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学堂

　　一、中秋
　　那年，是我在镇上过的第一个中秋节，霜打得叶子黄了，微风中有了阵阵凉意，坡地上坝区里的草都发了白，空气里开始有了肃飒的味道，秋就这样来了。没有期待中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道是“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了”。在小孩子的世界里节日总是满心欢喜的，那年的节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地方就选在阿爸办公室门前的草地上，只是除我们一家之外还多了两个人，门卫叔叔和他的儿子。
　　我记得那是一个十分拘谨的小男孩，他的眼神总是怯怯的，不敢抬头望大人也不会抻手拿桌布上的食物。我还是怀有几分懊恼的，毕竟没有和朋友一起过节，坐在我对面的这个孩子如我一般年岁，不过他只是个蓬头垢面满身t拖沓的孩子。当我们大家都坐定后，我曾有过一种隐性的担忧，他们会不会对垫子上的食物不满意？我一直很在意这点，我的朋友们在过节前就开始相互分享月饼，我捧在手里的往往会是冰皮，或者是蛋黄莲蓉馅的。我拿着这些月饼如获至宝一般，偷偷的我把它们藏在一个精致的，带金黄绸布的盒子里。每天再小心翼翼的拿出来，闻一闻细细的摸一摸，然后恋恋不舍的放回去。而现在呢，在我面前的只有老式火腿月饼，这让我觉得纵然满是水果和饮料，这个节还是有几分寒酸。看来只有锁在盒子里的那几个，可以抚慰我失落的心绪。
　　如今我在大学的校舍里也度过了几个中秋，由于路途遥远我也只有凝望月光，遥想我千里之外的家乡。不过对于月饼我丝毫没有放松，因为我知道那不是一个普通的饼，正如云南人嗜茶但那不是普通饮料。这些只不过是一种单纯的象征，它背后所蕴藏的是一种地位、修养和境界，因此这也就不同了，人们往往会更加在乎这背后的种种。中秋之于我更像是一种仪式，在仪式中充分做到“礼”，是一种必备的素养。所以我总会热衷于关注每年点心的新样式，以及流行的趋势，我对月饼的追捧几乎到了一种病态的疯狂。但我不得不这样做，老实说为了隐藏我内心的那一点自卑和不安，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只要那在我承受范围之内。我会把心灵深处最为柔软的部分尽力修饰，使它看上去完美无缺，而实际上它脆弱、敏感又不堪一击。我害怕失去，失去周围人对我的关注、尊重和友谊，其实我比任何人都明白，都清醒，这是华而不实的。
　　在现代的涛涛江水之下，纵身于车水马龙的都市洪流之中，某些“花好月圆、其乐融融”永远是必须的，没有任何一点选择的余地。顾城曾说过，“人类生活的地方只有两个，一个是山里桃花源，另一个是墙里大观园”。纵身世外己然是当今社会一种奢侈，桃花源太远而大观园不易，望自珍重切要珍惜！
　　好吧，我唠唠叨叨说了太多无关话题，我接着把那个中秋故事说下去。那个孩子和他阿爸都只是老实巴交的乡下人，他们并没有多挑剔，只是多少有点磨不开。这下我可以放心了，为了表示友谊他喝了点果汁，拿了一个月饼，只是话一直不多。我明白在这里生活，界线是一直都有的，它存在于人人内心深处，从不肯轻易示人的，这个孩子的木讷相反也保护了他。我们每个人都极力表现的轻松，其实谁也做不到这一点，这真的太难了。我是城里的小姐，而他只是个农民的儿子，这本身就是不同的。有时候我也猜不透为什么人与人之间会有差异？有些差异还是天生的，曾经我也试图努力消除我所认为的，不合理的界线。然而事实证明那是徒劳无益的，我会因此而头破血流，人心深处最为坦诚和真挚的情感，有时在阶序和差距面前往往也变得不值一提。然而我不曾后悔过，至少在那天我和一个农民的儿子平坐过，虽然当我回忆这件事时，我才明白那是我们第一次平坐过，同样也是最后一次了。
　　二、学堂
　　中秋过去了，开春的时候我就该到学堂里念书了。那是一间厂子里办的小学校，专供厂里职工的孩子上学，同时也招收附近村里的孩子。那年头厂里的福利待遇是格外好的，除了学校在这个独立的王国里生活，还配有医院、游乐场和一个游泳池，我们是可以完全达到自给自足的。我在学堂里念一年级，只有一栋教学楼，相传还是用单身职工的宿舍给改的。楼外的小院里开满了扶桑花，我们这地方管扶桑花叫鸡冠花，它开花的时候火红热烈，就像个鸡冠子，所以大家都这么叫。这种花花瓣和花蕊相连的根部有一种粘液，我很喜欢那种滑滑腻腻的感觉，它的花瓣就像绸缎一样，而且也富含汁液，当汁液沁在我手上的时候，那美妙的感觉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
　　在课间我和好友索玛开了间鸡冠花饮品店，嘻嘻这样我就可以持续玩这种花了，花坛里的扶桑花开得各式各样的，我们最喜欢选用的是半开式的那种。这样的花朵中间还没有长出花蕊，汁液也最丰富。我负责把花瓣一片片从花朵上剔下，索玛找几个纸杯去接水。学堂里每天都会提供豆浆和面包作为加餐给学生，我们就用扔了的纸杯结水。（那时候也不觉得脏，现在真的无法理解。）我先把花瓣放在水里泡一泡，然后把它们悉数拿出来，搓成个团子用手反复捏一捏，花瓣中的汁液就流到了水里，我再把团子放回杯里，随手找个树枝在杯子里来回搅一搅，一杯饮品就做好了。其他孩子来扮作顾客，他们可以向我们讨卖，用地上的落叶来当作钱。小一点的叶子是一块钱，大一点的是三块或五块。这样的游戏往往可以持续一上午，我们都乐此不疲，只有一次我把一杯饮品递给一位顾客，（我的一个同学）她饮用完了以后（假装在喝）一直不肯走。
　　那时候上课铃已经响了好一会，我和索玛和其他孩子慌忙跑去上课，所以大家都没注意到她后来做了什么。直到下课的时候，我和索玛来到我们摆的地摊前，我万分惊讶的发现那里早已一片狼籍，杯盘倒了一地；而在那些还立着的杯子里，爬满了大小数十只蜗牛！我最恶心蜗牛了，它们不段蠕动的身躯加重了我的厌恶，那个女生究竟做了些什么？这些蜗牛是打哪弄来的？以及她为什么要这样？可以说这件事对于我和索玛精心经营的小店生意造成了影响，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无心去玩那样的游戏。
　　我偶尔折一朵扶桑花摆弄几下，就会有几个男生围着我，笑嘻嘻地还朝我吐口水。那么多人都看见了那天的事，所以他们就借此奚落我，说纸杯里爬满了令人恶心的蜗牛！从那以后我见到那个女生都克意避开她，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于他人的冷漠，那样的冷淡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
　　有一次我听阿爸说过关于她的事，阿爸告诉我那个女生的爸妈离婚了，她跟着爸爸在厂子里过，但日子十分艰难。她阿爸在街上摆个凉面摊度日，过去她阿爸也是厂里的工人，后来染上了毒瘾，（那时候他还是个年轻工人，由于某种我也不知情的原因，这个厂在刚建成的几个年头，有不在少数的工人聚众吸毒。）随后厂里开了他，老婆也不跟他过活了。从戒毒所回来以后，她阿爸就在街上摆凉面摊。不过这并没有让我同情那位女生，可怜的家境并不是她恶作剧他人的理由吧，相反在我看来这个姑娘脾气古怪，孤僻且偏执。她常常以做恶作剧为乐，理一个短头发，甚至我没有见过她穿任何一条裙子。她真的很男孩样，没有一点女孩子该有的样子。
　　还有一件事，不关于我，但有必要一并记下来。那个门卫叔叔的孩子，也就是中秋节和我一起吃月饼的男孩，他也和我一个班。只不过他成了班里的笑话，那时候他的一个远房表弟和他一起上学，我自从进了这个班以后就和他生疏了。我们没有能够和对方说上一句话，遇见的时候也只是匆匆看一眼，马上就离开了。他是叫翁飞的，我记得。他的学习成绩很差，经常被老师留到很晚；再加上他经常和一些流里流气的朋友混在一起，所以我还是远离他比较好。同学们嘲笑他，老师也加入到这个行列里来，关于他的事也就越演越烈了。（这位老师是我比较敬重的人，我们至今都保持着较为良好的关系，只是在翁飞的事情上，我认为他有做的不妥的地方。）一次翁飞的作业做的不好，老师就骂他：“你没有脑子吗？还是没有带耳朵？像你衣服上的那个小孩子一样，耳朵那么大！”（他穿了一件印有大耳朵图图卡通形象的衬衫。）然后他靠着后黑板站了一节课，收获众多孤立和嘲笑的目光。我后来才知道那件衣服是他最喜欢的一件，所以他常常穿而且衣服是新的，我印象中他很少有这样新的衣服。
　　关于他后来的故事，是我从小镇上转学一年后，我回小镇拜访这位老师时，老师告诉我的。老师说：“翁飞和他的一个朋友已经不在班里上学了，学校把他们开除了，只有他的表弟还在班里。”以至于学校为什么要开除他们，原因很简单，在我走后的这一年里，班里发生了许多事。这其中就包括，翁飞和他的表弟以及他们的一个朋友，去花园附近的烧烤摊上偷东西，之后他们潜进花园里，把偷来的东西拢上一堆野火烤了。烧烤摊的主人发现少了东西，就顺着痕迹把他们给抓了，学校知道后开除了翁飞和他的朋友，而他表弟则被记了大过。
　　关于这件事，我一直觉得学校的处理是不妥当的，他还处在九年义务教育期间，学校应以说服教育为主，为什么直接开除了他？有时候我们的教育给了后进生什么？似乎什么也没有，在我后来的人生路上，也有过许多农村的朋友，其中就包括我的发小甲布和初恋情人仁青。只是他们早早打起经济账，一个铜子一个铜子的往外省，而农村差生呢？像翁飞这样的，几乎没有太多的必要了，没有任何挽救的价值。如果不读书那么他可以早早打工去挣钱，挣了钱回家去建房，建了房再娶亲生娃。他们的人生如此明朗，无须多言。后来甲布在向我讲述关于他的故事时，我问过甲布：“你想过要努力读书吗？或者会因为自己的成绩不如别人而自卑？”他说：“都没有过。”
　　他如此淡然的回答，换来我一脸错鄂的表情，在我的世界里学业的好坏可不仅仅决定了我的生活水平，它往往还决定了其他许多事。而甲布反道一脸轻松，即是如此我也不能接受，我的同学翁飞在四年级时就草草辍学这件事。我对他的记忆也仅限于此了，只是这个烙印真的太深太痛，以至于根本无法从我的心口上抹掉，也许现在他已经混迹于茫茫人海中。如果我和他再见面的话，那么只会平添几分纵使相逢应不识的伤感，我永远也无法忘怀，他的人生还没有开场，就这样匆匆的，匆匆的结束。也许他现在正在某个工地上，和所有平凡普通的打工者一样挥汗如雨任劳任怨。为了自己的老婆和娃，走上了和千万农民工一样的道路，但我由衷的希望，如果他有孩子的话，那么让她的孩子多读一点书，也是没有坏处的。千万不要在走他的老路了，有时候悲剧往往是悄无声息的，甚至还伴随着他人的冷眼和嘲笑，我想他就是这样一个例子。我和我的同学们都犯了这样一个错误，而这个错误在我们的生命中是永远也擦不去的。
　　三、梦魔
　　我在学堂的那段日子里。有一个梦始终伴随着我，那不是一个好梦，相反它是我的梦魔。在我的人生中，它就从来没有走开过。也许这辈子它从来也不打算走了吧，我在大学里问过心理医生，这个梦意味着什么，但是医生说他也不知道。他让我自己去解释这个梦境，我觉得我真的解释不了。这个梦大概是这样子的：
　　我梦见我和往常一样，来到我经常嬉戏的那个小花园里。那时候阳光明媚，正好是初春的天气。我似乎并没有犹豫，径直向花园的沙坑旁边走去。在沙坑旁边有一条石头小路，一开始的时候是几道台阶，后来就只剩下弯弯曲曲的土路了。我从台阶上走下去，沿着那条小土路一直往前走，这时候我就来到了森林公园里。（这个小花园分为上下两部分，从这个水泥台阶往下走的部分被称为森林公园。）那条小路还在一直往前延伸着，但是我心里就有一点胆怯了，我不敢接着往下走，因为这条小路完全是由人走出来的，而且越往里走草就越深。
　　我们生活的滇南一带草木植物多含有毒液，而这往往是我不能够识辨清楚的。有一些毒蛇，例如小青蛇也会在草丛里做窝，那条小路继续往前延伸着，它好像根本就没有个尽头，我告诉自己我应该往回走，这样做才明智。我一回头，发现我已经站在这个公园的中间了，四周都是高大笔直的桦树，它们遮天避日的，把仅有的一点阳光都遮没了。远处传来一个极为细碎的声音，像是马在跑，它越来越近了。当我看清以后，吓了一大跳！那是一个人披头散发的，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白色长衫。他一直追着我来的，越来越近了。他似乎有意让我看不清他的面部，而且克意和我保持一段距离。我吓得飞也似得跑，我发现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似乎并没有我跑的快，尽管他骑着一匹快马，但事实确实如此。我脚下就像生了风一般的呼呼地响，而他呢也不亚于我，我能听到清晰的马蹄子急赶的声音。我越跑越快，越跑越觉得轻松，就这样我把他远远的甩在了身后。
　　当时我穿过一个拐角处，就看到了强烈的阳光，这让我的勇气平添了不少。我下意识的往身后望望，发现他再也没有追上来，我不觉松了一口气，他似乎停在了某个不见光的黑暗角落里，他是很怕光的，我经常做这个梦，所以也总结出了这样一条经验。以至于这是为什么呢？我也不知情，总之也就是这样的了，他的这个弱点倒是帮了我不少忙呢。
　　其实在我的下意识里，我还是觉得我不会平白无故做这个梦，这个梦也许和我刚上学时发生的一件事有关。我记得很清楚，那个时候我们才开学一个星期，老师让我们写一篇作文，作文的题目是描摹一处景观。那个时候周六是一个写作文的不错的时间，所以我当时就决定在周六的早晨把这篇作文写完。我写得很急，也很潦草，没有运用太多的比喻、拟人和其他修辞；仅仅是把我个人的感受，一笔一画的写了下来。我没有多想，直接就把它写在了正式交作业的作文本上。这个时候妈妈回来了，她非常的惊讶，为什么我写作文不打草稿就直接誊抄上去了呢？而且至少我必须要给她看过一遍的。
　　接下来的事情就让我感到很惊慌，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过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我妈妈的脸上呈现出十分复杂的表情，我看到了惊恐失望，焦虑和愤怒的情绪。在她的怒骂和奚落声中，她把我的本子给撕了。随之而来的是我的眼泪“扑啦啦”地打落在本子的碎片上，被打湿了的纸上，泛起了凹凸不平的泡泡。就像下雨天，雨水打落在水泥地上，溅起的雨泡泡一样。和雨泡泡完全不同的是，我的眼泪里饱含了腥和咸以及悲伤的味道。那一刻，我甚至觉得我能下的不是眼泪，而是我的血。总之这件事情对我的打击十分不小，以至于我现在还能记得它。如今我已经成为了一个随便下笔就可以写上几千字论文的大学生，但是我依然十分害怕，如果我写一篇文章而不去打草稿，那么我的内心会非常的慌。
　　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依然不会忘记那一天那一刻我的妈妈是怎样对我的，我害怕失望，我害怕不安，我觉得我是输不起的。其实我并非一个争强好胜或者事事力求完美的人，只是我明白，除了做得更好，我似乎别无选择。优秀能够使我心安，优秀能够是我，暂时忘掉我内心的恐惧、平白和无力。我还记得那天那个被撕掉的本子，是我最喜欢的一个作文本。那个本子四四方方的，上面印着一个和邮票差不多大小的锦鲤图案。后来我在任何一个商场里都找不到这样漂亮的本子了，我真希望我能够再次拥有它。
　　后来在那天余下的时光里，我都必须要为那篇作文而努力，妈妈在我哭过以后，她竟然让我按照她的想法去写作。例如我应该选哪一处的景观，应该先写什么后写什么，以及我应该用到什么样的修辞方式。最后当我把这一切都写完了以后，我再小心翼翼的把文章递给她看。多年以后，当我再回想起那篇我写的文章时，我只觉得它实在太过于华丽，几乎通篇充满了修饰的味道。无论怎样吧，至少那篇文章获得了爸爸妈妈的一致肯定，同时也获得了老师的极度赞扬，他把我的文章当作范文，在全班朗读了一遍。这让我的虚荣心极度膨胀了，当然我不会告诉同学们，这是我的爸妈在我身后保驾护航的结果。
　　其实我真的很后悔，我并没有觉得自己写文章的底子有多厚，而我觉得我个人的真情实感是最为重要的。总之这件事情告诉了我，优秀是多么重要的。很多时候，这可以左右我的正常生活，以及除此之外的其他事情。我甚至觉得很可笑，我的人生，我的选择，往往却又不把握在我的手里。父母，家人，邻居或是朋友的观点和看法，可以左右我个人的很多事情。小到买一件衣服，穿一双袜子或者是鞋，大到填报志愿或者选择职业。我究竟是为谁而活的？我甚至觉得不是为了我自己。也许我是一个工薪家庭的孩子，我个人的命运本来就是被安排好了的。和农民的孩子一样，他们也有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只不过这条路和我们有了太多的不同。有时候个人的力量实在太过于浅薄了，所以我们最好在各自的轨道上安全运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