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在镇上的日子
作品名称:苏诺在彝乡 作者:鹤眠 发布时间:2019-02-17 10:17:53 字数:3899
一、布沼传说
我离开彝乡后就住在阿爸工作的镇上,这个镇子坐落在一个叫布沼坝的坝子里。说起这个坝子,还有一个关于它的传说:
相传很久以前,布沼只是一个没名没姓的干坝子。坝子里的人取水烧饭都要跑到很远的南盘江边去挑。(注:本篇故事均发在南盘江流域,南盘江为长江支流,流经地域甚广。)天上有个老神仙看见坝子里的人们挑水十分辛苦,于是他打算帮一帮这里的人们,使这个坝子成为一个山清水秀的天佑水火双全之地。老神仙召齐了九十九条会降雨的神龙,把它们都变做了干蟥蟮,自己则变做一个卖蟥蟮的老翁,这就下界去了。
老翁赶了好几里路,这才来到了布沼的地界,此时正当晌午烈日炙烤着大地,烤得人心焦嗓子里直冒烟。有个放牛的孩子坐在不远处的土堆上歇凉,老翁见了他忙向孩子讨口水喝。孩子给老翁喝了水,还把自己带来做晌午饭的一个玉米粑粑,分了一半给老翁吃。老翁十分感激这孩子,心想“我真没看错人,这里的人真善良”。为报答这个孩子,老翁给了他一条干蟥蟮做为谢礼,并且叮嘱他说:“把这条干蟥蟮放在你的草帽底下,等我走远了再打开来看。”这个孩子把蟥蟮放在土堆上,并用草帽盖住。但他的好奇心十分强烈,老翁没走多远他就掀开了草帽,一时间一股清凉的水柱冲了出来,水流“哗哗”地从山坡上淌下来。原来那干蟥蟮本是神龙,一遇到地面便往里钻,就这样布沼坝子里有了第一眼龙潭。
老翁继续往前走,他来到人们居住的村子里叫卖干蟥蟮,人们看见他卖的蟥蟮又干又痩,便好意对他说:“老人家,这点蟥蟮干巴巴的,也卖不了什么好价钱,你自己留着吃吧。”老翁佯装生气道:“啍!你们都看不上我的这点干蟥蟮。”说罢将箩筐倒扣在地上,那筐里的龙遇到地面,纷纷爬了出来,向四面散开扎根去了。村民们这才知道老翁是个神仙,是有意来帮助他们的,纷纷向老神仙下跪扣谢。
那老神仙走出布沼的地界,来到另一个村子里。他看到这里的人们也很勤劳善良,只是没有水喝。于是他折返回去想看看还有没有,没有钻到地里的干龙。人们见老神仙又回来了,便问他:“老神仙,你找哪样?”老神仙看见地上早没了干龙的影子,就顺口说:“不找了,不找了。”人们误以为老神仙在说,这里应该起名叫“布沼”,于是这里从那以后就叫做“布沼坝”了。
布沼坝和我的彝乡Y杈地相比,它实在太广袤了,从任何一座山岗上往下望去,都看得出它是个平坦坚实的坝子。四面的公路向群山的细缝中间延展开,顺着山脚流向更远的地方。数个自然村就在这群山连绵的环抱中生息,农人开垦的田野,在山间错落有致,那连绵的田梗边有时会惊现一两个荒坟,那坟的主人想必生前也是个忙碌的农人,死后就成了本家田地的守望者。
当数年之后我最后一次回到镇上时,群山之间的树丛早已不见,只剩下烧过的树枝,还散发着一股烟火气。山包上裸露出一个又一个坟头,显然它已经成了一座坟山,只有高过坟头的荒草,在晚霞与凄风中摆动它苍白的苇絮,为这里的凄凉平添了一丝忧伤。与数年前一样,我向田间劳作的农人投以艳羡的目光,生于斯长于斯长眠于斯,其实也是一种平淡的幸福,而这份平淡是我所不曾拥有的……
二、平淡
就这样我走进了群山环抱的布沼坝,走到了镇上,也走进了我人生中的另一扇门;而这扇门早早为我开启,它一直再等待等待我走近它。阿爸、阿妈和阿普,也许还有许多我所不知道的人,他们都把我推进了这道门里。没有人问过我是否愿意,因为这门里的一切太过于绚丽,太过于美好,足矣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所以无一例外的,我就这样“愿意”了。有人说青春的底色是孤独,而我却要说生命的底色不也是孤独的吗?如果我的人生还是一张白纸,与其说阿爸为它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道不如说他已勾勒出我人生的大致轮廓。那是一个在城市中流浪的背影,我就像一条鱼跳进了繁华的激流里,从此我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宿命”……
如果说布沼坝是一个封闭的王国,那么我阿爸工作的工厂无疑就是这个坝子的核心,围绕着它才形成了我们居住的镇子。厂子里的一切都是忙碌的,那些个吃煤的机器,那些个冒出蒸汽的烟囱以及“哗哗”直响的输煤皮带管,它们都不愿意停下来,仿佛一停下来这里的一切都会没了生气。夜里幽黑的煤坑旁,烟囱顶以及家家户户的窗棂里,都透出点点光亮,把整个坝子照得通明,仿佛天上银河散落人间。怪我稚嫩的笔触,无法描抹它的壮阔,而那番景象一如铿锵的鼓点,敲击着我的心灵。它在我的生命中回荡,以另外一种声音,另一种姿态,另一种方式;那是一种激流是不可回头之势,一如聚拢在码头的挑夫,扛着城市的希望向前奔跑了一辈子,直到自己被远远的甩在后头。如今我被它包裹着,而它给了我从未有过的安全、温暖和骄傲。
我和阿爸阿妈住在厂里的家属区,那是一片不大的区域,一幢幢土黄色的平房站立在那里。房屋外墙的漆早已脱落略显斑驳,可不管经历多少风雨,这些由钢筋和混疑土组成的身躯依旧立在原地,岁月在它们身上留下了痕迹,却不曾将它们抹平;也许被抹平的只会是记忆,而不是给予记忆的那一方净土。
我就在这样的小楼里,消磨了童年剩下的岁月。每天清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总会在日记里写:又是一个明朗朗的清晨,我写完了一篇字,就去公园里玩了。确实那时候我每天都必须练上一篇字,是一个端正的小楷本,阿爸放在我的桌上,我翻开它就会有我要练的字了,我还记得第一天练字的时候写的是“爸爸妈妈去上班,苏诺去上学”。这篇字每天都必练的,于是它总是充当了迎来朝阳,送走夕阳的角色。阿爸希望我每天都认识几个字,并练好它们,而我的笔记总是弯弯扭扭行色匆匆,恐怕要让他老人家大失所望了吧。
我们镇上有个小花园,我每次写完就去那里,那是我的蜜窝窝,埋藏我所有甜蜜的地方。桅子花开满枝头的时候,白梅探头探脑的时候,嫩竹叶在枝头跳跃的时候,春的脚步便近了。我是透过这园子里一草一木的变化,聆听春的声音的。我每次出门的时候都会带上一个玻璃瓶子,那是我喝药时偷偷留下的,沿着花园的小径走一圈,我把粉的、红的、白的、各式的花瓣塞到瓶子里,但不要装得太满,再去人工池潭边汲一点水,一个香水瓶就做好了。打开来闻一闻,里面充满了春天的味道,做香水瓶的游戏是镇上一个孩子教我的,他的阿爸和我的阿爸一样是厂子里的工人,他告诉我这是孩子之间最流行的游戏。仿佛我学会了做香水瓶就成了他们圈子里的一员。
在我们这些孩子中间剩下的游戏是:每个女孩子至少拥有一条泡泡裙,然后大家轮流数对方裙子的层数,层数越多的人越漂亮。那时候我还没有一条真正意义上的,属于我的裙子,希望拥有一条裙子成了我最迫切的心愿,道不是我有多喜欢裙子,而是拥有一条裙子我就可以在女孩的圈子里混。就为这件事我跟阿妈说了很多遍,后来我终于有了一条属于自己的紫色纱裙,有了它终于使我在女孩圈子里有了一席之地。这使我大松了一口气,毕竟这里不是Y杈地,在村里的时候我们小孩子都是玩头发虫(一种长足虫,有六个细长的脚,锋厉如刀可以剪断头发。)或是找个挖土棍在野地里盘泥巴。
裙子使我收获了友谊和尊重,或许还有其他什么东西,那是我在村里所不曾有过的,我想那是一种“区别”,镇上人所特有的“区别”,以此来区分小镇上的人和陌生人;与此同时我也明白了什么是圈子,以及偿到了进入圈子的代价,仅管这是有惊无险的。我尽力和镇上的孩子们保持一致,努力克制我内心的恐惧与不安,以及尽量不要回忆过去,更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因为那会显得我很没见识。村子里的故事在这里并不是一种很好的谈资,相反它只是大家嘲讽和愚弄的对象!
后来的事实也证明我这样做是对的,我努力维护着属于自己的小圈子,使它始终保持在我所期待的平衡中,有时我必须为之付出经济上的代价。例如女孩子们都流行玩一种可以泡在水里的彩珠,然后看着它一点点变大。或者一种纸片做的圣诞树,纸片的边沿有彩色的漆,把它插在盐水里它就会开出满树雪白的花。当她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围拢在一起,相互交换手里的彩珠时,我也希望可以有个能交换的人。然而我手里的钱往往少得可怜,阿爸阿妈从未给过我零花钱,这让我的童年看起来与别人多少有点不同,而父母却没有发现我的囧态。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我也会从某个柜子里摸出一块五毛或是一元的硬币,那种凉凉的坚硬的触觉,使我的心里踏实了许多。一拿到钱我就立马冲到我的小圈子里,高举那枚硬币叫嚣到:“看!我今天从家里带了一块钱。”一块钱足矣让我收获她们艳羡的目光,有时候被簇拥在小圈子中间也是一种满足。一块钱或五毛钱可以买上一包辣条,或者几个炸串,然后一人分上一根,这可以使我收获友谊也使我心安。
其实我觉得我真的变了,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以至于不一样在哪我也说不上来。人就是这样奇怪的动物,就像墙沿上的蜘蛛拼着命的织网,然后把自己挂在网上永远也下不来,如果人群之中没有区别没有界线,就过不了日子似的。不过我还是能感觉到,我圈子里的女孩子们还是接受我的,这其中有个原因我一直没有求证过,我阿爸是厂子里的技术员,听说厂里马上得干一个大工程,而且这个工程是由我爸领头的。也许就为这个她们不会排挤我,仅管有时我会因为穷而站在这个圈子的边缘,不过说到底我和她们还是一样的人。
镇上的生活就是这样,这里一切都是严肃的,房子、树木、街道甚至是饭堂,它们都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在自我的秩序里运转。哪怕是小孩子的世界里都存有那么一套规则,每个人都颤颤惊惊按照固定的程式去做,生怕做错了什么或是被拒之门外。没有人可以长久的隐忍孤独,时间久了我的生命也被染上了同这里一样的色彩,它是灰白的、孤寂的,它令我窒息。我真成了一条陷进池子里的鱼,偶尔伸头望望那四角的天空,已然成了一种奢望。我生命的那条河流,它会流向向方?我不敢去想,总之有那么一天,总有那么一刻,苏诺那个来自彝乡的孩子,她变了,真的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