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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8章 进退两难

作品名称:局长的一生      作者:张贤春      发布时间:2019-03-03 22:29:15      字数:3002

  颜仲江和牛国松被省城师范学院和政法学院录取的消息,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青龙坝人议论的话题,出大学生而且同时出两名大学生,在青龙坝历史上绝无仅有。
  有人说,彭八字所说的能人,恐怕要应在他俩身上。古八字说,这两家的祖坟埋到了真龙穴位上。也有人说:“只晓得强盗吃肉,不晓得强盗挨打。这两个崽崽,哪个不是拿书当紧?上山砍柴,下地放牛,家中背弟妹,哪个时候不是在看书!落雨下雪不去打牌吹光光,晚上节日不去串门摆龙门阵。你看人家颜老二,眼睛都看成近视眼了,喊他一声,眼睛眯了半天才认出你是谁。”
  有老太太立即反驳:“近视眼呀,是因为解大溲时常用有字的纸揩屁股。你看那些读书的,十有九个都是这样做,结果都成了近视眼,戴了眼镜,被人家骂‘假屁洋骚的四眼狗’。”
  古成兰碰到人们恭喜时,口中老是诉苦:唉呀,这老二上学都快把我愁死了。刚挑谷子给他卖基本口粮,又给他做两件新衣裳,办床新被子,买根新床单,还要买洗脸用具。到城里穿用破旧了臊皮。箱子呢,他倒想皮箱,哪里来那么多钱哟?只好喊他爸自己做一只,多少节约两个钱……还有书学费、生活费,唉,比嫁姑娘还恼火。她口中说着这些难处,眉眼间透出的尽是自豪和喜悦。
  别人附和她时,总是劝说:管他的哟,是一时紧火(紧张)点,以后出来,当上同志,你们就享福了。像我们那崽崽,读他这么多年,越读越差火,考师范都还差大几十分。花那些钱米,是找不回来了。
  “让他去补习吧,一补工分就上去了。”她总把考试成绩说成工分。
  “补?人只有那点脑筋,你砍开他脑壳灌呀。”对方话锋一转,“他也不想读了,一天在学校就是伙上伙下,书都还是崭新的。下半年把媳妇接了交给他。”
  “那倒好哦,俗话说,早栽秧早打谷,早生儿子早享福。我们还要等四年,等他毕业了才行。”成兰夸奖中也带着几分羡慕。
  成兰在家中说的话,却与外面不尽相同。她担心,考上学校后,就不能参加生产队分口粮,生产队的口粮倒分不了多少,国家发的购粮证自然不比生产队分的少,至少是旱涝保收。外面一些公社或大队,近几个月来在悄悄将田土分到各家各户,这样做的人越来越多,上面虽然没有支持,也没有大力反对。
  如果老二分不上田土,万一像五九年那样下放回家,或者一个月工资买不到一升米,回家来吃什么呢?分不上田土,将来媳妇也没有田土种,没有田土,这农村人有力也没有使处。她提出先结婚再上学的想法。颜河义告诉她,他侧面问过牛世发,说那样老二就不能再读书,上学了也要被学校开除回来,这十来年就空读了。成兰也就死了这一念头。她又想出另一个办法,不知队长古成林同不同意,颜河义喊她去试试。
  古成兰吃过晚饭,提一把面条走进古成林家,帮忙他妻子烧火煮猪食,提灯喂猪。坐下来寒暄几句后,她将话题引到了今晚来的目的上。
  “他舅舅,你看能不能把我们生产队的田土下放到户?”
  “二姐,不行啊,虽然报纸上在说实事求是这些话,公社杨书记却说,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决议也明说了不准包干到户,包产到户,这样做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队长自然不愿去冒这个险。再说,哪些人可以分,哪种类型不能分,上面没有统一的政策,自己何必拣个虱子在脑壳上操呢!当年包干到户扯皮打架的事还历历在目,心有余悸。
  仲江考上大学的消息传到洪家寨时,洪香玲家喜忧参半。喜的是这门亲事开得有远见,成亲后,香玲吃香的喝辣的,不说穿金戴银,起码不再穿补疤衣了。正如古八字断她那样:
  
  食神露头最为强,是个人间财主娘。
  冬天烤火有杠炭,夏天蒲扇加凉床。
  下雨站在干坎上,晴天不遭晒太阳。
  
  忧的是,仲江很可能毁这门亲事,当初烧香他不愿改口,就是为今后留下退路。如果他毁了这门亲事,全家的脸面不知往哪里放。虽然古八字多次在香玲父母面前说,仲江的父母多次表态,他长齐天高还是根豆芽菜,如果他不同意,就不准他读书了,“只要回家来,哪个还看得起他那个猴样!”香玲的父母自然不希望走到这一步,如果那样,这门亲事还有什么优势可言呢?更没有值得炫耀之处了。他们想亲自试探一下仲江的态度。
  像姑娘出嫁一样,临行前左邻右舍和至亲好友,都请仲江去家里吃饭,炒腊肉,蒸炖蛋,一些招待亲人才吃的菜都拿了出来。与姑娘出嫁前不同,吃饭后送的不是几寸、一两尺或三五尺做鞋或做衣服的布,而是一两元钱,都说拿去买支笔或买个本子。这不仅仅是离别,还有同乡同喜之意,也有搞好关系为将来方便之心。
  本来有人怂恿古成兰办学酒,他们一商量,还是决定不办。如果办学酒,这家一升谷子,那家一升苞谷,收的粮食一时变不成钱,变钱也变不了几个,除去办酒席花销,也剩不了多少;不办,该送的自然还会送。比如,送得最多的,是姨妈和舅爹两家,每家都送了十元,相当于每家送了一百斤谷子。
  洪香玲家请仲江吃饭,是在他赴省城上学的前两天。中午,他和母亲去香玲家。进屋时,他只是机械地喊了除香玲外的全家人。在他的记忆中,还没和香玲说过话,更没有单独在一起过。这种现象,在青龙坝及其附近,很是正常,普遍理解为怕羞。进屋坐下后,他不主动与别人搭话,别人问他读什么学校,学什么内容,什么时候走,他都用“师院”“中文”“后天”等不能再简短的词语回答。
  吃饭时,香玲的嫂嫂给仲江添饭,他回答说:“吃饱了,不要了。”平辈人喜欢开玩笑,是当地普遍的风俗。趁仲江不注意时,香玲的嫂嫂将一瓢饭倒进他碗里。按常规,端着碗的人如果未能及时避开,饭装进碗里,只能硬着头皮吃完,不能剩下。一般是站起来或更加注意,防止对方再来一瓢。他没有像这样,而是木然地喊了声“大家慢吃”,就将碗筷放在桌子上了。一屋人瞬间傻了眼,发生这种事,显然是没有给添饭的人面子。过一会儿儿,香玲的嫂嫂尴尬地开玩笑说:“等他剩起,一会儿儿倒来喂狗。”
  仲江什么也没有回答,走出厨房,来到房侧,靠着柱头蹲下来。成兰走出来,想骂他两句,听他说肚子痛,正好给了她向香玲父母及亲友解释的借口。成兰看到他的神态不宜在香玲家久留,也就取消了在她家住一晚上的打算,说寨上的人约好了来家里耍,便告辞翻山回家。第三天颜河义要送仲江去青龙场上车,第二天晚上寨上来耍的人没坐多久都陆续回去了。
  仲江刚进厦子准备睡觉,香玲和她父亲随古八字走进了他房间。
  香玲的父亲说:“老二,如果你对这门亲事没有什么想法,今天晚上就要改口。”仲江沉默着没有回答,他知道香玲父亲说的改口是喊“亲爷”。
  古八字看到仲江没有答话的意思,打圆场说:“唉呀,喊什么都一样。”他一边说一边拽着香玲父亲的衣袖,“走,我们到那边屋里去喝茶。”香玲父亲先是挣扎了一下,稍后和古八字走出来,留下香玲和仲江在屋里。
  房间寂静得能听到针掉在地上的声音。“你有什么意见就说哇?”站到床头的香玲打破了沉静。仲江坐到床上,低着头,看着自己在床上吊着的双脚,还是什么也不说。
  “怕笑不是?我都不怕啦。”香玲说完这句,脸红到了脖子。
  “我没有什么意见。”仲江依然低着头,说这句话的声音像蚊子飞的声音一般大。
  “你把这双鞋拿去试试,看看穿得不?”香玲从手中的红布口袋里,取出一双布鞋,一双用彩色线纳着牡丹的鞋垫,将鞋垫放进鞋中递给他。
  他接过来,放一只在床前方桌上,拿一只套在右脚尖比了一下,说:“可以。”随后又是长长的寂静,直到古八字来喊香玲,说她父亲喊她回去。
  香玲父女俩刚走,仲江的父母就走进来,你一言我一语的,他听清了他们想要表达的意思:当初人家是如何不嫌弃我们,现在不能悔婚,不能做陈世美,否则就不送他读书。
  “我又没有和她结婚,你们懂不懂什么叫陈世美?”仲江在心里咕噜,口中却回答:“我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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