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骡尾套山鸡
作品名称:雾锁芦芽 作者:芦芽深处 发布时间:2019-02-20 11:35:14 字数:5052
过了几天,妈妈又让我上山打柴。专门去二大爷家借了一把又大又锋利的斧头,领着五子去了小罗山。转着找见了以前扳下的干柴,还在那堆着,捆了两捆放好,说:“走,咱们去砍明枝柴。”
五子高兴地跟着我上了山,钻进林子。可是转来转去,就是找不到原来的那个地方。拔开杂草,同样矮矮的树茬,四周长满绿绒绒的苔鲜,爬在上面左看右看,就是不发亮。林子里绕着寻到五六个树圪茬,有的腐烂了,一扣就是个坑;有的虽然坚硬,脱下衣裳盖在头上,爬到上面,左瞅瞅右瞧瞧,却没有一点光亮。转悠了半天,越转越糊涂。转了一大圈,又回了原来的地方。心想是不是遇上迷魂草了?听村里的老人说山上有迷魂草,粘上它就出不了林子了。突然有点害怕,叫上五子赶紧往山下走。
“五子,今儿咱不弄了,以后再来哇。有迷魂草咧。”我说,拉着她往回返。
一路上摘下不少银盘菇,还有色叶花。走了一段,忽然看见一片野山茶,绿绿的叶尖,开着黄色的花。一人采下一大兜。这是芦芽山的特产,好东西。大大只要有时间,每到入伏就领着我们去采。每人带着一个布兜兜,到小罗山大罗山的背坡。一个多月能采四五十斤。因为是野茶,一丛一丛的和毛榛和野草混在一起,有的开着黄花,有的开着蓝花。到家后捡干净才能洗。然后,一部分蒸。蒸好后放在小口坛子里,搁在热炕头上发酵,六七天就好了。剩下的,一部分直接晾干叫白茶,炒好搓成卷卷的是绿茶。最贵重的是霜叶茶。那是冬天数九以后,叶子上落了霜后采下的茶,是最贵重的好茶。大大去的时候总要叫上我和五子。天那么冷,山上还有雪。我们都不想出去,他就说:“走哇,回来给你们买糖蛋蛋吃。”把我们哄着上了山。
灌木和草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茶叶上一摸,冰凉冰凉的化成了水,特别难受。上午出去,下午早早得就回来了,一天也采不下多少。就这样大大还总是叫上我们出去。在大大眼里,这种茶简直和药一样。回来弄好后装在小瓷罐罐里,当宝贝得用。有时邻居老汉汉干得拉不下去,浓浓地熬上一碗,给他灌下去,两天就通了。
大大弄下的茶又浓又香,放在南房的地窖里。过时过节拿出来招待客人。有一次我闻见一股香味,偷偷把他们的剩茶喝了两口,一忽儿,肚子里就“咕噜咕噜”地响起来了。有时候谁要觉得不对劲,妈妈煮上一点,放上冰糖,一喝就下火了。
我俩装好蘑菇和毛尖叶子,背着柴回了村,虽然没有找到明枝柴,但是因为采下茶心里也很高兴。
前两天下了一场雨,柴湿了,背在背上沉沉的。走一阵,歇一会儿,圪且圪且地好不容易进了院。急的把柴往墙角一扔,跑到水缸前,拿起葫芦瓢舀上就喝,“咕咚咕咚”地灌了一肚,才觉得不干渴难受了。
走到家门口,听见屋里有好多人说话。进去一看,原来是二老舅舅一家来了。和奶奶他们正在炕上围着桌子热热闹闹地吃饭,也没人搭理我们。五子过去揭开锅看了一眼,不声不响地出去了。我看看,也调头出了院。反正吃甚好吃的也没有我们的份儿。
心里可不高兴咧,但凡家里来了戚人,多会儿也不让闺女们上炕。这是家里的规矩,女人不上桌。我和五子这些小女孩子,更是下等人。一到坐席,总是打发的远远的。杀了猪,宰了羊,都要卖了,剩下一点,妈妈腌在小罐里,留着招待客人。好吃的都让别人吃了。我最讨厌家里来客人。我坐到檐圪台上发牢骚:“一天价就是给你们受咧?有了好吃的全让外人吃了。”
一忽儿,大大出来了,说:“那是你老舅舅,不是外人,一年来不了几次。”
“甚的个老舅舅咧?他也不会少吃上一口,让我们尝尝?”肚子饿得不高兴,顶了他一句。
“这小狗的,反啦!”大大瞪起眼训我。
“反甚咧?做营生就叫咧,吃好的就没了,甚得个路道?”我花骂调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说着街上听来的一句顺口溜跑了。
我思谋着干些甚咧。转到奶奶家,五子在炕上躺着,她说锅里有红饭,就舀得喝了一碗。
想起去年和四大逮山鸡的事。装着骡尾和麻绳领着我上了山。教我拴圈套,教我找鸟窝。我们俩爬在石头后面等着山鸡过来,脑子里又飘过烧肉的香味。
去奶奶屋里找了一把剪刀,返出来钻进圈里。慢慢绕到骡子屁股后面,轻轻撩起它的尾巴。“噌”的一下,齐刷刷地剪了一大截。管它好看不好看咧!挽起来装进口袋。
返出来,又悄悄地钻进妈妈的里间。把她纳鞋的细麻绳拽了一缕。看见炉口里有烧山药,顺手拿了一个,装上就走。心想你们不给吃,自己去寻,出来正直上了山。一忽儿,大黑狗屁股后头追来了。只要看见我出去,它就想跟着。不但是我的保镖,也是我的助手。跟着我上了山就有好吃的。
上了红杄树圪洞,在坡上转悠着,大片的马茹茹,稠密的枝干上挂着红的、半红半黑的果子。色叶花大朵大朵间杂在里面,鲜艳地开着。忽然发现了一株油瓶瓶花,在艳阳的照耀下格外显眼。金黄的叶子中间夹着鲜红的果子,已经熟了,血红透亮。它皮薄籽多,很甜。样子像一个小花瓶似的,漂亮极了,真有点舍不得吃掉它。选的摘了两个大个儿的,玩着玩着就吃了。我咂着嘴寻摸着,瞅端着。终于在两卜圪针稠密的根底下发现了一个隐秘的毛草窝。我断定那就是野鸡窝。不是半翅子,半翅子做不了那么大的窝。
我坐在马茹茹披撒洒开的枝叶扑楞下,准备起。从兜里掏出骡尾,抽了两三根,放在手心,合起一搓一搓得,拧成一根结实的粗线。然后结了一个带着猪蹄跪的圈环。这种圈套,一旦踏进去套住,越拉越紧。并且在上面牵出一根长长的细麻绳,结在一块条形的大石块上。安置在草窝旁不远的地。然后又去找目标,在附近又寻见两个窝。同样的办法,又设了两个圈套,一切安顿妥当。看看天还早,我就躺在马茹茹的树阴下耐心等待起来。不到阳婆落山它们是不会回家的。
吃了一颗山药蛋,肚子还是饿,摘了一些马茹茹,又酸又涩,它们只有变成黒紫的时候才好吃。又到沟边折来一些黄芥杆子,在马茹茹树下,撕着皮悠闲得嚼起来。多汁的杆芯有一股淡淡的草香味,特别解渴。
午后的斜阳从密叶中间射下来,洒在脸上,照在身上。山风轻轻地吹过,泥土和青草的圪腥气钻到了鼻子里。耳边不时传来蟋蟀“吱溜吱溜”的鸣叫声。我摸着身边毛绒绒的大黑狗,在惬意的温馨中,渐渐有了睡意。
朦胧中吹来一阵凉风,忽然几声呀呀的乌鸦叫把我惊醒。一睁眼,阳婆已经落到了山顶,天边烧出了一片红霞。我知道山鸡们该回家了。轻轻拍拍身边大黑狗的头,说:“黑子,悄悄地不敢叫唤。”它可机灵咧,守在跟前从不乱叫。只等我一有动作,它就冲到前边去了。
阳婆快要完全落下的时候,大片的晚霞渐渐暗下来,变成云缝中细弱的光线。灌木的叶子沙啦沙啦的喧哗起来。远处暮色中出现了两只鸟影,一大一小,伸着脖颈,一撺一撺地往前走着,向着回家的路。
我凝神屏气,手按着大黑的头,静静地候着。一忽儿,草坡上传来扑扑楞楞地声响。侧身望去,一只已经上套了。脚上拽着细绳子,拼命地挣扎,旁边一只拍着翅膀惊恐地飞走了。我一站,黑子就迅猛地扑了过去,一口把它紧紧地咬在了嘴里,“吱呀吱呀”地叫着。长长的尾巴,美丽的羽毛,在余晖的映照下抖动着。是只公鸡,个儿大。大黑把它放在地下,上去就是一脚,它就不动了。心想要是准备好弹弓,那一只也跑不了。
解下套子,挪了一个地方。从红裤带上取下拴着的弹弓,夹上石子,提前作好两手准备。坐在地上瞪大眼睛瞅着,一忽儿,一大两小,一前一后地走过来。秃着尾巴,是母鸡领着两只小鸡,缓缓地走着。一定是发现什么动静了,在一边徘徊着,不敢靠前。于是拉紧橡皮瞄准,“蹦”得一声,打了出去。大的倒下了,小的“咔咔咔”地叫着逃跑了。
没等我站起来,黑子已经冲过去了,紧紧得把它叼了在嘴里。它还在使劲地扑楞咧。我过去抓住,往地上一摔,不动了。
提着一大一小,走到坡那边酸溜溜树下。远远就听见“叽叽嘎嘎”的叫声,又有一只上套了。已经精疲力竭折腾一会儿,正惊慌地拽着绳子地上打转,它也成为我的囊中之物了。也是一只公鸡,长尾巴。没想到不用费多大劲就逮住三只。
我兴奋极了。把工具收拾起来,坐在石头上,取出小刀来回割锯两下,带着羽冠的头就掉下来了。扔到一边儿,犒赏我的黑子。一边儿休息,一边拔起来。拔完后,放在身边。又把第二只鸡头给了黑子。突然,从身后蹿出一只动物来,猛地叼了一只鸡就跑。我的反应也很快,随手抓起身边一块石头,顺势摔了过去,它趔趄一下就倒了。黑子一个跳跃,猛扑在地下,它回头与黑子嘶咬起来。我跑过去在它头上狠狠地踢了一脚,就不动了。这才看清,原来是只大花猫,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猫咧。心想肯定是山里的野猫。提在手里沉甸甸地,足足有十来斤。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
抬头看看,天已麻麻眼,不想弄了。用绳子把它们拴起来,前面三只鸡,后面一只猫。挎在肩上,拽着一条猫腿,高高兴兴地下了山。
正走着,手臂突然一阵刺痛。原来野猫醒了,爪子挠了我一下。赶忙扔在地上,使劲踹了两脚,不动了。嘴里说着:“叫你厉害,再叫你厉害。”
掏出明枝柴一照,手背上划下两道血印子,伸出舌头舔了舔,才忍着疼痛回了家。
一进院,妈妈就骂起来了:“狼吃的,黑天打地的也不回家,又疯扑到哪得来?”
“想给你们省些咧,到外头寻得吃来。”我讽刺她。
二老舅舅一家走了,五子和妈妈正坐在月亮底下“啪啪”地捣山杏仁。
每年在这个时候,妈妈都要给全家蒸几碗杏子油,我们都得抽空捣。
山杏熟透的时候,姊妹们都要跟上她,到南山的背坡打上好几天。那里的野杏树特别多。杏酸的不能吃,可是杏仁有用,供销社每年都要收。弄上好几布袋背回来,倒满两三个大瓮,添满水沤起来。过两天满院子刺鼻的酸味,半个月后腐烂发黑了。然后捞出来,用料炭筛子把沤烂的皮筛掉。清水洗净,晾干。一有空就坐下来捣。一簸箕一簸箕地摆在院里晾,干了后就卖了,这也是妈妈来钱的一个渠道。大批的卖了,留下几升做杏子油。
这是妈妈的拿手好戏,每年都要闹一回。她把杏仁放在锅里反复炒,炒得掉了红皮皮时取出。倒进一个两头尖,中间宽,像只小船似得铁碾槽里。这是爷爷的祖传物品,也是山里人碾草药常用的工具。不少人家都有。
槽里放着一个中间穿着铁棍的铁饼。大大取一把杌子,坐在碾槽的一端,两脚蹬着铁棍前后滚来滚去。直到碾槽里的杏仁成了面面后扫出来。
碾好后,妈妈一碗一碗地装起来,放进笼里。同时取几颗大山药蛋放进去。山药熟了的时候,杏仁也就蒸好了。
然后找来细笼布,用小勺挖上蒸好的杏仁面面包起来,攥在成团使劲得拧。一忽儿,淡黄色的杏油“滴哒滴哒”地流到碗里。弄下两碗后,再放入黄芪、甘草片,上笼蒸。一个多小时后,就成了全家的保健饮品。每人一小勺,连喝三天。这是山里人消灾去病,打凉下火的好办法,每年都要来一次。
大大见我肩上挎着一扑溜,急忙站起来问:“四四,你那是闹下个甚东西?”
“逮住个野猫,可肉咧。”
我从口袋里掏出明技柴给他照了照。
“这东西可厉害啦,”大大吃惊地说,“没把你伤着?”
赶忙从我肩上取下来,说:“这还有些份量咧。”
“可把我累坏了,”我说,“你看,半路上还让它叨了一爪子。”
大大拉过手来吹吹说:“慌慌让你妈用马蹄扑敷一下。”
奶奶走过来一看。“啊呀!哪有这来大的猫咧?”她惊奇地说,“这是个狐子哇?”
大家都围过来看。
“不是,这是山狸猫,我以前见过,蹿得可快咧。”大大说,“你可不敢招惹它,能把人咬死。”
“我又没招惹它,它要抢我的山鸡咧,火啦,一石头就把它敲死了。”我沾沾自喜地吹着牛,其实也就是碰巧了。
“四四真有本事咧,”大大夸奖我说,“这东西跑得可快咧,一般打不住,只能用铁夹子才能逮住,在山上专门吃野鸡兔子啥的。”
“四四的准头可好咧,”三姐高兴地说,“这回咱又有好吃的了。”
“你回去喝红饭去哇,”大大说,“我来收拾它们。”
我回到屋里,妈妈也高兴了。取出新棉花,蘸上淡盐水,给我擦了一遍。抹了点马蹄扑,又给舀了一碗红豆稀粥喝了,实在有点累了,躺下一忽儿就睡着了。大大和三姐折腾了半夜,我都没醒。
第二天早晨起来,吃了一大块野猫肉,也觉得不难吃。擦擦嘴,就赶着牛地里去了。回来后,看见三妈儿子双文在院里,正拿着一只鸡腿啃着,我就不高兴了。跑进屋问妈妈:“你是不是把山鸡给了三大了?”
“没有。”妈妈看了我一眼说。
“那双文咋有鸡腿咧?”
“啊!那是你奶奶舍不得吃,给了他们啦。”妈妈说,“奶奶过来了,我就给了一只。”
“要是再给她们,就不给你逮了。”我不高兴地说。
“还有山猫肉咧,那么多,还不够你吃?给他们一只,解解馋哇。”妈妈说。
“奶奶就会亲她的孙子。”我说,“她就是偏心眼,去年七月十五蒸下爬娃娃、面羊,上面安着羊眼儿豆豆,印着红花花。那么好看,我在一别儿看了半天,她也舍不得说给我一个。”至今我还是满肚子的怨气。
妈妈可会果哄我咧。笑着说:“今年我让奶奶给你蒸一个大面羊。”
可是到八月十五打月饼了,她都没有给我面羊,真把我当成一个没人亲的“四超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