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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1章 便宜媳妇

作品名称:局长的一生      作者:张贤春      发布时间:2019-02-21 12:32:28      字数:4057

  1.旱灾之年(下)
  
  星期天,颜仲江吃过早饭,背上背篼和挑着两只背篼的父亲上白虎山烧草灰积肥,交生产队记工分。走到半山,看到沟里昨天被牛世荣不小心烧毁的大片山坡,留下了一沟漆黑涂上山顶,一些人在那里砍未燃的杂木,扛回家做柴烧。
  他与父亲来到半坡,寻找到一片茂密的杂草,放下背篼,蚕食一样,向四周割起杂草来,将杂木剃去枝桠丢在一边,留下松、杉、柏、枫、杨五大树木苗。那杂草多年未割,上面金黄,中部黑红,底下则是断裂的很厚的一层枯草,黑黑的,有的已成粉沫末。割到太阳偏西时,父子俩已在坡上成堆成堆地摆放一大片。当然,父亲割的多得多。
  河义将杂草抱到背风石窖处堆积起来,在上面堆压一些断裂在地面比较潮湿的枯草和杂木枝桠,再点然,一时浓烟滚滚,时而贴山而上,时而随风向东向西飘散。再看山上,上下左右先后有多处如此冒起了浓烟,就像战争影片中发起总攻时炮弹爆炸浓烟四起一样。
  吃完带上山的红籽粑,河义父子俩继续割草剔柴,将堆放四处的野草抱到慢慢燃烧的草堆上。太阳快要落山时,淡淡的银月开始在青龙山上空亮起来。他们将与泥面混合的枯草末装在撮箕里,倒压在浓烟滚滚的柴草堆上;确认不会发生山火,也不会被夜风将灰吹跑后,河义喊仲江一道去不远处装昨天烧的草木灰。他给仲江背篼装满,余下的挤压着满满装了一挑大背篼,上面还分别放了一捆割草时剔出的木柴。
  父子俩将背篼放在路边的草坪上,一道去山后的陈家寨亲戚家借粮食。他们翻上虎背坳时,月亮在天边圆圆地亮开,好像一只探照灯为父子俩照路,刮进衣领的风,仍像刀子一般。进入背阴的地方,父亲摸出口袋里的手电照着,儿子说走在前面看不见。父亲喊儿子走后面,儿子说害怕。父亲只好将手电递给儿子,喊他边走边用木棍拍打一下前面路旁的杂草,以防有蛇当道——尽管这时离“三月三蛇下山”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自己也握一根木棍在后面跟着。
  沿白虎山背后半山向右蜿蜒的小路,时上时下,转过一面山坡,跨过一条山沟,就来到了黑压压一片贴在半坡的陈家寨。从石巷子走进第一家亲戚,听到狗叫,男主人出来打了招呼。父子俩进屋没有推辞,吃了主人家正在吃的红苕苞谷面稀饭。吃过饭,颜河义说明了来意,强调说:“以后归还时,还是按老规矩,借谷子还大米,借苞谷还谷子。”
  男主人有些为难地说:“我们也只剩几升苞谷了。”
  女主人马上抢话:“哪里还有呀,今天下午被他们借去了。”
  河义说了两句谢谢的话,带着仲江去另一家。那家说他们也没有多少粮食,只能借给他一升苞谷。他内心尽管不很高兴,还是笑容满面地道谢,提着那升苞谷,翻下虎背坳,挑上草木灰回到家中。
  仲江上楼睡觉时,听到了父母这样的对话:
  “古八字说,无论如何都要借给人家两升。没有大米,苞谷也行。”是母亲的声音。
  “借?老虎借猪!”父亲在回答。
  “人家姑娘也不愿意,不是两个老押着(强迫),这亲事也开不成。”母亲停了一会儿儿说,“不开亲是两家,开亲是一家。他们家人口多,生活是要困难些。”
  “他们认为我们好过。怕我们上吊了还以为是在打秋千。”
  母亲说,“人家第一回求这点事都办不到,亲事开不成,老二只有打光棍!”
  “打光棍呢?四只脚的找不到,两只脚的多得很。”
  “你明天到双龙场找他姑婆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想想办法。香玲她妈说,下场赶青龙来背。”
  “古成旺谈包产到户那事,大家的意见如何?”父亲转换了话题。
  “都赞成。就是如何分配田土意见不一致。”母亲说,“如果按现有人口分,孟江就分不到。”
  “也只有这样,不然那些嫁出去的姑娘也要分。”
  仲江听着不知什么时候进入了梦乡,第二天一早醒来,不见父亲的身影,问母亲,回答说赶双龙场去了。果然,晚上背回了一升大米和一升苞谷。第三天,香玲的母亲赶青龙场回来,在仲江家吃过晌午,背着一升大米和一升苞谷翻山回了洪家寨。
  
  2.便宜媳妇
  
  刚进三月,许多人家就揭不开锅了。在这青黄不接之际,常年有不少人家都要靠亲友接济或国家救济度日,何况像今年这种灾年第一批救济粮又成空望了呢?
  为接儿媳妇颜河义挤干了积蓄,几乎卖尽存粮。一开春,全家三个劳力做完生产队的农活,就上山挖蕨根,淘蕨巴。随着挖蕨根的人家逐渐增多,便又安排仲江上午、星期天或下午放学后,上山去掐清明花。掐清明花的人也不少,嫩芽刚发出来就被掐掉了,重新长出的新芽,不足半寸长又被掐掉。
  仲江掐的清明花很少时,只好掐一些米蒿混杂在里面,这样一天掐来才够吃一顿。清明花、米蒿也越来越少而且不嫩了,一家人又去挖麻根、石蒜、岩白花,在里面放少许米面或苞谷面,做成麻根粑、石蒜粑、岩白花粑来填肚子。在这几种粑粑中,蕨粑、清明粑、蒿芝粑还算好咽,岩白花,要将长在根部的花苞瓣一瓣一瓣地掰下来放在水中,先用木灰浸泡,再用手一瓣一瓣地抠去上面的红膜——只要上面还残存一点红膜,做出来的粑粑,就会苦味绵绵。使人提心吊胆的,是石蒜粑。也许是第一次吃,或许是人太小肠胃太嫩,仲江三岁的妹妹江霞吃后,呕吐不止,险些丢了性命。
  最让人难咽又轻易屙不出的,是糠粑粑。平时用来喂猪猪都不爱吃的谷糠,此时用碓舂细,再用箩筛筛出来做的糠粑粑,吃时哽得不行,吃后难以屙出。有一次,仲江吃的尽是糠粑粑,结果几次蹲在圈里半天屙不出,最后只得由成竹用耳屎瓢一点一点地抠出来。
  古家寨的人发现,从清明前开始,来青龙坝要饭的叫花子越来越多。有时是三两人一道,有时一家老少同行;也许是怕人多难以开舀的缘故吧,更多的时候是一人独行。
  一天傍晚,一个叫化子来到古家寨,脚上穿的解放鞋,破烂得露出了脚趾;腿上那条裤子,已不知底色是什么,许多补丁在上面遮盖着,有的补丁重又裂开。瘦弱的身上,穿着袖口打着补丁少了一个兜的中山装,显得空空落落。瘦脸上,只有一对大眼闪亮。头戴一顶旧帽子,帽沿耷拉在额上,帽子鼓鼓的,好像很久没有理过发。那人口里喊着大叔大伯大娘,将手中摔得没剩几块好釉的锡碗伸过去,左手紧握着五尺来长的竹杆。那双大眼,不时横扫四周,提防有狗扑来。看相貌,最多十五六岁。
  那人走到古成兰家门前时,天已黑下来,古成兰递给那人大半碗和洋芋片混煮的麦疙瘩后,准备关门。颜河义将她喊到屋里说:“这么晚了,一个小孩家,去什么地方呢?又要去睡岩洞或草窝了。”想到自己小时的处境,不觉同病相怜。
  古成兰没有反对,喊进屋时,那人手中的碗已经吃空。那人稍一犹豫迈进了门槛。刚走到灶头后面,脚下一滑,跌倒在了灶头后面的阴影里。古成兰正在说灶头后面经常是水没有干过要注意的话,话音刚落,那人从灶后站起,背后出现两条蓬松的长辫。目瞪口呆的一家人,好一会儿儿没有说话也没有动,谁也不会相信,一个男孩瞬间变成了姑娘。
  姑娘不慌不忙地从地上摸到帽子,站起来戴在头上,只是没有再将辫子卷回帽子里去。她将古成兰添的麦圪瘩吃完后,用舌头舔了舔碗内,又来回舔了两下嘴唇,打一个嗝说吃饱了。成兰收拾完碗筷,喊成竹和仲江先去睡后,再坐下来问姑娘是哪里人,为什么一人到这里要饭。
  姑娘见有人这样问她,眼泪顿如断线的珠子掉下来,断断续续说出了她的身世。姑娘姓聂,名景红,今年八月间满十七岁。家离洞庭湖不远,全寨只有他一家姓聂。前年一场暴雨,房后滑坡,房子被压垮,父亲和弟弟被压在里面,死了,只好搭一个茅草棚度日。刚过一年,母亲跟一个来寨上补锅的匠人出走,一直未归。去年出现旱灾,生产队收成更少,只好出来要饭,已出门一个多月。
  “你们那里的干部怎么不管呢?”颜河义听完景红的诉说后问。
  “靠那点救济也不行,返销粮不多还没有钱去粮站买。”姑娘迟疑一会儿儿说,“贫不贫困由队长说了算,他要我做他家的媳妇,我不同意,他就不把我的名字报上去要救济;找大队干部,大队干部也听他的。”姑娘说着又哭泣起来,油灯下那张脸上布满了横七竖八的花道道。
  “你一个人,做队长家的媳妇有什么不好?”成兰端来一大盆水,对景红说,“先把脸洗了,再舀水洗洗脚。”
  景红洗过脸接着说:“队长家那儿子二十大几了,话都说不清楚,一天都是鼻涕涎水往胸堂上掉,那胸裙一年四季都是湿的,打死我都不愿意。”
  河义听完景红的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成兰从地楼屋拿出打着补丁却是洁静的衣服和裤子,还有一双布鞋,喊景红去堂屋木盆里洗澡换上,把身上脱下来的衣服洗了。她去帮忙景红倒洗澡水时,听到成竹那边的侧门关出了轻轻的响声。原来成竹在偷听。
  景红换上成兰给她的衣服,虽然有些偏大,但比此前显得文静了许多。她将衣服洗完晾在竹竿上后,成兰喊她跟着,从堂屋的木棒楼梯爬到成竹那边天楼上,嘱咐她抓紧楼梯慢慢上。她在稻草编织的稿荐上睡下后,成兰从楼上下来,在楼梯边站一会儿儿,又将楼梯搬回仲江上楼睡觉的地方。
  第二天天刚亮,堂屋传来呜呜的哭声,成兰起来,见是景红在哭。问她为什么,她不答,只是一个劲地哭。这时成竹打开阶阳坎晒壁门,从阶阳坎走过来。刚走到大门吞口处,景红指着成竹:“是他,他昨晚上欺负我。”说完,哭声变大。
  “姑娘不要哭,有什么事情慢慢讲。”成兰已经明白了八九分,指着成竹喊,“你给我滚进来!”成竹刚迈进屋,她随手抓起扫把就在他背上打了一下,准备再打时,他跳到了香盒下。“你这个烂舅子(妻兄弟),尽给我惹祸。究竟是不是真的?”
  “我没有。”成竹低头回答,底气显然不足。
  “是你!”景红指着成竹说,“我当时把你衣服的口袋撕下来了,你不承认我就去告你!”景红从裤包里扯出了一块布。三人几乎同时将目光集中在成竹的衣服上,衣服左边已经没有了口袋,露出了一块长方形的新布。成兰走到她身边说:“妹子,你先不要哭,也不要闹,你跟我来。”她转身又对成竹吼,“你也来!”
  三人来到成竹房间,成兰问成竹是怎么上楼的。成竹说:“是她说她一个人害怕。”
  景红反驳:“是你在窗口边问我怕不怕,后来你就从猪圈那边的木枋翻到了楼上……”
  “你又没有说你不愿意。”
  “你撒谎,我说‘不’了。”
  “你口里说‘不’,手又没推我。”
  “你们都不再讲了。”古成兰一切都明白了。“妹子,这人臊一道皮不臊二道皮,你愿意留在我们家与成竹成亲不?”
  “……”姑娘看了成竹一眼,低下头,抠着指甲,没有回答,也不再啜泣。
  “你呢?”古成兰鼓着双眼问成竹。
  “她愿意……我就愿意。”成竹看着自己的鞋尖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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