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甩成八瓣的汗珠子
作品名称:空村活寡 作者:麦熟一晌 发布时间:2019-02-18 22:25:08 字数:5566
中秋节一过,早上便有了薄霜。白杨树的叶子也开始变得枯黄了起来,河滩上的风一吹,就像漫天抛洒的纸钱。
“驴背梁”上的地块里面,女人们和老人们已经抡圆了膀子,把铁打的镢头吃力地抡进了土里。一个个或者一行行隆起的土堆里,一颗颗洋芋蛋被翻在了地面上。
这些被叫做“土豆”的洋芋蛋,也是渭河源头家家户户每顿饭食里少不了的食物。既就是在全国各大城市里上班的人们,除了高级的食材以外,家乡的洋芋蛋也是少不了的。
随着土豆品种的不断研发和改良,“脱毒”系列和“陇薯”系列编号的土豆,也逐渐替代了原有的老品种。有些人喜欢出粉率高的品种,有些人喜欢炒菜生脆的品种,有些人喜欢抗病力强的品种,有些人喜欢高产的品种。
“驴背梁”上又热闹了起来,从山下到半山坡的梯田里,散落着各家户在挖土豆的人们。脸色红润了一夏的女人们,已经用各种颜色的头巾把头脸包裹了起来,已经变得黑红的脸上还没忘擦了美白霜,被擦着美白霜的脸,和早晨落在砖瓦上的薄霜有着神似的感觉。
到了晚上,终于感到腰腿困乏了的人们,也暂时停止了跳广场舞的必修课。一些老人们,开始了把炕烧热了再睡。年轻的女人们也似乎忘记了黑夜带来的寂寞,在夜饭吃过后,有些人也懒得在热水里泡个脚,爬上炕后头一挨着枕头就进入了梦乡。
在第二天早上天刚放亮的时候,老人们开始了煨茶的习惯。女人们在厨房里也开始了做早饭和喂鸡喂猪的活。
早晨的太阳出来,落在草叶和砖瓦上的薄霜,也开始慢慢地变成水汽,随即而来的就是又形成一片薄薄的雾。直到太阳升起老高,薄雾也就慢慢地散尽了,远处的山和树,庄稼地和庄廓院也都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在去“驴背梁”的半山腰,麻子老汉和脸像核桃壳一样的老伴,在自家的一块土豆地里,劳作得像两只弯曲的虾。麻子老汉用肌肉已经松弛了的双臂,吃力地抡着锄头刨开一堆堆拥在土豆藤蔓根部的土垄。脸像核桃壳一样的老伴,跪在地上往一个柳条编成的篮子里捡拾麻子老汉刨出来的土豆。被渭河源头人土话里称作“洋芋蛋”的土豆,此时被人们盗墓贼掏宝贝一样地从泥土里往出掏。
麻子老汉额头上的汗水,顺着脖子里暴起的青筋往枯瘦的胸膛上流着。跪在泥土里捡拾“洋芋蛋”的老伴,也时不时地把垫在膝盖下的一只装了麦草的蛇皮袋子往前面挪着。
土豆地里不见那个十岁左右的捣蛋男娃,因为捣蛋男娃这时候保准在村小学的教室里继续捣蛋着。也不见洗干净了脸和脖子又戴着假发的岷县女人张彩彩。据上山庄人聚集的那个由社长婆娘董洁建的微信群里显示,张彩彩和光棍汉张贵生去了天津参观学习一项伟大事业的发展。
听镇政府上班的兰英说,根据扶贫办工作人员的调查得知,张贵生拿国家给的两万元自建房补助款,全部投入到一个叫“火疗”的项目中去了。
张贵生的爸妈留下来的那个庄廓院里,几间土坯房已经快要倒塌,院子里的荒草已经能遮住一只羊。
跛子高三,真像有使不完的力气,抡圆了锄头刨挖完种在马秀兰家地里的“洋芋蛋”后,又赶着给槐花帮挖了一天半。
和跛子高三一样忙碌着的还有“骟驴”白贵,白贵在挖完自己的半垧“洋芋蛋”后,又给芳霞家帮了三天工。由于圆脸女人冬花家的地里再没种庄稼,这也让“骟驴”白贵多出了喘口气的机会。
“骟驴”白贵打算把光棍汉张贵生租给别人耕种的那一垧半承包地租过来,好好地用旋根机深翻两遍捡拾掉草根,然后从跛子高三那里要几车羊粪土喂喂地。等翻过年开春后,全部种些油菜来秋后榨油。
本来设想是租跛子高三的那一垧半地的,但听跛子高三说马秀兰要在那些半荒地里秧一茬当归苗。这当归苗也日怪,非要在荒野的生土地里才能成,要是种好了的熟土地,反而秧不出不变种的好药苗来。
这挖土豆比不上收夏粮时割麦子那样紧张,但也不能太松懈散漫,要是突然降温变天,下一场厚雪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要是下场厚雪,没来及挖下的土豆就会被冻坏掉。
土豆挖完,拉回家后还要挑拣入窖。挑拣出被锄头镢头挖破了的,还有太小和带绿皮的。其余的就会被入窖贮藏起来,等有了好的市场行情再拿出来卖掉一部分。卖剩的一小部分留给自家吃。
“唉!今年的‘洋芋蛋’产量还好,就是没市场行情,听白贵说县城的农贸市场上一斤才三毛钱。”麻脸老汉说。
“管它呢,就是一毛五也要粜了,换多少钱算多少钱。咱要是不粜,嫁汉婆娘的手里照样能弄完,到时候你我连称一斤茶叶的钱都落不到手里。”老伴说。
“唉!老了,苦不动了,谁也不怪,要怪就怪咱自己养的狗食儿子,儿子要是有本事从外面挣来钱,自家的婆娘还能到处跑着胡折腾?”麻脸老汉说。
“娃心大么,力气出不了,技术又不会,一年到头拿不来钱,人也逛得不进家门,不为自己的娘老子着想,也要为他自己的儿子着想哩么!”老伴说。
“唉不说后人们了,八十老儿门前站,一日不死要吃一日的饭,指望别人就像苍蝇蹬在屁上了,脚脚闪空哩!”麻脸老汉说。
“咱苦咱的,他们逛他们的,反正这个岁数了,也成棺材瓤子了,哪一天阎王爷一叫,咱把啥难肠都忘了。”老伴说。
“是哩,老了,年轻时尿尿能飚过院墙头,现在尿不了一尺远,动不动还洗脚面哩,嘿嘿!”麻脸老汉说。
“老骚狐,活该,要不然你还去砸寡妇的门哩,爬嫁汉婆们的墙哩,把你的毛病和鬼心思我最清楚。”老伴说。
“你咋不戴个手套哩?”麻脸老汉说。
“没那么金贵,粗皮老肉,土里刨食一辈子了,你还嫌我哩!”老伴继续和麻脸老汉拌着嘴……
在渭河源头的南山地区,尤其是靠近深山的地带,秋分一过,还没到寒露时分,离霜降也还有近一个月的时间,但早晚的气温已经有了十足的寒意。
那些被锄头镢头刨开了的黑土,抓在手里透骨的凉。捡拾“洋芋蛋”的人们,几乎都要戴上那种棉线材质的劳保手套。
麻脸老汉他老伴的手,十指如钩,手的皮肤就像松皮也像鳞甲。竹节一般的手指上,指甲也变得坚硬乌黑。老伴边捡拾着麻脸老汉刨出来的“洋芋蛋”。边把跪在两只膝盖下装了麦草的蛇皮袋往前挪动着。
麻脸老汉缺了几颗下门牙的嘴,“呸”的一下朝两只手心里唾了口唾沫,然后把两手合起来搓了搓又抡起锄头刨了起来。
河川里的平地还好些,虎平他爸叫了“骟驴”白贵的旋根机,因为地势比较平坦,播种土豆的时候也是用机子犁成行种的。这种播种方法比较省力,隔一条犁沟播种一行,目的是拉开土豆的行距。到出苗齐后藤蔓拔起节的时候,拥土垄也比较方便,只是拿锄头顺着空出来的犁沟向两面的土豆根部拥土就成了。
开挖的时候照样是这样,手扶旋根机带着的犁铧顺着拥了土的位置从侧面翻土,跟在手扶旋根机后面的人,只是放快了速度去捡拾“洋芋蛋”就可以了。
由于是平坦的河川地,加上有机子翻犁,捡拾“洋芋蛋”的人也多,就连快要生孩子的慧兰也跟在虎平他爸他妈的身后捡拾着。
虎平他妈看到慧兰挺着快要生养的大肚子,笨拙地跟在自己身后也捡拾着“洋芋蛋”,虎平他妈心疼这个在县城有正式工作的儿媳妇,也心疼儿媳妇肚里没未出世的孙娃子,就对着慧兰说道:“你缓去,肚子武悬悬的,在家里炕上缓着去。”
“没事,我掌握着哩,不累,家里待着也心慌,转悠着干些活还畅快。”慧兰说。
“那你去给咱做晌午饭去,焖些米饭,案板上的盆里有我昨晚泡好的腊肉和粉条,把腊肉粉条和那几根老芹菜炒了,再炒上些鸡蛋,拿几个新洋芋去炒些洋芋片。”虎平他妈说。
“好哩!妈,新洋芋我给咱炒成酸辣的丝,别切片好不好?”慧兰说。
“你看我,老糊涂了,你炒的菜都能开馆子了,我乡下老婆子还指挥城里娃了,哈哈哈……”虎平妈的话,把自己都惹笑了……
挖土豆的活计总算结束了,随着节气里霜降的到来,更累人更吃力的一项农活,在上山庄的各地头也拉开了帷幕。
霜降的到来,天日也明显的短了,黑夜变得更长了。早晨“驴背梁”上各地块里的药材叶子上,不但有厚厚的浓霜,有时候还会有薄雪和冰凌。泥土被抓在手里后,把刺骨的凉意直接从手心输入到人的后脊梁骨里。
天还没有放亮,槐花已经从炕上爬了起来,摸索着穿好衣裤后就下了炕。接着就是上茅厕倒尿盆。
院子里西墙根鸡笼里的鸡,院子外土坎下猪圈里的猪,都在同一时刻听到了主人的响动。鸡涌在鸡笼前面从栅栏缝了伸出脑袋探视着,一排高高低低晃动着的脑袋,等待着有人给食盆里撒上苞谷粒或者是瘪麦粒。“吱咛”乱着叫的几头壳郎猪,把猪圈门的木板拱得“哐噹”直响。
槐花在茅厕门口把倒空了的尿盆扣在墙角,没有再去厅房屋里,而是直接进了厨房。槐花拉开了厨房里的灯,给一口二尺大锅里添了半锅水后,就在大锅下面的灶膛里点上了火。
等大锅里的水开始冒起了热气,槐花用一只大马勺舀出了一勺,端去倒进厅房屋门后面搁在一把靠背椅上的洗脸盆里。灶膛的是劈柴在继续燃着的时候,槐花也从厅房门里摸黑洗完了脸。洗完了脸的槐花,紧接着就是在一个铝质的洗衣盆里拌苞谷面,从大锅里舀起滚烫的水,浇在洗衣盆里苞谷面和粉碎了的秸秆粉里面搅拌着。
搅拌好了洗衣盆里的饲料,分别给鸡食盆和猪食槽里分开了添好。操心完猪,槐花又去厅房屋里,从炕角抱下一只黑色的瓦盆。瓦盆里是发酵了一夜的面酵子。
等院子里慢慢有了影影绰绰的亮,槐花已经在大锅旁边的小锅里烙好了六个脸盆口大小的饼子馍。大锅里拌过猪食后剩下的水,被烧开了灌进一个绿塑料壳的暖瓶里面。
灌完暖瓶后,大锅里正好还剩着一大碗开水,槐花打了两个鸡蛋进去,又抓了一撮面粉,在一只小碗里用冷水搅糊了倒入锅里。
槐花喝了一碗鸡蛋糊糊汤,把两个饼子馍和两根大葱装进一个蓝色的布袋里面,然后把布袋和那个灌满了开水的绿壳塑料暖瓶,一起装入一个柳条编成的背篼里面。
装好了背篼的槐花,又从柴火房的房檐下,拿过一把足有十来斤重的镢头扛在肩上,锁好了院门后就上了“驴背梁”的那三亩当归地。
天已经完全亮了,迎面而来的潮湿雾气,洇得额头冰凉生疼。各庄廓院里的厨房屋顶上,也缭缭绕绕地飘起了做早饭的炊烟。
在上山庄,每天最早喂猪鸡做早饭的除了马秀兰就是槐花了。现在马秀兰有了跛子高三,在跛子高三的执意下,早饭是一成不变的做,但上地的时间却比平时晚了一些。
槐花心里很纠结,自己硬把跛子高三和马秀兰牵成了夫妻,人家们也领了证。自己的这个做法不知道是对还是错?毕竟自己人单力薄,那些出死力气的活让自己一个女人来干。要是还能像当初那样设想,自己的劳累起码能分担掉一大半。
这还完全没走到梁顶,槐花的后背已经被汗湿了个透。胳肢窝里也就像往出渗水的泉眼。槐花在一处背风的地头放下了背篓,顺便蹲了下来解了个小手。槐花苦恼自己,刚走完了女人的生理年龄段,这尿急的毛病也紧跟着就来了,稍加一累,就有尿意,一有尿意,就夹不住时间。
文革前几天给槐花手机上转了一千元钱,叫槐花叫几个帮工挖当归,说自己一来一去搭的车费和耽误的收入,也抵得上挖药的工钱了。槐花特别生文革的气,哪怕算下来两头一样,但人来总比自己雇人的要好,起码两口子能一起吃几顿饭,能在热炕上睡在一起说几夜的体己话,也能给这个冷清得古庙一样的院子里,增添一些有男人的活气。
要是雇人,上山庄里是无人可雇的,家家的情况也差不多。周围离得近的几个庄子也基本一样。临近雇人,就只有去峪河镇的桥头,那里是有经常打零工的男女劳力的。
槐花算了个账,雇三四个人来,最多三天也就能挖完三亩当归。按一天一个工一百二十元算,文革转来的一千块钱也就够了。但这雇人挖,自己还得给做饭伺候着,这工价的行情是管饭按一百算,不管饭按一百二算。不管饭的话,周围都是农家户,没有专门卖饭的馆子,雇工要是跑镇上吃一趟饭,小半天的时间就花在跑路上了。而且儿子白勇的房子还没着落,眼看岁数一天天的大了,这没房子就没法在城市里结婚,省下来一千块钱,起码也能给儿子白勇在城里添一巴掌大的地方。
最后槐花决定不雇人,自己拼了命挖,药材不像土豆,不怕冻坏在地里,只要泥土不上冻,就能多盘几天的时间……
一苗当归的根从泥土里完全挖出来,就得挖个差不多和洗脸盆一样大的坑,深度足一将近一尺五左右。刚挖出来的当归,根杈分散,带着碗口大的一坨泥土。挖了一苗当归后,需要顺手在镢头的木把上磕一下当归根上的泥土。
为了节省时间,槐花没有回家做晌午饭吃。头上散乱的两绺头发,被汗水粘贴在脸的两侧。在阴着天又冷风嗖嗖的“驴背梁”上,槐花后背的夹衣也被汗水泡了个透。从脖子里流进胸窝里的汗,随着扬起胳膊抡镢头时的伸展,又从槐花松弛的肚皮两侧渗进了裤腰。
流过多的汗,就得喝水来补充。槐花怕喝了水后一劳累又得解手,就忍着没怎么喝,下嘴唇上结满了黑红色的血痂,顺着鬓角贴在脸上的头发带下来的汗水也流进了嘴角,嘴里不断的泛着苦咸的味道。
槐花在歇气的时候,转身看到已经挖下了足有四五背篼的当归根。幸庆自己挖了这么多的时候,又犯起了新的愁,这些当归根是要背回家的。带土的根装满一背篼时足有百斤重,而且要从地头往家来背五六趟。五六趟就得五六个来回。
想到这些,槐花更伤心起来。要是文革在,俩人一天能挖成十背篼,而且成十背篼当归根用架子车装满了就一趟能拉完。
我送我的哥哥清水河,
清水河边一对鹅,
公鹅嘛展翅飞过河呀,
急得那母鹅叫哥哥……
槐花被一阵苍凉的花儿声打断了思绪,停了手像地沿外望去,是跛子高三开着一辆崭新的三轮摩托车,已经从梁顶的土路上拐进了地沿边的草滩里。
看到跛子高三,槐花的心里马上腾起一点希望,随即又涌上了一阵恐惧。
“哎呀!嫂子麻利得很么,这天还没黑哩,就挖了这么多哩!”跛子高三老远就喊。
“一个人么,我就挣命着挖,苦死苦活又给谁说哩!”槐花说。说着话的空子里,跛子高三已经把三轮摩托车停在了当归地沿外。
“怕啥嘛!我不是来了吗?”跛子高三说。
“老三,我可把话说着前头,我没钱付工价,身子也背不住你蹬踏,我知道秀兰怀娃了不方便,你急哩!”
听到槐花像打预防针的话,跛子高三脸上一红,尴尬得“嘿嘿”笑了一下说道:“嫂子看你说的这啥话?我高旺辉总不那么差劲,秀兰打发我来的,我不要工钱,给你帮忙把药拉回去,当归叶子归我,我装回去喂羊。你天天挖,我天天给你用车拉回去。”
跛子高三说完,就没管愣在地里看着他的槐花,转身就去往三轮摩托车上装挖下来的当归根和当归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