,盯着看。吓得我俩调头就往回跑。
  回到村里后,听街上的人说悄悄话,最近有人在峨沟押宝。忽然想起那两个人,是不是过去押宝的。第二天,我独自一人又过了那边山上,顺着山脊梁翻下去,望见沟坡僻静的一个地方围着好多人。好奇地慢慢下去了,悄悄地凑在一边儿看。人们吆五喝六地押注,一个人回头看了一眼,见是个小孩,也没赶我。要是发现了不认识的大人,他们马上就散了。害怕是公安局派来的探子。见过赌博的人被抓住后,要上台批斗,戴上高帽子游街。
  我忽然有了个主意,回到家就和妈妈说:“你炒上些葵花籽,炸上些麻花,我过去卖哇,那儿有不少人咧。”因为以前我在赶会时卖过,知道能挣下钱。
  “你敢去?”妈妈问。
  “我去过了,小孩子,他们不撵。”
  晚上,妈妈炒了一簸箕葵花籽,炸了一大盆麻花。第二天装了两个大包,挎在肩上,又去了。
  十来点,陆陆续续已经聚集了二三十个人了。围下一圈,吵吵嚷嚷的,我站在一别儿静静地看。
  一个人突然回头警觉地看看我,问:“这是哪的个小孩?”大家一齐调过脸来看我。没人说话。
  突然二挠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说:“我们村的。”我还没发现,他倒认出来了。
  “包包里背的甚?”他过来问。
  “瓜籽和麻花。”我说。掏出一把给了他。
  “正好,早起还没吃咧,给我拿两根麻花。”他说。
  “给我也来两根。”另一个人说。
  我赶忙放下布袋,给他们取。也不问价钱,随手给个一两毛钱。
  一忽儿,一个人说:“给我称些瓜子。”
  我没带称,有一个硬纸桶桶,就给他挖了一桶。都不问价钱,随便掏出一毛钱就给了。这比赶集的会上贵的多了。不长时间就卖完啦,数一数有十来块。可把我乐坏了。看了一会儿,就回到家了。
  把钱给了妈妈,她高兴地说:“过年的时候,给你扯件花衣裳。”
  第二天,我又去了,又卖下七八块。第三天去的时候,空空的没人了,白跑了一趟。听说是走漏了风声,让公安局的人发现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村里人打麻将是几分钱的赌注,那叫玩;沟里押宝是几块、十几块,甚至还有的带着银元,那叫赌博。要是让公安局抓住了,没收赌资不说,还要剃光头,站到戏台上,在明晃晃的汽灯下烤着,低头挨批斗,丢人败兴。所以那些赌博的人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风声一紧就撤了。
  头夜儿下了一场雨,妈妈起来就说:“你和五子山上扳蘑菇去哇,顺便拣上点地皮菜。”
  我俩领着弟弟携着荆条篮子,去了山上。坡地上一片潮湿,稀疏的杂草间,东一片,西一片。像一滩羊鼻涕似的,粘乎乎黑色的地皮菜拣下半篮子。蘑菇没采下,到是揪了不少擦蔴花。
  回来一进院,妈妈一脸高兴地说:“四四,你大把铅笔捎回来了。”
  “哪咧?”我兴奋地问她。
  “家里炕上放着咧。”
  我着急地把篮子扔在檐台上,跑进屋子。
  炕上放着两个方方正正的硬纸箱。原来大大忙得顾不上,让林贵叔叔捎回来了。我小心翼翼地撕开包装一看,一摞一摞,整整齐齐的排着各种颜色的铅笔,用一条纸套着。有水红的、天蓝的、还有草绿的,可好看咧。高兴的我拍拍手,手舞足蹈。
  吃完饭,收拾完饭场子,喂上猪,学校宏亮的钟声铛铛地响起来了。我领着弟弟急忙地出了街上。离学校大门不远处的树下,找了一小块平坦的地方,把铅笔摆在一块硬纸片上。红的、绿的、蓝的、黄的各样放了一捆。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过来了,手拉手,说笑着,蹦蹦跳跳地去上学。到了跟前,蹲下,拿起来看看。一说三分钱一支,放下就走了;还有几个同学过来看了看,也没买。下学的时候我又摆出来,他们还是围过来看,但一说价钱,就放下走了。第一天一支也没卖了。
  回到家,心里很纳闷,闹不清咋回事。就问妈妈:“他们为甚不买咧?看见他们很喜欢的,为甚就不买?”
  妈妈说:“他们舍不得,没钱。”
  我想也是,不是因为贵,而是没有钱。就像自己一样,口袋里从来没有一分钱,大大和妈妈也从来不给我零花钱。就思谋着:“不行就换鸡蛋哇。”
  我问妈妈行不行,她说:“行呀,换下鸡蛋,卖了,不就有钱了吗?”
  同学们家里大多都喂鸡,鸡蛋家家都有。有时我们出去玩耍,在柴草垛里都能拣下。想好了以后,第二天一敲钟,我和弟弟就又出去了。还是有上学的同学过来看。一个同学拿在手里看了又看,放下了。我说:“你要是喜欢,就到家里取一颗鸡蛋来,一颗鸡蛋一支笔。”
  他站起来“噔噔噔”地就跑了回去。一忽儿,拿来两颗鸡蛋,拿了一支蓝色的,一支红色的,高高兴兴地走了。一个女同学看见了,也取来两颗,换了水红和草绿的两支,跑进了校门;后来同学们都知道了,他们上学的时候就把鸡蛋装在口袋里,路过我跟前,放下鸡蛋,拿上两支铅笔就走了,有的甚至一次要三四支。
  和我相好的卫东、爱秀、山梅、素英、焕云都拿着鸡蛋来换,拿上后高兴地蹦蹦跳跳地进了校门。
  我每天都蹲在校门口换铅笔,看着他们快乐的身影,心里特别羡慕。人家都上三年级啦,我还在家看小孩咧。一忽儿上课铃响了,校门口空空荡荡,我静静地坐在一边儿。朗朗的读书声从教室里传来,像美妙的音乐一样吸引着我。
  每天在上学和下学的时候,我就守候在校门口。因为村里的小卖铺不卖文具,所以我的铅笔很受欢迎。一个多月就换下两大筐鸡蛋,妈妈高兴地说:“这比咱家喂鸡都强啦。”
  我看着地下筐里满满的鸡蛋说:“换下的鸡蛋不能让弟弟吃了,大大说卖了鸡蛋就给我买新衣裳咧。”
  “知道,”妈妈拉长声音说,“咱家下的足够他吃了。”过两天又问,“换下那么多鸡蛋了,还不给我买新衣裳?”
  “那也得等大大回来卖了鸡蛋,才能给你买。”
  晚上,妈妈坐在炕上剥麻皮,一根一根劈着麻秸,一缕一楼地撕下来,绕成团,摆在炕上。
  在一边儿的我还在问:“都快腊月了,多会儿给买新衣裳咧?”可是巴了心了,念念不忘的就是这个事。
  妈妈把麻团包起来,放在柜子里。和我说:“你大大忙得厉害,还不知道甚时候才能回来了!不行就你自己去哇,馒头山上的工人有钱,谁家不买个二三斤鸡蛋?好卖。卖下钱,就给你买衣裳。”
  “好,那我就去!”只要说愿意给我买新衣裳,就来劲了。跳下地就安顿起来。找来两只箩头,抓回一些莜麦秸,在筐子底匀匀的铺了一层,把鸡蛋一个一个,小心翼翼地摆进去,高高地堆起来。妈妈又取了一块旧布蒙住拴好。
  第二天,早早地醒了。西北风在房顶上呜呜地响,可是挡不住我的热情。端起妈妈热好的一碗红豆稀饭,呼溜呼儿地喝了。穿上厚棉衣,戴上栽绒帽。毛靴是不能穿了,爬山咧,太笨,走起来不得劲。换了一双旧棉鞋,虽然前面有点破,但走起路来利索,穿戴好就出发了。
  “等等!”到了院里妈妈又叫住,从里间提了三挂大蒜出来,走到我跟前,顺手绕在腰间。
  “养下闺女当小子受,只嫌拿得少咧,不怕把人累死?”我不高兴地说她。
  “去一趟不容易,慢慢走哇。走一会儿,歇一会儿。”妈妈说,“回来就轻松啦。”
  “知道啦!”我兴冲冲地挑着罗头出了街。小心翼翼地下了石子坡。顺沟吹来的风,冰冷刺骨。烟色的火车头栽绒帽,翻下来几乎把整个小脸都包住了。可是,露出的鼻子一忽儿就冻红了。厚厚的棉袄、棉裤,圆溜滚蛋,走起来摇摇摆摆,简直像一只笨拙的小鸭子。
  不过,我从小就有一股倔劲。只要自己喜欢的事,再苦再累也不怕。挑着担子晃悠悠地出了火河沟。小心地踏着高低不平的积雪横跨过汾河滩。路过细腰,上了石坝,跨过杀志沟,就是一溜上坡的盘山小路了。爬着爬着,身上渐渐得热起来了。呼哧呼哧地喘着白气,在帽沿周围结下一圈白白的霜,呵气吹到脸上,竟把眼睫毛粘粘在了一起。用手一擦就化掉了,继续向上跋涉。好不容易上了一道坡,在仄愣的羊肠小道上,找到一小块稍平坦的地方歇了歇。搓一搓,哈一哈僵硬的双手,掸一掸帽沿上的霜花,继续赶路。阳婆在东山上升起已经老高了,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不敢多耽搁。因为一定要在中午工人们下班之前赶到。
  如果走贯圪蛋那边,路比较宽,要多走三四里路。为了节省时间,走了小路。可是要翻两座高高的山。抬头望望高耸的陡坡,曲曲弯弯的羊肠小道忽隐忽现,隐没在白雪迷茫的顶上,和白云连成一片。再也不敢再看那细长的小路了,简直和天连在一起了。这羊肠小道真正是山羊走出来的路,不但崎岖不平,而且窄窄的路边尽是些圪针。我的小脚走在上面,有时候都觉得不宽敞。这样的路,只有我们山里人才走。除了放羊的,就是我这贪图近路的人,才愿意爬上来。如果走下边,可能在中午以前就赶不到了。只有埋下头默默地走,要不就没有信心往上爬了。
  走到半山腰回头看看,脚下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沟,苍苍茫茫,让人目眩。真是有点害怕。要是一不小心滑了下去,就回不了家了。倒不是自己胆小,这样的山,这样的沟,从小走过无其数。跟着妈妈陡峭的崖上掠青杨叶子、采毛尖茶、挖草药、采蘑菇,再高的山也去过,再危险的峭壁都上过。扒在悬崖的藤蔓上,身旁就是翱翔的老鹰。妈妈就是攀爬能手,从小跟着她,翻山越巅,练出一身爬山的好本领,比猴子都灵巧。只是担心自己力气不够了,站不稳,一阵大风吹来,就把我连人带担一齐吹到沟里了。
  遇到合适的地方,能放下担子的地方,歇一歇,喘口气。好不容易歇了四五次,才上了山顶。遥望山下白茫茫一片,长长出了一口气。翻到山背后地势平缓多了,虽然圪针荆棘不断挂扯衣裳,但是不危险了。远远地就望见半山腰一排排的厂房了,下坡的路好走多了,过一条河沟就到了。
  终于在中午之前赶到了恒光厂厂门口,提着的心这才踏实了。放下担子,舒了一口气。解开拴在筐上的布,把两只箩筐摆在离大门口不远的一侧。搓着手,来回走动跺跺脚,等待工人们下班。
  一忽儿,厂内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下班的人们拉拉溜溜,说说笑笑地走了出来。
  有两人走过来看看,一位大姐说:“这红皮鸡蛋不错,给我来二斤。”
  “没带称,给你论个儿数哇,”我说,“我家的鸡蛋个儿大,七个一斤,只多不少。”
  “行,拣哇。”她说。
  给她拣了十四个,兜在衣兜里走了。相跟的男人也要了一斤。
  后来,男的女的陆陆续续的你一斤我二斤的,没多大一会儿,两筐鸡蛋就剩下二十来个。还有三挂子蒜搭在筐子上,没人要。我心里暗暗高兴起来,很快就可以轻轻松松回家了。
  人不多了。挑起担子,正准备换个地方,走过一位大娘来,慈眉善目,笑眯眯得说:“小姑娘,给我来上二斤。”
  给她一个一个地拣着放进她兜起的衣襟里,她看看我长着裂子的小黑手,同情似得说:“可怜的,把你的蒜也来上一挂哇。”
  “两块钱一辫子。”我说。
  她另一只手伸进口袋摸了摸说:“算啦,改天再买哇,钱不够了。”正要走,我灵机一动,说:“大娘,钱不够的话,给我两件旧衣裳也行。”心想:“就剩下这点了,总不能再背回去哇!”
  “那敢情好。”大娘高兴地回头说,“我家的旧衣服可多咧,不愁给你找两件,走哇。”她招呼着。
  我挑起担子跟着她进了宿舍院,上了二楼,站在门外等着。心想,自己脏兮兮的破棉鞋脏了人家的地,让人讨嫌咧。
  “进来哇,外面冷。”大娘说,“放到地下,我慢慢给你找。”
  门外踏了两下,小心地进屋拉上门。她放下鸡蛋,拿起蒜辫子,用手捏捏,放在鼻子前闻了闻,说:“不错,要下啦。”
  她走进卧室,打开一个带镜子的三开门大衣柜,翻来翻去。一忽儿扔出一件来,一忽儿又扔出一件来,念叨着:“这有啥用,放着也不穿,占地方。”不多会儿扔下一地。
  “你不来,我还不待要翻腾它们咧!”她说,“你看哇,喜欢哪件就拿上。”
  在我看来,虽然是些旧衣裳,但都是好好的,一点没破,而且都是好质量的布料。比我身上穿得家织得粗布棉袄不知强多少倍,有的看上去简直像新的一样。心想:“这么好的衣裳就不要了?”
  我来回瞅端着。这么好的东西,哪像我们家,大的穿了小的穿;姐姐穿完还舍不得给妹妹穿;小的不行了改改再穿。我那衣裳,冬天的棉袄,到了春期,掏掉棉花,当夹衣。夹衣到了夏天,又改改当成单衣穿。直到烂的不能补了,也要剪成片子垛鞋底,一小块布都舍不得扔掉。
  “大姐,”我突然叫了她一声,看着她比我大姐也大不了几岁。本能地和她套近乎。
  “你说哇,给我哪件就要哪件,哪一件都行。”
  “都是些旧衣服,不值钱,你看得拣哇,无所谓。”大娘说。
  我蹲着翻来翻去,看花了眼,只将自己喜欢的花裙裙和秋衣挑了两件,不敢多拿。
  等一忽儿她又说:“你要能拿上就都给你哇,我也不待要收出它们了,放着也没甚用。”
  我一听,顿时心花怒放,暗暗自喜,回头看看她。还是不敢动手。
  “拿哇,没事,迟早是个扔。”
  “谢谢大姐,谢谢你……”我忙着说。
  我一件一件整理着叠起来往筐里放。心里琢磨着:“这件劳动布裤子,大大下窑时能穿。一件藏蓝斜纹裤子,颜色那么好看,给二姐,或许她能穿。给了她,就不再欠她的人情了。要不在她名下总是落下个话把子,整天说长道短的。”
  那件漂亮的小花裙子,心里喜欢的不行,自己长了这么大还没穿过裙子呢……自己留着。看看每一件,都好。在家里,妈妈从来舍不得买现成的,顶多扯上几尺便宜的布,也是自己在小油灯下一针一针地缝。
  塞下满满两筐,我把两褂蒜和剩下的五六颗鸡蛋一齐送给了她。
  “这些我拿不上了,送给大姐啦。”我说。
  “我一眼就看出来你这孩子实在,”她说,“以后再有了,就给你留下。”
  以后,还真的来过几次。遇到大娘,她就买一二斤,我总是紧拣大个儿的给她拿。
  “谢谢大姐,谢谢大姐……”我激动地跪在地下给她磕了一个头。正要挑上担子下楼,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从另一个房间里走出来。梳着整齐的头发,穿着一双红塑料拖鞋,学生模样。
  “大概是大娘的闺女哇。”我心里想。
  她打量着我,又看看筐里的衣服,问道:“你多大啦?”
  “九岁。”
  “两筐鸡蛋有多重?”
  “三十来斤哇。”我平淡地说。
  “从山下爬上来的?有多远?”
  “十七八里,”我说,“走的小路。”
  她吃惊地瞪大眼睛说:“就你?这么一点的小丫头,一个人能挑过来?”
  “能啊。”我无所谓的说。
  对她们这些娇生惯养,蜜罐罐里长大的娃娃来说,似乎有点不可思议。
  “我可有劲咧,”我自信地说,“比这沉的担子都能挑得动。”
  对于我们这些从小在苦水里泡大的农村娃来说,这点事,极其平常,无所谓。她却有点不相信似地打量了我一遍又一遍。我突然有点担心:“她是不是不愿意给我这些东西了?”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她看看我脚上的棉鞋,前面已经碰破,露出来的棉絮已经成了黑色。
  我不好意思地缩缩脚说:“这是妈妈自己做的,我跑路多,烂得快。”
  “你们农村人真不容易。”她说着转身进了房间。一忽儿,提了一双棕红色的小皮鞋出来,递给我说,“你看能不能穿,试试。”
  我不好意思地看着她,心想这位姐姐真好。
  “不怕,试一试,给了你啦。”她说。
  我脱了一只鞋,穿上,不大不小正合适。大概是她以前穿过的哇!
  露出了脚上的棉布袜子,她奇怪地说:“你那穿得是个甚袜子咧?”
  “这也是妈妈缝下的,我们买不起洋袜子,冬天就穿自己缝的布袜子。”我说。
  妈妈把尼龙袜子叫作洋袜子,一双五毛钱,她舍不得给我们买。经常用不穿的旧衣裳剪一剪,垫上两层,缝一双夹袜子让我们穿。冬天穿在脚上,又暖和又舒服。
  “你妈妈真会省钱。”她说。
  我急忙说:“谢谢大姐,谢谢……”
  原来是个好心肠的姐姐。爬在地上又给她磕头。
  “你有几个大姐咧?”她瞪了我一眼,“叫我妈大姐,又叫我大姐?”
  吓的我不敢说话了。尴尬地爬在地上不敢动了,知道自己说错了。大娘走过来,替我解了围。笑着说:“小孩子家不会说话,起来吧。”
  小姐姐看着我的样子也笑了。
  我抬起棉衣袖子擦了擦小皮鞋上的灰尘,一下明光铮亮地发出了漂亮的光泽。赶紧小心地塞进筐里,生来第一次有这么好的皮鞋。不知道该说甚好。鞠了个躬,兴奋地出了门。
  从小别说是皮鞋,就是妈妈纳下的厚底布鞋,帮子都是密密的针脚,也是一年一双,穿在脚上硬梆梆的,伸不开趾头。走在石头地上嘎哒嘎哒地响。硌得疼,就脱下来,光脚走。
  怀着十分感激的心情,告别了大娘和姐姐,挑着重重的担子下了楼。突然觉得饿了,肚子“咕噜咕噜”的响。摸摸兜里,取出五分钱,在路边的铺子里买了一个大饼子吃起来。脆皮松软的饼子是自己辛苦挣下的,狠心享受一回哇。拿在手里边走边吃,兴冲冲地往山下走去。
  回去的路,过了河,上一道梁就全是下坡。翻过两道坎,到了杀志沟,已经累得腰酸背困了。人常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何况这些衣裳比来时挑的鸡蛋还沉咧。小路边好不容易找到一块稍微平坦的地方歇一歇,擦擦汗。忽然觉得肩膀上火辣辣的疼,掀开衣领一看,上午红肿的肩头已经磨破皮了。心里就不高兴起来。可是又想起了我的小皮鞋,伸手从筐里取出一只来端详地看了一会儿,于是高兴地忘了疼痛。心想:“得到这么好的一双皮鞋,疼一阵也值得。”
  咬紧牙关,继续赶路,心里依然是美滋滋的。僵硬的双手紧紧抓住扁担慢慢往山下走去,可是越往后走担子越沉重,眼看阳婆渐渐被西面的山脊挡住,沟壑里忽然阴冷一片。刺骨的寒风一阵阵地吹在冒着热气的头上。一阵强风吹来,从山顶飞下来粗粗的雪粒,打在脸上,像砂子一样,掉进脖子里,化成冰冷的水滴,特别的难受。走一会,歇一会儿,两个肩膀倒来倒去,凭着顽强的毅力和决心,终于在阳婆落山之前赶回了村。
  进了村,一上石子坡,就被人们发现了。他们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担子里的东西。
  “四闺女,累得歇一歇哇。”他们看着我满头大汗的样子说。
  “生铁猴,哪弄下这么多衣裳?”你一句,我一句地问着。
  我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没有一点心情和他们闲话,紧走几步进了院。静悄悄地一个人影都没有,进了家谁也不在。不知道他们都干啥去了。把箩筐往炕上一放,拿上瓢去舀水,早已渴得嗓子冒烟了。缸里一点水都没有,只好取了一只碗在南墙根底挖了一碗雪,倒进铁铫里放在炉子上化了,才润了润嗓子,解了燃眉的干渴。
  一切都顾不上了,上炕躺倒就睡了。四大八叉瘫在那里,沉重的疲劳从四面八方袭来,一忽儿就迷糊了。
  “啊呀,我的妈,咋弄回这么多东西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妈妈才回来。她的叫声惊醒了我,慢慢地睁睁困乏的眼睛,躺在那里一点也不想动。
  “没有把你累死?”妈妈走到炕边,看着筐里满满的东西,心疼地说。
  我还是懒得一句话都不想说。
  她上了炕,坐在一别儿翻起来,一件一件地摆在那里看,嘴里念叨着:“这些衣裳挺好的……这件你大大能穿……”我又闭上了眼睛。
  一忽儿,“咯吱”一声门响,我醒了。一睁眼,妈妈出去了,抱着一抱衣裳。心想:“她要拿我的东西给谁咧?”
  一激灵,“呼”地一下坐起来了,浑身酸疼。揉揉眼,下了地,追了出去,她去奶奶家了。
  我进去后,她俩正在炕上摆弄地看咧。
  “看看,这么好的东西就不要了,”奶奶说,“真是造孽咧。”
  “四四用鸡蛋换下的,不是白给的。”妈妈说。
  “我听说,城里的人,好好的衣裳,穿不烂就扔了。”
  “哪像咱这穷地方,一件衣裳,穿上好多年,烂了还得铺衬的做了鞋。”妈妈说“那边还有一堆咧。”
  “多少鸡蛋才能换下这么多衣裳咧?”奶奶惊讶地说,“这‘四超余’可不简单咧!”原来妈妈过来给我摆功来了。
  “四四,我看看你还闹回些甚来?”奶奶下地拄着拐棍去了那边,我在后面一件不留地把衣裳抱回来了。
  上了炕又是一阵翻腾,一忽儿,奶奶看了我一眼,慢慢说:“你们要是用不了,就给双文他们两件哇。”双文是三妈的儿子。
  我就知道,有了甚好东西,总是惦记着她的孙子。
  “不给!”我没好气地说,“我们还不够咧。”
  爬到炕上干脆利索地收拾起来。一抱一抱地藏到院子的柴房里去了。
  奶奶笑笑走啦。我掏出兜里的卖下的十五元六角钱给了妈妈。从小都是这样,不管是做甚的钱。挣下的、妈妈给了办事的。完了以后,总要一五一十,一清二楚地交待给她,一分不差。
  “奶奶说出来了,你还不给个面子?”妈妈说。
  “不给!她就是偏心眼。”我不高兴地说,“把卖鸡蛋的钱都给你了,还不由我?”
  “由你,由你,”妈妈笑着说,“你想给谁,就给谁。”
  大大给别人家杀羊,提着一些下碎回来了。他也是今儿才从外地回来的。一到家就帮别人干活去了。进了门就高兴地说:“听说四四背回一圪蛋衣裳来,我看看。”
  “四闺女这回可是受大累了。”妈妈在一别儿说,“两个肩膀上的皮都磨烂了。”她这才想起来,赶紧去里间房取了一个马蹄扑,大大捏着面面给我敷到肩上。
  “四四可有功劳了。”大大笑着说,“衣裳在哪?快取出来让大大看一看。”
  “还卖下钱了,大大,”我说,“你答应过给我买新衣裳咧。”
  “好,好,买,买。”大大说。
  一忽儿,五子领着弟弟进来了,二姐打扑克也回来了。
  我到柴房抱了三趟,全给他们堆在炕上。一家人都围过来看。
  大大说:“这可是四四拼命从馒头山背回来的,看看,她把肩膀上的皮都磨破了。”他揭开我红肿的肩头上的衣裳,让大家看。“你们不能随便拿,人家给你啥算啥。”
  大家坐着不动了,于是我开始给大家分起来。
  一件厚厚的黄绿的军用绒衣,我给了大大。
  “大大,你试试,能不能穿!”我说。
  他脱了褂子穿上,高兴地说:“好,好,合适,这才绵和咧,比新买的也不差哇。”不脱了。
  还有一件黑蓝色的中山服,我看大大也能穿,给他穿上,不大不小套在了绒衣上,正好配了套。
  “哎呀,大大穿上这一身,真像个干部样了。”二姐说。
  妈妈说:“这是给你闹合适了哇。”
  他拿过镜子来,前后照了一遍,美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地夸我。
  “我家四四真有本事,这比我亲自买下的还合身咧!”
  这件衣裳大大格外喜欢,一直穿了好多年。一遇走亲戚、赶会啥的,他就拿出来穿上了。
  大家都说大大穿上像个领导干部,他高兴地对妈妈说:“别说四四捣蛋,越调皮越急溜,正经场合不拉套。”
  又拣出一条蓝华达呢斜纹裤,质量很好,也不旧。本来想自己留着,后又想二姐快要出嫁了,爱美,还是让她穿了哇。她拿在手里翻来翻去地
  看了一遍,满心欢喜。
  “这可还你了,一个马甲换了一条裤子,以后不要再说我装死啦!”
  “看看你,心小的,一句话能记一辈子。”二姐别了我一眼。
  我把小花裙子、红皮鞋和一件秋衣留给自己,放到一边。
  “剩下的让妈妈给你们分哇,我不管了。”话音没落,五妹“噌”地一下从一别儿把花裙子抢走了。我手疾眼快,又夺了回来。
  五妹“哇”地一声哭起来,炕上打起滚来了。
  “四四,把裙子给了妹妹哇。”妈妈劝我,“你是当姐姐的,应该让着点。卖下的钱,妈妈给你扯块花布再做。”
  我极不情愿地把裙子让给五妹,她才不哭了。弟弟没有合适的,三姐不知道去哪玩去了。剩下的,妈妈一股脑全都收搓起来放在柜子里,入库了。临了还说:“四四,那双皮鞋也给你放起来哇。”拿走了。
  晚上,大大炒了一盆羊杂碎哨子,妈妈搓下一笼莜面鱼鱼,全家人高高兴兴围在一起吃饭。
  “四四这次除了卖下钱,还换下一大堆衣裳,可给咱家立了功了。”大大又一次夸奖我,“过年就不用买布了,这些衣裳不能穿的,改一改,也比买下的强。”
  “这就算过年的衣裳了?”妈妈说着,看了大大一眼,“你可是答应过的,四四卖下钱,要给人家买新衣裳咧。扯上几尺花布,让她高兴高兴哇。”
  “行,那改天我去城里扯哇!”大大说。
  可是一过小雪,又忙起来了,出不去了。
  我跟着大大走街串户,人们碰上了还在问:“四四哪弄下那么多衣裳?”都过了好几天了,他们还记得。
  大大说:“那是人家用鸡蛋换下的。”
  “看看,这么能耐的娃子,多亏没送了人。”
  大大摸摸我的头说:“我家四闺女可孝顺咧,不亏我二三百里从省城走着回来看她。”
  可他回来看到的,却是个假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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