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酒肉朋友和米面夫妻
作品名称:空村活寡 作者:麦熟一晌 发布时间:2019-02-17 18:38:49 字数:5716
敞亮的厅房屋里气氛有些沉闷。午后的太阳把西屋山墙的一片影子投了过来,几只飞不出屋子的苍蝇,在宽大明亮的窗户玻璃上绝望地撞着脑袋。
两只工艺考究的圆形花盆里,一株老态龙钟的三角梅把花开得就像一团火。一株栽在方形陶盆里的盆景石榴树,歪歪斜斜的枝干上,颤巍巍地挂着一青一黄的两颗石榴。
宽大的布艺沙发上搁着一个很有年头的针线篮子,篮子里一只没有做完的手工鞋垫上还插着一根带着红丝线的缝衣针。
用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做面子的茶几上,一只玻璃杯里泡着的茶已经没有了热气。倒是烟灰缸里躺满了香烟的“尸体”。接连不断的抽烟,让敞亮的厅房屋里缭绕着丝丝缕缕的烟雾。
粉刷得雪白的屋墙上,挂着几副装裱得很雅致的字画。靠屋墙正中间的位置挂着一个镜框,镜框的黑白照片里,白兰宝他爷头戴着一顶瓜皮帽,用一付苦大仇深的表情注视着屋子里的人,旁边正襟危坐的是裹着一双小脚的白兰宝他奶。白兰宝他奶神情呆滞,似乎被当时拍照时让照相机摄走了魂一样。
“唉!,这到底是为啥吗?”兰英她妈拉着哭腔说。
“你是不是瞎怂脾气老犯?天天和婆娘在嚷仗哩!”兰英她爸也说。
“没有么,这两年不顺,国家政策紧了,工程烂了,前几年挣下的钱全搭进去了,还四处拉了一些账,有银行的,也有私人的钱。”白兰宝说。
“国家政策总不能克扣下苦人的工钱?这干活拿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咋老是让咱这些下苦人吃亏哩?”兰英她爸说。
“这个行业一两句话说不清楚,现在这一行难干得很,掌握不好就烂包了。”白兰宝说。
“不管是啥原因,干了活就得拿工钱,电视上国家领导都说不能拖欠农民工的工资哩!”兰英她爸说。
“大,妈,不是你们理解的那么简单。前几年行情好,到处有活,房子卖得很快,甚至图纸一出来,工地上连个坑都没挖,开发商就已经把房子卖出去了。那时候的开发商很多都手续不全,边建房边办各种手续,而且房价一年比一年高,只要能拿到地,就等于把钱赚到手了,所以这个行业里从装修到建筑,从施工队到卖建材的都赚钱。”白兰宝说。
“哪咋就把咱烂包了哩!”兰英她妈小心翼翼地说。
“唉!正因为以前挣了钱,现在才赔得更快,要是手里没钱,倒还能挣几个下苦钱。因为这两年国家管得严了,开发商光拿到地还不成,手续不全也不能开工,也不能往出去卖房,何况有些开发商连土地的手续都有问题。这样一来,咱工程队垫资的就被套进去了,咱带人干活,咱要拿自己的钱给工人们发工资哩么,有些材料款咱也得垫着,但有些也是欠着的,这里面泼烦得很。”白兰宝叹着气说。
“这啥道理吗?开发商没钱付材料和工钱,咋叫包工的人给往里垫钱哩?他们是东家,工程队是雇工,应该东家给雇工月月发钱才对,咋就让大雇工给下面的小雇工拿自己的钱发工钱的哩?”兰英她妈说。
“理是这么个理,但行情就是这么个行情,谁都没办法,以前咱垫资,后来都能把账结清,哪怕结不清,拖的期限也不是很长。但现在,首先开发商烂包了,工程由于各种手续不齐全,让国家叫停的,还有盖好的房子卖不出去的,反正原因多,人家一烂,就没钱给咱结账么,咱的钱是先垫进去的么。”白兰宝说。
兰英她爸妈,焦急地问着白兰宝生意上的事,白帆在她奶坐着的沙发上侧着身子已经睡着了。兰英她妈,看到儿子和他爸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即心疼儿子白兰宝的处境,又恼怒自己男人也无节制的抽烟。顺手拿过一件自己搭在沙发靠背上的夹衣,轻轻地盖在白帆身上后,冲着自己的男人开口说道:“你个棺材瓤子,烟火就紧得很,娃吃烟是心里泼烦着哩!你就像拾便宜的一样,一根接一根的就像烧炕,你个死人,也不知道给娃倒碗蜜叫蘸着吃些馍的?”
被自己婆娘唠叨了几句的兰英她爸,从嘴里把吸了半截的香烟在烟灰缸里摁灭了火。然后也冲着兰英她妈说道:“娃心里烦,你嘴就夹不住,不知道给娃做饭去,呱哒呱哒的问个没完。”
“好好好,让宝娃先缓会,喝上些茶,我赶快做饭去,帆帆娃也乏了,都睡着了,你也别嚷,别叫把娃吵醒了哩!”兰英她妈说。
兰英她妈去了厨房,边揉着眼睛边从面柜里往案板上挖面。兰英她爸从烟灰缸里拿起刚才摁弯了的那半截香烟,用手指捋直了又叼在嘴上就出了厅房屋。
厅房屋东侧的楼梯下面是个圆拱形的门,门外面是原来的半亩菜园。当初拆了老房子后,兰英她爸想叫盖成双檐水的人字屋,然后把屋顶扣成带猫头滴水的檐瓦,屋面两侧再带上两排筒瓦,屋脊用镂空花草图形的条砖砌了,屋脊的两头再加上飞檐走兽。说这样盖了比旧社会时候咱峪河川里的大地主都阔气。
兰英她妈首先出来反对,说那样盖出来就像山神庙,还是一檐水的单面屋顶气派。
白兰宝最后谁的话也没听,他爸说的那种小灰瓦已经不适合现在的建筑风格了,他想盖成徽派建筑的样子,但觉得有些太另类,最后直接把主房盖成了二层小楼。第二层没有完全盖满,而是空了半截留作带不锈钢围栏的天台。
楼梯设计成了户外的,直接从西屋顶上拐了个方向通上二楼,这样就方便在主房和西房的拐角处建一个圆拱形的后门。二楼的屋顶,也没有建成两面坡的双檐水,而是四面坡扣红色的波浪瓦。
靠南面带了一段园林式的围墙,一个半圆形的花园从南墙根向厅房屋的方向凸了出来。里面被栽上了两株一红一白的牡丹,原来的一棵樱桃树被挖了移栽到后园子里。原有的芍药和荷包花被移到了花园的前沿位置,靠最里面的两个角上被栽上了从兰州花市上买来的一株紫丁香和红樱花。
兰英她爸出了通向后园子的圆拱形门,从几行葱里挑了两朵还没有结成籽的葱花骨朵揪了下来。葱叶已经老得挑不出嫩的来,好不容易从炕大的一片韭菜里,挑拣出了一把还嫩着的韭苔,又拔了几头打过蒜薹的大蒜在手里提着……
在宽大的布艺沙发上斜躺着的白兰宝,眼睛盯着吊顶上的水晶吊灯,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的香烟已经熄灭了火,只剩一节过滤嘴被夹在两根熏黄了的手指间里。
自从去年被工人和材料商围堵在家里要账,婆娘杨琴也不断地和自己吵架,最后实在是没办法像以前那样过日子了,杨琴先开始不回家了,后来就提出离婚。
最早在新疆北疆石河子买的一套七十多平的房子,也被给别人顶了账。后来在南疆阿克苏市买的一百二十平的房子归了杨琴,刚上高中的女儿白丽丽也跟了她妈,儿子白帆和一屁股债务自然是归自己。刚买来还没跑上十万公里的“霸道”越野车,也被给一个材料供应商顶了沙子账。那间二十平的车库,被变卖了不到六万元的钱,只有拿在自己手里维持着目前的困境。
白兰宝记得从在乌鲁木齐租房住的时候,自己租来居住的房子,就成了峪河乡驻新疆的办事处一样。同村的,邻村的,甚至是只要能扯上老乡关系的人,来新疆后从乌鲁木齐向各地州县市分散的时候,都要来家里住宿吃饭。有来找活干的,有投奔亲友的,有办事路过的。只要有来人,免不了割肉买菜来招呼,来人少了就睡沙发,来人多了就打地铺。反正从乌鲁木齐到石河子居住的那几年,家里一年四季没断过来客。落魄的需要拿路费,急紧的需要借钱周转,自己也记不得具体陆陆续续掏出去了多少“冤枉钱”?也不记得这么多年吃掉了多少付煮牛肚,也算不清给来来去去的老乡们炒过多少次大盘鸡,更没办法计算喝掉了多少白酒和啤酒?
白兰宝还记得自己初次上新疆的时候,从兰州到乌鲁木齐的火车上下来后,刚进入三月份的天气冷得就像跌进了冰窖。一路上啃着从家里带的锅盔馍,舍不得吃一盒泡面的自己,到新疆乌鲁木齐后口袋里也掏不出个一百元钱来。
在听人说弯腰就能捡钱的新疆,三月份的气候还找不上个开工的工地,也怪自己没有和在新疆回来过年的人搭伴去。找不上工地,也找不上其它临活的自己,连一碗五元钱的拌面都不敢吃,背包里装了老家二月二炒下的近十斤蚕豆,让自己住在长江路的一家私人招待所里苦熬了六七天的时间。
要不是打听到邻村的一个小学同学的单位,真不敢想身无分文的自己,会在天寒地冻的乌鲁木齐混成个啥嘴脸?
说来也巧,就像爷爷活的时候说过的一句话“瞎眼雀的眼前也有一穗瘪谷子哩”。溜达到各饭馆门口打听零活的自己,竟然被一位刚从饭馆里出来的老头叫住了问话,好像是老头听出了自己的甘肃口音,一问话还是渭河源头的土腔。一来而去,老头说有个峪河乡的老乡娃从部队转业到他单位的后勤部门。再一说名字,原来是邻村一起上过小学的娃。
这个突来的偶遇,打破了自己的困境,也是让落水者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老头把自己领到了一家单位的后勤部,正好小学同学是管理单位食堂的。接下来就是被小学同学领着去洗澡理发,换上了一身小学同学从部队带回来的旧棉衣棉裤和大头鞋。食宿有了着落,在食堂打下手帮了三个月的厨后,又被小学同学介绍给了一个搞工程的战友。就这样,自己一步一步地在新疆扎了根。由于这些因素的存在,自己在生活稳定了的时候,总也爱招揽一些从老家出来在外奔波的老乡,那个被大家调侃为“峪河驻新疆办事处”的租住房,也经常充满了带着渭河源头土腔的说笑声。
在一些老乡们的恭维和赞扬里,自己也获得了十足的成就感。而这一切,都在两年前被打破,当自己四处借钱补窟窿的时候,一些原本围着自己转的人也开始远离了。就连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几个娃,也开始有意地躲着自己。自己刚起步的时候在工地上给民工们做饭的自家婆娘杨琴,也经常在家里挑起事端来吵架。靠跟着自己挣了钱盖了房的大舅子,也时不时地有冷话言语表达着不满。自己当年给出过彩礼钱的小舅子,也开始在自己面前哭穷,时不时惦念着还有一笔没有结清的木工钱……
“宝娃哦!起来吃饭哩!”
“我的帆帆娃哦!起来吃饭哩!”
“叫娃睡会,喊啥哩?这父子俩个都乏了,你喊啥哩嘛!”
“忘了没给兰英打个电话,镇里骑电动车最多半个钟头就来了么?”
“兰英有兰英的事,一天脱贫攻坚战的工作忙得脚后跟踢后脑勺哩,下班了还要往县城赶,家里娃的学习还要操心,你打电话添啥乱哩?”
白兰宝在迷迷糊糊中睁开了眼睛,看到眼前的茶几上摆着四碗包得像元宝一样饺子,一小碗油泼蒜泥,一小碗被炝了葱花的油泼辣子,还有一碟子腊肉炒韭苔。
上山庄人吃饺子的方法就是这样,每人一碗饺子,然后大家都从自己的碗里夹饺子,在一个共用的蘸料碗里蘸着吃。这个吃法和城里人恰恰相反,城里人吃饺子的时候,桌面上是一大盘饺子,但蘸料碗却是每人一个,大家从盘子里夹着饺子在各自的蘸料碗里蘸了吃。
在白兰宝睁开眼睛从沙发上坐了起来的同时,另一面沙发拐角处睡着的白帆也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娃都醒了,赶快叫趁热吃,我给舀些面汤去。”兰英她妈说。
“你不会给娃烧个鸡蛋汤,面汤有啥喝的?”兰英她爸说。
“你赶快吃你的,少指拨我,你两下吃完了把那只黄爪鸡给宰了烫了,我洗完锅了在大灶上给娃炖上。”兰英她妈说。
白兰宝一看自己手里还夹着个早已熄灭了的烟屁股,把烟屁股放进烟火缸里后,便对着父母说道:“大,妈,咱都吃,一起吃,好长时间没吃过妈包的饺子了。帆帆,你往这边坐,叫你爷你奶坐中间。”
白帆看到自己面前的一大碗饺子,嘴里诺诺着说道:“我吃不完么,这么多?”
“挣着吃,加油吃,长身体的时候么,爷爷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一顿三大碗菜疙瘩杂粮面都不饱。”兰英她爸说。
“净说没用的屁话哩!现在的娃能跟你小时候比?那时候的菜疙瘩杂粮面,汤清得能照见人影子哩,肚子里一年都见不上油水。”兰英她妈说。
兰英她妈嘟囔了兰英她爸一句后,从白帆的碗里夹出两个饺子放进白兰宝的碗里。
“妈,我也吃不完这么多。”白兰宝说。
“吃,人是铁饭是钢,心上再泼烦,饭还是要吃饱。”兰英她妈说。
“真吃不完,自己的家里总不作假么,这一碗饺子也够扎实的哩!”白兰宝说。
“那就给你大夹给几个,老东西一辈子就像没吃饱过,叫撑死了没人吵吵还清闲。”兰英她妈说。
“嘿!咱生了老大兰雄那次,你老妖婆一顿吃了五碗碎汤面,还吃了两个碗口大的青稞面烧锅子馍,吃完后还说想吃一大碗搅团哩!”兰英她爸说。
“嘿嘿!你老狗记得千年的屎账,那时候生完兰雄,肚子就像掏空了的母猪,别说几碗碎汤面,就是有一筛子凉面,我照样能吃完。”兰英她妈说。
在白兰宝从记事开始,父母亲就经常这样相互叫骂调侃对方的。以前总感觉父母亲的交流方式太粗俗,但今天不由得羡慕起来这种既包容又排斥对方的方式来。
白帆也被他爷他奶的说话逗得笑了一下,这种家的氛围,罩在白帆心头的父母离婚的阴影,也仿佛被撕开了个能让阳光照射进来的口子。
白兰宝吃着自己碗里的饺子,主动谈起了他和杨琴离婚后的安排,因为他不说的话,父母也会接着问的。
“大,妈,我是这样想的,现在大一些的活我包不起,也没资金去垫。家装活虽然小,但起码能维持生活,结账也不存在拖欠,我自己啥都会干,这就能省出一两个人工来。”白兰宝说。
“娃呀!外面的事我不懂,万一不成就在家苦庄稼,种药材虽然吃力,但行情好了也能卖几万元钱哩!”兰英她妈说。
“你放心去干,家里你别操心,我和你妈身体还攒劲着哩,秧几亩药材苗子,也能卖几个钱自己用。”兰英她爸说。
“丽丽有她妈操心,帆帆让在县城继续上小学,我回来之前打电话给刘建说了,刘建说他和县二小的校长熟,能安排了。还说冬花和芳霞办了个小饭桌,叫帆帆干脆去小饭桌,这样帆帆的生活和学习问题就完全解决了,邻里邻居的,都能照顾好。我最担心的事情反而解决得这么好,也省了许多麻烦,我回去新疆干活也就安心了。”白兰宝说。
“哦!你早都安排好了哩!难怪你说要给刘建他爸妈送月饼去哩。”兰英她爸说。
“刘建这娃能成,年轻轻的都当上副校长了,见咱庄里人也热情,没架子,不像咱的社长王成,走起路来眼睛看天爷,就像当了个县太爷。”兰英她妈说。
“刘建的性格像他妈刘八月,热情暖人,他爸刘七斤倒是个蔫杵子,三下墩不出个响屁哩。”兰英她爸说。
白兰宝心里敞亮了许多,一大碗饺子也被吃了个精光,还喝了半碗他妈舀来的面汤。
离天黑还早,兰英她妈已经把二楼的一间屋子的床铺上了被子,说帆帆和爷爷奶奶睡一楼,白兰宝睡二楼了心里宽展些。
白兰宝懒得洗脚,斜躺在二楼的床上从窗户里看西山坳里的晚霞。这时候他爸他妈也进来到二楼的房子里来了。他妈手里捏着一个深红色的活期存折,把存折放在床头柜上说道:“娃呀!这上面还有九万块钱,还是这几年你给的,我们两个老家伙也没花钱的地方,一年穿的衣服兰英经常给买着的,你哥也时常给你大吃烟喝茶的钱,你明天去镇里把钱取出来拿去用,咱重打基子重盘炕,没有过不去的坎坎,吃不饱肚子的年月都熬过来了,现在的社会饿不死勤快人。”
已经过了四十岁生日的白兰宝,从床上翻下身来抱着他妈的肩膀“呜呜”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