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没有月亮的中秋夜

　　晌午的时候，飘起了毛毛雨，河川地走庄子上是条土路，被雨水泡湿了的土路面变成了一层薄薄的稀泥。
　　跛子高三吃力地拉着一辆架子车，架子车上堆满了割下来的土豆藤蔓。堆得高高的土豆藤。
　　“嘿！这驴天气，烂死个人哩！”
　　蔓后面，马秀兰正在撅着屁股从架子车的后面推着车子。
　　拉着架子车的跛子高三，右脚穿的一只雨鞋尖上，扯破的一条三角口子里随着脚步的挪动，往外冒着黑色的泥汤水。歪着脖子拉车的跛子高三，边咒骂着天气，边调侃着后面推搡着架子车的马秀兰。
　　“你咋不用劲搡哩?”跛子高三说。
　　“我把咂奶的劲都用完了，路滑么，你拉车的劲还没有个死鸡娃的劲大哩！”马秀兰说。
　　“你咂奶的劲?你咂屁的奶哩！你还能得把自己的奶喂到自己的嘴里。”跛子高三说。
　　“就你能，羊奶人奶都叫你咂了，除了炕上劲大，拉车就像根蛆，咕蠕咕蠕的像爬哩！”马秀兰说。
　　“嘿嘿！不管啥地方，有使劲的地方就好。”跛子高三说。
　　“你就光会使个拧拧劲，端端劲上从来都使不上。”马秀兰说。
　　“嘿嘿！那能一样吗？炕上不用腿走路，这路上还要靠我这不一样长短的跛腿哩，这次出五六只羊出去，咱也买一辆大型的三轮摩托车，要不然把我累得连上炕的劲都没哩！”跛子高三说。
　　“这天一时半会不得晴，今晚看不见天上的月亮哩！”马秀兰说。
　　“看月亮能饱?能当月饼啃?看月亮不如看你的屁股，比月亮还圆哩。”跛子高三说。
　　“我看月亮不能当月饼啃，你拿我的屁股当月亮啃哩！”马秀兰说。
　　“哎！你说说，月亮里真有嫦娥?”跛子高三说。
　　“你精得像鬼，哄憨娃的话你也信？编故事的人编的，听故事的人听着就成了么，要是真有嫦娥，社长的婆娘董洁早就上天了，还能窝在咱上山庄啃土?”
　　跛子高三和马秀兰俩人边逗笑边拉车，等一架子车土豆藤蔓拉到下河滩的羊场里，跛子高三也差不多滚成了个泥蛋蛋。
　　由于这几天是羊发情配羔的时间段，青草料喂得也比较少，精饲料的比例比以往大了许多。吊儿郎当的跛子高三，养了两年羊下来，也掌握了不少养羊的专业知识。只念了几天初中的他，从手机上搜寻了很多的专业知识，对饲料的配制和一些常见病的预防都搞得有模有样。
　　跛子高三留在羊场里卸土豆藤蔓，马秀兰赶着去家里准备晚上的饭。跛子高三昨天从峪河镇上买回来一个电磁炉，又买了一袋重庆火锅底料和各种吃火锅的菜。
　　马秀兰说晚上叫上槐花一起吃顿火锅。跛子高三说把刘刚的婆娘余怀春也叫来一起吃，刘刚在外面打工挣钱，娃娃又住校不回来，四个人吃火锅要比两个人热闹一些。这火锅就是大家一起吃了好，两个人煮不了几样菜，煮多了又剩了。
　　由于晌午后下起了毛毛雨，就没人再去地里干活。各家户都早早地做起了夜饭，走在上山庄的各条小路上，隔着丝丝的雨帘似乎能闻见炖鸡和煮腊肉的香味儿。那种蒸月饼的甜味儿也似乎跟着细细的雨丝在庄子上空飘散着。
　　好在大家都有手机，发个信息打个电话，就不用跛子高三抡着长短不齐的腿再去喊人吃饭。跛子高三卸完了喂养的土豆藤蔓，刚把手脚洗干净换了鞋袜，刘刚的婆娘余怀春打着一把伞，左手里端着一小碗蜂蜜就笑着进了院子。
　　“老三咋收拾得像个新女婿?”余怀春说。
　　“嘿嘿！今晚三个婆娘陪我过八月十五哩，收拾利索了招惹喜欢么。”跛子高三说。
　　“哈哈，你想得还美，啥三个婆娘陪你过八月十五哩?今晚上要唱一折‘三娘教子’哩！”余怀春说。
　　余怀春和跛子高三的逗笑声还没落下，院门里槐花头上顶着一件单衣，双手端着一盆剁成块的鸡肉，夹着碎步小跑着进来。
　　厨房里的马秀兰听见约了的人都来了，隔着厨房窗户就喊道：“老三光谝嘴，不知道把人往屋里让的，站雨里叫天爷给洗头哩么。”
　　听到厨房里马秀兰的说话，余怀春边往厅房屋里走，嘴里也笑着说道：“我才不洗头哩，你夜夜给老三洗头，也没见把老三的一头刺猬毛给洗秃的，反而叫尿素当化肥，长得越发茂盛了。”
　　双手端着盆子的槐花，低着头顶着单衣进了厨房。
　　“我的个天老爷吆！咋忘了把白贵喊过来?”马秀兰在厨房里又一惊一乍地喊。
　　“早上我打电话了，这老骟驴拉着婷婷她奶去了县城，说学校就放一天假，冬花芳霞和娃娃们来回跑不方便，不如都去县城聚一聚。”跛子高三说。
　　“哦！我咋把这忘了，我的桂娃说他放假去舅舅家，不回来过十五的。”马秀兰又说。
　　看到槐花进来厨房时端的一盆鸡肉，马秀兰又喊了起来：“天爷吆！这是干啥哩么，我都把菜切好了，能吃完都算不错了，你再拿一盆鸡肉，咱把八月十五当年过哩么！”
　　“家里再没啥好的可拿，就一只不下蛋的鸡，宰了好，倒省些麦子给下蛋的鸡吃。”槐花说。
　　“你现在养着四十几只鸡，粮食也费，糖菜叶子剁碎了拌些麦麸喂，光吃粮食也叫人招架不住哩！”跛子高三说。
　　“啥都喂着哩，我从各处的地边剜来的苦苦菜，灰灰菜，一起剁了喂，几头猪和一群鸡都主要靠各种野菜喂，这些活不吃力，也费时间，但也省不少的饲料钱，这天冷了以后，就喂其它的料草，今年粉碎了的麦草豆子草都多，别人家不要的庄稼杆都被我收拾回来了，黑面和麦麸一拌好得很哩！”马秀兰说。
　　“你们都养的数量少，看看我养的那些才叫多哩！”余怀春说。
　　“嘿嘿！你净说笑哩，你的那蜂儿我们都伺候不了，头顶乱飞起来让人心里发毛哩，蜂儿自己出去找吃的，又不叫你顿顿喂，还给你尿钱下蜜的，你光惹我们笑哩！”槐花说。
　　跛子高三忙着去烧茶水，把几颗红枣和一把茶叶放进电茶壶里，然后添了水搁在炕头上的一个柜子上。
　　马秀兰和槐花端着几个装着各种菜的碟子，往沙发前的矮饭桌上放着。
　　“我也给你帮忙去，你准备的丰盛就像城里的馆子。”余怀春说。
　　“没啥帮的了，就几样菜么，她婶子又端来一盆鸡肉，咱一起煮进去慢慢啃，家里的火锅简单，比不上人家城里的火锅店。”马秀兰说。
　　不大的矮饭桌上，顷刻间被摆满了东西，几个装菜的碟子由于放不下了，干脆直接倒进电磁炉上的锅里和鸡肉一起先煮着。
　　午餐肉、白菜帮、平菇、宽粉皮、海带丝、豆腐块、毛肚、鹌鹑蛋、红薯粉皮、还有十来只弯得像月牙的虾。
　　“来来来，咱们先蘸些蜜吃几口，菜叫先煮着去，咱应个今天吃蜜的时节么。”余怀春把自己拿来的那一小碗蜂蜜放在炕头前煮茶的柜子上说。
　　“就是么，怀春的蜜是真蜂蜜，和商店里卖的不能比，少蘸着吃些，留着肚子吃火锅。”马秀兰说。
　　“我喂鸡喂猪的，忙得都忘了蒸月饼了，也好几年没蒸过月饼了，白勇和他爸都在家的那几年我还记得蒸的，现在一天稀里糊涂的，能记起按顿数填肚子就不错了。”槐花笑着说。
　　“蜜多不甜，胶多不粘。这吃蜜，要么从碗边舔，要么指头蘸了嗦指头，这样吃才甜哩！”跛子高三说。
　　“老三的嘴里就吐不出根像样的葱，除了舔和嗦，你就没个其它吃法?”马秀兰笑着骂跛子高三。
　　四个人轮流用花卷馍蘸着吃碗里的蜂蜜，矮饭桌上电磁炉上的锅也冒着热水汽滚了开来。由于矮饭桌面比较小，炕上的炕桌上也摆着四个小碗，半碗蒜泥，半碗香菜沫，半碗小葱沫，半碗剁碎的朝天椒，还有一瓶开了盖的老干妈辣酱和一小瓶香油。
　　大家按自己的口味给自己的碗里调了料，马秀兰又从滚开的汤锅里给每个人的碗里舀了半勺红油汤。刚放下勺子的马秀兰，嗓子里“嗝”了一声，就赶忙往厅房屋外跑。刚跑出厅房门的马秀兰，站在拦沿台子上弯着腰张大了嘴干呕着。
　　听到马秀兰在门外的呕吐声，余怀春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端来的小碗，金黄又清亮的蜂蜜里只有一些刚才掉落的花卷馍的渣，根本不见一根蜂儿的腿或者是翅膀。放心不下的余怀春又拿起眼前装着各种蔬菜的碟子看，也不见有菜虫在里面。这啥都是干净的，马秀兰跑外面吐什么呢？
　　“你是狗肚子里装不住酥油，叫花子存不住隔夜的粮，好吃喝摆了一桌，你又吐开了。”跛子高三边调侃马秀兰，边往厅房屋外走。
　　“啊呕呕，呕……”马秀兰又是一阵干呕，嘴张得就像水里捞出来的鱼，嘴角的涎水跟牛缰绳一样吊了半尺来长。
　　槐花赶快给一只干净碗里，倒了半碗刚煮开的热茶水端在手里摇着，目的是让茶水凉得快一些好让马秀兰漱嘴。
　　跛子高三已经扶着马秀兰在厅房屋门口站着，槐花好像记起了什么？边摇着手里的茶水碗边问道：“你身上这个月来了没有？”
　　马秀兰愣了一下说道：“你不问我，我还把这事忘了，平时很准时的，这两个月没来了，敢不是?”
　　“嘿嘿！这瓜婆娘，你咋活糊涂了呢？肚子里有娃了都不知道。”槐花说。
　　扶着马秀兰的跛子高三，突然放开了手，转身跑进院子里飘着的毛毛雨里，“扑通”一下跪在院子里的泥水里大哭了起来：“天老爷呀！我的天老爷开眼了呀！我高旺辉也有娃了呀！”
　　跛子高三的这一举动，竟然引得马秀兰也哭了起来，马秀兰也感觉到自己还是个女人，还是个生命力旺盛的女人。
　　槐花和余怀春也才知道跛子高三原来是有大名的，而且是叫个“高旺辉”的大名。
　　槐花也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眼圈一热，也落下了几滴眼泪来。又惊又喜的余怀春，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赶快跑到院子里的雨中把跛子高三扶了起来。
　　被余怀春扶进了厅房屋里的跛子高三，顾不上擦两个膝盖上的泥水，靠在炕沿上冲着屋里的三个女人傻笑着。
　　回过神来的马秀兰，也顾不上去给跛子高三擦头上湿漉漉的雨水，拿起矮饭桌上的勺子给大家的蘸料碗里捞煮好了的菜。
　　“你看我糊涂的，你看我糊涂的，耽搁大家吃饭，赶紧都来坐着吃，让我把大家耽搁着。”马秀兰说。
　　“他婶子你坐着，我给咱们捞菜，你坐着，千万不能劳累得动了胎气。”槐花说。
　　“放开了吃，咱今天不但过节，还贺喜。”余怀春也说。
　　“今天下雨，看不到月亮哩，咱就开始吃，也不拜月神了，也不献瓜果哩！”槐花说。
　　“明天哪怕下刀子，我也要上梁去给我大我妈上坟烧纸去哩！”跛子高三说。
　　“该烧，该烧。”槐花说。
　　“老三你往年的清明都没上过坟么？”余怀春说。
　　“没，没上过，我自己都吃不饱肚子，哪有钱给大大妈妈买烧纸哩！”跛子高三说。
　　“其实我高旺辉心里一直记着我大我妈哩，以前跟着我哥去过几次坟地，后来再没去，咱手里没一把纸钱没一碗献饭，也不想看我嫂子的白眼。”跛子高三又说。
　　“吃吃吃，都趁热吃，别光说话。老三你把茶给大家添上，我看你越活越呆迷了。”马秀兰说。
　　“你们谁想喝酒?还有半瓶辣酒哩！”跛子高三边给大家添茶边说。
　　“有了就拿过来给嫂子和怀春倒上，给我别倒，你们三人放开了喝。”马秀兰说。
　　“喝了就喝些，我喝过几次啤酒，还没喝过辣酒哩！”余怀春说。
　　“辣得烧嗓子烧肚子，一口下去能辣一路，肠子里都是烧辣烧辣的。”槐花说。
　　跛子高三从炕头柜子的门箱里拿出了半瓶白酒，然后找出了三个指头肚大小的酒盅，拿茶壶里的热茶水冲了冲，就放在槐花和余怀春面前的矮饭桌上。
　　“喝，我也喝，反正明天上不了地，挖洋芋蛋也还嫌早，炕上一个人滚来滚去的也睡不着，不如咱又过节又贺喜，喝醉了倒舒坦。”余怀春说。
　　槐花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也突然产生出想试试喝醉的那种感觉，把刚喂进嘴里的一块豆腐咽了下去，拿手擦了擦嘴后说道：“喝么，我也喝些辣酒，平时不是地里干活就是家里喂猪喂鸡，今晚咱美美地喝上几盅，也不枉老天爷下一场雨，没月亮可看，咱就喝酒。”
　　“我天天能看到月亮，秀兰的肚子比月亮好看。”跛子高三呲了一下嘴说。
　　“哈哈！秀兰身上再有啥好看的?”余怀春说。
　　“嘿嘿！这给你不说，秀兰身上好看的地方多哩，红处红来黑处黑。”跛子高三说。
　　“呸！你高家老三就没个好话，女人都一样，把你能得不知道二五了哩！”马秀兰骂跛子高三。
　　“这么多的菜还堵不住老三的嘴，你给我和怀春把酒倒上，别光顾着谝嘴。”槐花指着眼前的空酒盅说。
　　“狗掀门帘，光耍一张嘴。”马秀兰说。
　　“嘿嘿！我耍头多哩，还会造娃哩！”跛子高三说。
　　马秀兰拿起刚捞过菜的勺子要打，跛子高三赶快起身又去给茶壶里添水。见跛子高三躲开去烧茶，马秀兰又给槐花和余怀春的碗里捞了几个鹌鹑蛋。
　　“赶紧吃，这蛋还比鸡蛋好吃。”马秀兰说。
　　“你也吃，现在你要吃好哩，给肚里的娃补充营养哩！”槐花说。
　　“嫂子你也要少干活，叫老三去干，别把你累着，现在和往常不一样了，岁数大了怀娃，就得各方面都注意着。”余怀春说。
　　“没那么娇气，咱的命么，就是像鸡一样天天刨着，闲下来还倒不踏实。”马秀兰说。
　　“哎吆我的娘娘吆！从明天起，我一个人喂羊，一个人割草，一个人干你这面地里的活，我现在浑身都是劲，比驴都厉害哩！”跛子高三说。
　　“你本来就是驴。”马秀兰说。
　　马秀兰的话，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槐花心里一阵空落，但没有在脸上流露出来。在她的心里，跛子高三不但是头骚羝羊，也是个有血肉的男人。
　　“鸡肉能咬动了，先吃些鸡肉，过会了咱再煮些菜。”马秀兰捞着不锈钢煮锅里的鸡肉说。
　　厅房屋里雾气腾腾，四个人也吃得满头大汗。跛子高三和余怀春与槐花时不时地碰着酒。两个女人每喝一下酒，就呲着嘴“哈”一声。马秀兰不断地给大家的碗里捞着添菜。跛子高三也在吃菜喝酒的空档里给大家添着滚烫的红枣茶水。
　　矮饭桌上的空盘子被拿了下去，电磁炉上用不锈钢盆子做的煮锅里，菜也越来越少了。四个人摸着自己鼓起来的肚子，嘻嘻哈哈地说着笑话。隔着玻璃窗户，也听得见院子里的雨声逐渐大了起来。
　　“我这会想在院子里跳广场舞哩！”跛子高三说。
　　“你头叫驴踢了，下这么大的雨，你跳个屁广场舞。”马秀兰说。
　　“我今晚高兴，反正是睡不着觉，想把音响开得大大的，美美地跳个半夜。”跛子高三说。
　　“高兴了洗锅碗去，我们三个女人谝一会话。”马秀兰说。
　　“就是的，今晚你要是胡骚情，我们三个女人就给你唱一折子‘三娘教子’的戏哩。”余怀春说。
　　“嘿嘿！我也就是一说，天晴的时候我也跳不出一朵花来，这毛雨加烂泥的，还不把我给滚成个泥母猪，我还是洗锅碗去，你三个上炕坐着去。”
　　“就是，外面雨大了，路上也黑，一拐一滑的光绊跤，家里干净铺盖都有，咱上炕谝闲传话，瞌睡了就睡着，咱都睡炕上，隔房里也有炕，叫老三去睡隔房。”马秀兰说。
　　“也行，睡哪里都一样，回去了也是个冷被窝，不如咱三个美美地谝话，瞌睡了直接做美梦就成了。”余怀春说。
　　“我离得近，要不怀春跟我去我家睡?”槐花说。
　　“你家炕上和我家炕有啥区别？雨下得刷拉拉的，非要走那几步路干啥？”马秀兰说。
　　“也成，你这炕也大着的，咱三个睡了也宽展。”槐花说。
　　厨房里跛子高三边哼着曲儿边洗刷着锅碗，厅房屋里的大炕上三个女人一会疯笑一会嘻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