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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2章 生存形式

作品名称:局长的一生      作者:张贤春      发布时间:2019-02-23 21:04:54      字数:3699

  1.生存形式
  尽管古成竹和聂景红的婚礼十分简单,为给他俩筹备结婚,又接媳妇又嫁女的古成兰用完了全家明年的布票,给他俩添制了几件衣服;搜尽家中所存木料,请木匠为他们做了必须的家具;为付工钱,几乎卖完了家中不多的粮食和经济作物。如不是成竹制止,险些卖掉为自己准备了十多年的棺材。家中的生计确是举步维艰。
  从青龙赶场回来的颜河义说,大米开始降价了,但一升还是要七块五。供销社在收购木桶,上大下小,结构简单,和粪桶差不多,只是大了许多。已问好了尺寸和价格,杉柏的每只四块,松木的每只三块,有两个差不多就可买一升米。夫妻俩商量,晚上由他和成竹上山偷树木,回来再加工。
  自从加工木桶卖给供销社以来,每隔一晚,颜河义就要时明时灭地亮着手电上山偷砍树木,主要是杉木和柏木,时间较紧时,就在较近处砍松木。偷砍树木的,不只是他一人。在青龙坝,这已是公开的秘密,只是都偷别的生产队的。后来,不翻越虎背坳下到沿江县虎坪公社没有人烟的枣子坪、公鸡岭,就再难砍到粗细适中而又笔直的树木。
  供销社收购木桶不久,青龙坝偷砍树木的人,陆续出现一些事故:民兵连长胡国华上山被蛇咬伤,未能及时医治,死了;牛家寨牛世臣被虎坪公社林场的人追赶,不慎跌倒,木棒弹在身上,断了腰椎,瘫痪在家;古成竹的脚被跌成骨折,包上中药,躺在家里叹气。颜河义一家的算盘落空了一半,还要给成竹付药费。
  颜河义每晚砍来树木,用斧头削直,弹好墨线,由仲江举灯,夫妻俩各占一边,用解锯一扯一送地解了起来。成兰身后,有一盏玻璃瓶做的煤油灯,挂在板壁上,以便保持锯齿不偏离墨线。河义这边,则由仲江举着油腻的墨水瓶油灯,昏暗的灯光跟着他慢慢移动,蚕豆般的灯光不远不近地照着锯齿和墨线,锯末面如石磨中的面粉,随锯口走动而纷飞。
  仲江不时被父亲吼一声,是他举着煤油灯睡着了,未能跟上父亲的步伐,灯光偏离了墨线。仲江上楼睡下时,往往鸡叫了头场,而他父亲还在乒乒乓乓地下着木料,推刨木板,或脚踩三花钻手持木板钻孔,或用竹钉镶着木桶,或将木桶内外推刨光滑。
  真是“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刚卖二十来挑木桶的颜河义,一天晚上扛着树木下山时,脚挂在石头上,身子向前扑倒,肩上的树木滚进沟里,他躺了好一会儿儿才站起来,右脚被崴了,痛得吁嘘咧嘴。他慢慢摸进沟里,鼓起劲将木头扛起来,颤巍巍慢慢走下山。当他将木头摔在堂屋时,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古成兰急忙喊仲江提灯去看,只见汗水从头湿到了脚,脚背肿得像泡粑。急忙找来碎瓷片将崴处锥出血,再用苦竹筒打“火罐”,将乌黑的於血吸了出来。
  颜河义在家中用原有木料加工出六挑木桶后,又可勉强上山了。此时供销社却通知,不再收购木桶。他听到这一消息,就和古成兰商量,还是将猪抬(卖给国家完成任务)了:“卖木桶这点钱,还不够还成竹结婚买衣服借的。人家木匠已问过好几回了,剩余那十几块工钱,要拿去买升粮食,不然一家老少吊起锅儿打哐哐。牛支书说,过两天食品站要来收猪。我们把猪抬了,剩的钱多少买两升粮食,尽吃野菜身体受不了。”
  “那猪抬了就没有过年猪了。”成兰说。
  “还有半年哩。圈上那猪崽如果肯长的话,过年也有百多斤。万一不行,称几斤肉过年算了。再说,每年两家一头任务,今年也轮到我们了。”
  “那猪太小,恐怕三级都打不上。”成兰有些担心。
  “找牛支书帮我们说说。”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牛支书在青龙中学读书的儿子给他找了门亲戚。”
  “我怕你是喝笑和尚的尿了。”
  “你听我说嘛。”颜河义继续笑着说,“他家世军和食品站吴站长的小儿子在青龙中学同班,常去吴站长家蹭饭吃。看到吴站长年龄太大,就喊保公,他爹碰到吴站长,只好喊保爷(相当于干爹)。”
  古成兰唉哟哟地揉起了肚皮:“臊他妈八辈子的皮哟。”
  第四天一早,成兰嘱咐聂景红将全天的猪食全部煮好,随时将猪槽倒满,等待收猪的到来。吃过中午饭,一辆解放牌汽车从青龙山的公路上像甲壳虫一般转下来。开到对门山脚青龙洞前,从车上下来的人去了牛支书家。这时,各村寨传来猪叫声。
  不一会儿儿,有的赶着猪从小路走出了寨子,有的用木棒穿过捆着的猪脚,将猪仰抬着向汽车走去。成兰用绳子在前面牵着胀鼓鼓的猪,仲江拿竹枝在后面打着猪屁股,也向汽车走去。他们都怕来迟后,汽车装不下,食品站的不再收。如果抬到青龙场,那就麻烦了;万一打不上等级,还得抬回来。
  成兰将猪拉到离车不远处,看着先到那里的十多头四处乱拱的黑毛或白毛猪,一比,虽然昨晚打了斤白酒去牛支书家,心里还是没有底。如果打不上三级,钱少是一方面,人家可能还不会要。他们等了好一会儿儿,都不见食品站的人出来。她留下仲江看猪,要他将猪赶到猪草多的地方,让猪多吃几嘴,她回去把自留地里的菜挑两挑粪水淋一下。
  太阳已经偏西,食品站的人还是没来,仲江眼睁睁看着那猪一泡粪一泡尿地屙出来,眼看猪肚皮就瘪下去了,心里很是着急。他心里清楚,如果早过秤的话,那猪尿猪粪都是钱,反之,则要吃亏。
  太阳已经偏西很多时,食品站的人才从牛支书家走来,慢吞吞来到汽车旁,喊大家按先后秩序排队。人们很自觉地排好了队。如果像以往一样争执,食品站的人有的是时间,吃亏的自然是大家。排队后,轮到谁谁就将猪拉过来,既节约了时间,更是为猪少屙一泡粪尿出来。
  仲江喊应他母亲后,母亲还没有赶到就轮到了他家,他只好将猪拉过去在别人的帮忙下过秤。食品站的人说:“剔除五斤饱食,只有125斤,重量不够,又太瘦了,不要。”
  “同志,我们家这猪,早上喂的全部屙出来了,没有饱食了。”仲江急忙大声分辩,如果小声了,声音就要被此起彼伏的猪叫声淹没。
  “都是这样除。下一个。”食品站那人刚一喊,后面的早已将猪肚用绳子捆好挂在秤钩上抬起来,谀笑着催“同志,请看秤”。
  古成兰气喘吁吁跑来问清情况,走过去对食品站那人说:“同志,牛支书给你讲没有?我们家困难。”
  那人生硬地回答:“哪家不困难?我们食品站又不归牛支书管。”
  “不是,我是说……”
  “下一个。”那人转身不再搭理她。
  仲江走过来对一时无语的成兰说:“妈,我看见拿包香烟给他俩的,他俩就只打一两斤饱食,秤杆也放得低。”
  “你在这里看好,我到大队代销店去赊两包‘向阳花’来。”
  “人家那些递得最差的都是一角七分钱一包的‘蓝雁’。”仲江间接提醒他妈妈不要买那种一角三分钱一包的“向阳花”。
  成兰气喘吁吁再次跑来时,汽车刚好发动。当她将香烟递给食品站的人,其中一人接下香烟后说:“注意喂好,下场我们还要来收。”
  成兰呆呆地望着爬上青龙山远去的汽车,转身骂了一句,将身旁的猪狠狠踢了一脚。那猪咕咕地叫着,跑上田埂,仲江跟在猪屁股后头追去。
  
  2.包产合同(上)
  大端阳(五月十五)这天,古成竹和聂景红一早去了虎坪公社大姐家。成竹本不想去,怕扣工分。成兰劝说:水不搅不混,人不走不亲。应该给大姐打(拜)端阳节还礼——孟江已经来过,也应让景红去认认亲,知道大姐家住什么地方,顺便赶一下虎坪场。
  下午收工较早,收工时古成旺在地里通知,晚上早点吃饭后去他家开会,每家的主要劳动力必须参加。会议内容他没有说。由于上面没有来人,肯定不会是学习什么文件,传达什么精神。加之开春以来的酝酿,大家都已心知肚明——在古家寨犹如暗流涌动的包产到户,进入了实质阶段。现在将再次讨论承包协议,没有意见就签订每户的田土承包合同。
  颜河义夫妻俩没有像往常那样,收工后还要去砍柴、割草,不到天黑不进屋,吃完晚饭喂过猪食,常常是夜深人静。寨上的人常说他家是“夜饭夜饭,要等鬼叫唤”。夫妻俩吃过晚饭,成兰吩咐仲江将猪食煮熟后,半桶半桶地提到猪圈倒进猪槽,就急忙来到古成旺家,到达时,院坝和阶阳坎以及大门边的磨子上坐满人了。男人多数打着赤膊,叭嗒叭嗒地抽着叶子烟(晒烟);女人多数纳着鞋底,三三两两交头接耳拉家常。
  夫妻俩在院坝边的石墙上坐下,洁白如银的圆月已升上青龙山,许多星星闪烁在西边尉蓝的天庭,不时吹来的晚风,驱赶着白天的闷热。
  古成旺光着上身,在院坝走完一圈后坐在别人让出的条凳上,将抽完烟的烟锅放在趿着的布鞋尖磕了磕,说:“除了不该来的,大家都来了,我们马上开会。今天这个会不比往常,为什么要开呢?关系到我们以后有没有饭吃的问题。”大家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都静静地耐心听着。
  “大家都知道,上面说的三年自然灾害,其实没有去年干得厉害,为什么死了那么多人?那都是把人‘捆死’了。去年干旱超过那年,为什么现在没有饿死人?是我们每家都有几分自留地,是没有再搞大集体食堂,是我们没有向上面报空仓,是我们搞了副业,是……嗯?
  “总之,只要让我们有出力的地方,我们就不会饿死。大家想嘛,田里不得收有土里,秋季不得收有冬季,水稻苞谷不得收可以栽红苕点麦子,两季洋芋荞子不可能一季都不得收吧?还有,你不得收别家可能还有存粮借给你。我是说,如果再像这样下去,生产队一船拖,有些偷奸躲懒的人,出工不出力,就像薅草打闹时所唱:薅草薅个猫盖屎,夹窝草用脚去刨。勤快的人有意见,懒汉还说他做得最多,最辛苦。开春以来,我分别征求了大家的意见,都赞成包产到户,都说是驴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上面发现后怎么办?那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啊,罪名可不小。”生产队会计古成林将大家的担心说了出来。他这一说,大家嗡嗡地议论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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