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三)
作品名称:那年我们在军营 作者:奇夸克 发布时间:2019-02-19 14:10:46 字数:3356
早饭后,车队继续缓缓西行。
岳西北掀开卡车后面的帆布篷一角,对大家说:“我们现在是沿天山北麓向西行进,知道我们新疆最著名的地理特点是什么吗?”
“是什么?”罗星星问。
“闭上眼睛试着体会一下,进入新疆以来,给你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广袤。”刘小沂轻轻地说。每一次中途停车,她站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上,都会为新疆的广袤深深震撼。从没见过如此宽广的大地,汽车一路走来连续几十里几百里没有村落,没有人烟,极目远眺总是无垠大气的荒凉戈壁大漠,银装素裹的北疆大地上一条雪路蜿蜒向前永远没有尽头。
“对,就是广袤。”
军车在广袤的大地上行走着,大家继续昨天轮流讲故事的游戏。
轮到刘小蒙讲故事了。他自觉读书很多:“今天故事我包了,讲个长的。”
“好——”袁家新鼓起掌来,他正为马上就轮到自己讲故事发愁呢。
“你们讲的故事都太正统,我来个精彩的。有听过《基督山恩仇记》的吗?”
除了刘小沂淡淡地笑笑,全车新兵踊跃地响应:“没有。”
“这个故事不行,换一个。袁家新你先讲。”岳西北打断他。
看到刘小蒙有些怏怏,岳西北拍拍他,耳语道,“这个以后咱们小范围讲。”
刘小蒙刚刚低沉下去的情绪迅速平复了,他很高兴被划进了排长的“小范围”。
袁家新慌乱地推辞着:“我不行我不行,我小学没毕业就回家干活了,肚子里除了粮食,什么都没有。”
“除了粮食还有大粪吧!”黄建民调侃他。
袁家新没有理他,指着刘小沂:“刘小蒙他妹妹还没讲呢,她先讲。”
刘小沂不忍看任何人着急,好脾气地说:“行,我先讲。我想说的是卓娅,大家都知道这个故事,咱们小学课本上就有。可是——”她停了一会儿,才接着说,“这个故事是卓娅和舒拉的妈妈写的。她年轻时失去了丈夫,卫国战争又失去了仅有的一双儿女。我想,在写这本书的时候,她的心一定是滴着血的,她一定痛彻心肺地惋惜自己的孩子们没有看到最后的胜利,没有和别人的孩子一样在阳光下幸福的生活。还有,现在,她老了,一个人孤单寂寞地独守漫漫长夜,该有多么凄苦……”
“怎么英雄的故事让你讲得软不塌塌的。”罗星星不客气地打断她。
岳西北很关注地听着刘小沂的讲述,受到感染心也变得软软的。柳•科斯莫杰米扬斯卡娅到中国来过,给无数少年儿童讲卓娅和舒拉的故事,鲜花和掌声簇拥围绕着她,报纸和电台宣扬赞美着她。有谁像刘小沂这样善良地想到了她的晚年,她的孤苦,她那颗每个白天每个夜晚都在滴血的心。
这是个崇尚铁姑娘钢小伙的时代,到处充沛着不近人情的强硬和激进,提倡的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但那说的是政治。作为女人,岳西北还是觉得她们应该那样雅致那样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
岳西北给刘小沂帮腔:“刘小沂的讲述告诉我们,入伍后大家都要苦练军事技术,提高作战本领,只有这样才能在战争中有效地保存自己消灭敌人。因为我们有年迈的双亲在身后看着我们,等着我们,盼望着我们健全平安地凯旋归来。”解释得很费力很牵强,好不容易把刘小沂软不塌塌的情调绕回到革命的范围里。
满车都是些没有离开过家的孩子,说到父母双亲,大家都有些想家了。
车厢里沉闷了。
罗星星埋怨刘小沂:“都是你,惹得大家,心情这么……嗯,反正不是革命情绪。”
刘小蒙决定出头替妹妹把气氛调整回来。
“这么着,我来讲一个新疆的故事吧。你们有谁知道‘投笔从戎’?”
罗星星撇撇嘴:“这还不知道,字面理解也能明白,就是不当学生了去当兵呗。就像你们这些新兵一样。这是新疆的故事?也是来新疆当兵?”
一听罗星星的解释就知道她不知道这个典故。刘小蒙心里蔑视了她一下,继续讲起来:“话说东汉年间,有一个特别出名的家族,姓班……”刘小蒙讲了为国家的版图至今拥有如此幅员辽阔的新疆立下汗马功劳的班超。他成功地给刘小沂找回了场子。
岳西北扭回头,想看看刘小沂的反应,却发现刘小沂低垂着头,眼睛直直盯着放在腿上的挎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刚才提到父母双亲,刘小沂又走神了。
刘小沂按照和周爷爷约好的日子每周去周家学习书法,雷打不动,周爷爷的规矩严,就是遇到再大的事情,刘小沂也坚持去学习。
这天晚上,刘小沂没有像以往一样守时,她来得很晚。周东方打开大门,看见刘小沂神不守舍,一脸苍白。
“怎么了?”
以往周东方来开大门,刘小沂总会客气地跟他打个招呼。这会儿,刘小沂只是摇摇头,径直走到周谦顷面前。
时值盛夏,周谦顷正坐在四合院中的葡萄架下喝茶,他看看刘小沂的脸:“怎么啦?谁欺负咱们小沂了?”
刘小沂的泪水夺眶而出:“周爷爷,他们说我爸爸是走资派……我今天要交给您的作业也被他们撕了,说是封资修。我爸爸被他们带走去批斗,我是一直等到爸爸回家了,才过来告诉您一声。”
外面每天都有人被打倒,有的干部成了走资派,有的群众成了地富反坏右,屡见不鲜了。可这事突然落在一个小姑娘头上,她一时还接受不了身份的瞬间转变。
周谦顷掏出手绢递给刘小沂:“这事怪我”。外面大街上已经把“封资修”批烂了。他给刘小沂留的作业竟然是抄写千字文。
刘小沂接过手绢,不好意思地擦着眼泪。她心中有很多很多委屈,断断续续地和周谦顷诉说着。本来很好的同学,甚至走得很近的朋友,现在突然翻脸了,拿白眼看她,很多活动她也没有资格参加了……。
这些话刘小蒙和刘小沂都懂事地没在家里说过,见到周爷爷,刘小沂像见到了亲人,一股脑向周爷爷倾诉。
周东方走过来,站在葡萄架旁默默地听。
“你爹叫什么名字?”周谦顷插话问。
“刘正梁。”
“你是刘正梁的女儿?”
“是。”
“丫头,”周谦顷口气亲切起来,“擦干净眼泪,抬起头来,放心吧,你爹不是走资派。他是咱沂蒙山的抗日英雄。”
刘小沂抬起头,眼睛晶晶闪亮。
周谦顷继续说:“你想想你爹在家是怎么教育你们的?说的话办的事是不是为国家为人民的?你是相信大街上不认识的人随便那么喊喊口号,还是相信你自己这十几年在你父亲身边的耳闻目睹。”
刘小沂心绪已经渐渐安宁下来:“我不是不相信我爸爸,我是心疼他。”她想起了那些来抓她爸爸的人推推搡搡,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还不知道这些人会怎么折磨爸爸,想想学校里的老师校长们的境遇,她的心揪着疼。
“好孩子,这些事情都会过去的。只要人好好的活着,一切总会好的,不会总是这样的。关键是,人要好好的活着。”说到这里,周谦顷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周东方猛地别转头,转瞬间刘小沂看到他眼中有星星闪亮。他哭了?男孩子也哭吗?为什么?
这一晚,他们没有讲写字。周谦顷一直和刘小沂说着闲话,扼虎救父、芦衣顺母、卧冰求鲤、百里负米,讲的都是怎样报孝父母的养育之恩,亲情、信任、孝道、报恩。
刘小沂知道这些二十四孝的故事,此时听到更入心,她静静地坐着,认真地听着。
周东方一直靠着葡萄架站着,也在默默地听。
大街上已经把封资修批臭批烂了,小院里还在叙叙地流传着古老的文明。
刘小沂临走时对周谦顷说:“周爷爷,你放心,我一直是一个好女儿。”
周谦顷对刘小沂说:“字还是要练的,写字可以陶冶修养清明心智。你可以写写烈士诗抄什么的。”
刘小沂答应着:“我知道了周爷爷。”
周谦顷又对周东方说:“天晚了,东方送送小沂。”
这是周谦顷第一次让周东方送刘小沂回家。
刘小沂又是一脸的悲哀:“我没骑车。我的车子,今天在学校,让同学把气门芯拔了,车带也扎破了。”
“我骑车带你。”周东方温和地说。
周东方骑上他的二八“永久”,刘小沂安静地坐在周东方身后。
路很近,十几分钟就到了省政府后门。几个带袖标的人正在往墙上贴大字标语。
一个贴大字报的人看到刚从车后座跳下来的刘小沂:“喲,这不是刘正梁的孩子吗?现在这时候还有心情和男孩子……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啊。”
刘小沂的脸立刻惨白了。话说这人过去常来她家,彼时他是那么的低眉顺眼毕恭毕敬。
周东方磊落地拉起刘小沂的手,用力握着:“不用怕。”
刘小沂轻轻地点点头:“嗯。”
“回家以后不要哭,你爸爸会不安心的。”
“我知道,我在家一直都没哭。学校的事我也没和家里说过。不知为什么见到周爷爷……和你,就没忍住。”
“学校已经不上课了,没事不要到学校去了。不要给别人欺负你的机会。”
“嗯。”
“有什么委屈到我家来,说出来心里就畅快了,一切还有我……爷爷呢。”
他一直握着她的手,无视那些在身后刷浆糊贴大字报的人。她冰冷的手温暖了。这是他第一次拉起她的手,如果不是在这个特殊的年代特殊的环境,这次牵手一定是一件非常浪漫的事情。而此时,他的手心传递过来的是温暖、关怀、爱护、鼓励、支持。
她轻轻应着:“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