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第1404-1415天
1960年4月29日星期五晴(1404天)
我整了一天材料。大家检查文艺思想。晚上开团支部大会,“下一步是书面交心,这又是一次新的革命高潮!”苏守业一号召,大家纷纷表决心。
王大中站起来说:“我所以站起来,就是要新生!要给过去的24岁算一笔总账!从今后做新人!重回组织。”
孙福海表态:“好马上线蹄不停!”
同志,你不是站在革命前列吗?强调客观是不合情理的,因为你是革命者呀!
1960年4月30日星期六晴(1405天)
今天调到材料组帮助李耀山做总结。他说:“还是得由你来执笔。我的脑袋平滑得很,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问:“是思想问题,还是能力问题?”
他说:“我也说不上。滕书记说了七次了,我还是不明白。”
“挨批评也得找他。有思想问题你得检查。”
滕书记自己住在邮局里。炕上有个纸箱子,装了许多书在里边,桌子上放一本《红旗》和一本《好党员》。他对李耀山说:“你这是怎么啦?李耀山哪!我给你讲了七次了,是有困难完不成?还是思想有问题没讲出来?”
李耀山说:“我得交交心。”
“得把任务完成了,让你到班里交交心。”
之后,我们坐下来研究材料。赵凤英来介绍他们班的情况:“过去康成环一句话也不说,都以为是性格问题。这回把全部问题都谈出来了。从部队转业时,他厌恶组织纪律,把团藉烧了。交心后,心情舒畅,早晨四点钟就起来挑水,建议班级文艺委员唱大跃进歌曲,自己找歌片,在后面唱得很起劲。”
赵凤英眼睛出奇地大,常常羞怯地躲闪着。
午后,文章写了一半,滕书记来看了看,说:“我看看,糊里巴涂地写,到后来又得全部推倒!”他用红笔把“恶毒攻击”字样涂掉,说:“学生中有反动思想,但要看情节。”又对李耀山说:“给你干部你还不会使用,将来怎么办?干部,第一要大胆使用,出了问题咱再说,帮助总结经验,纠正错误。”
这句话给我很大启发。你作为干部,给党做事的时候,必须以主人的态度去负责,不能事先就抱着失败主义的心理,在脑里给困难二字留一个位置,然后找种种理由把这个空白填上。
总结写完了,心情十分舒畅。来卫生院找滕书记。不在。党员正在那里写材料。
“班级正给党员提意见。”我对老马说,“我对你有意见呢。”
马云秀笑着说:“有意见好啊,提意见可以改进工作嘛!”
2960年5月1日星期日晴(1406天)
昨天下了一点雪。早晨还晴着,远望田野,一处处葱绿,像一块块翠玉。才几天工夫,柳树就吐出鲜嫩的叶儿来了,披散着,如烟如发,村舍被淹没在绿帐之中了。远山雾蒙蒙的。耕作的人群在地里走着。杏花已经怒放了,雪后一片白,云朵挂在山头。好啊,春天,你又使多少人获得新生;党啊,你使人类永远青春。
上午听了前进大队杨书记的报告。那个地方比桃源美丽,但它确实存在着。
杨书记戴一顶哔叽帽,蓝制服,身材不高,硕壮有力,微笑的眼睛,显得乐观、有风趣。
午后,我被调出来搞材料,把每天的运动记录综合在一起,供领导指导运动之用。
我觉得我有些虚伪,钢笔就在桌子上,赵凤英使着,我吵吵钢笔丢了,却不敢把赵手里笔拿过来看看。
1960年5月2日星期一晴(1407天)
办公室由大队搬到木工厂。“我们要把关系搞好。我们不是工作组。又要蜡纸,又要灯油,人家已经不满意了。”滕书记对我们说。
他忙得很。昨天交给他的材料还没看。王月秋找他谈话,他都答应了。
午后。为了写篇报导,到各班布置写文章。我把小孙的日记抄了两页,就是他斗争最激烈的两天。党的关怀,同学的帮助,运动的感召,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动啊!我对他说:“我可能把你的材料公布出去。”
他笑着走出门,但又过身来说:“这就算运动的脚步声吧!”
老丁给我介绍了许多生动的小事。如:岳广和在会上递条子说:我要革命!我已经两次没有革命啦!这是最急切的心声啊!
再写一部青春之歌吧!
下雨了,绿叶渐渐肥了起来。小学园内刚开花的榶槭树饱受着春雨的滋润,细枝被雨点打得轻轻摇动。同学们把墙上的大字报痕迹都刷下去了。
支部组织一个理论讲授班,暴露问题较多的人自行批判,自己解放自己。
1960年5月3日星期二晴后阴(1408天)
上午与李振远、张力戈把报导提纲写出来,给滕书记看了,布置各班个人写了些稿件。
我去找丁国文,来到女同学的住处。陈绍英写综合材料,能势良子准备讲稿(她是理论组的)。窗外是韭菜地。韭菜绿得可爱。槐花开得正盛,已经有几只蜜蜂在上面飞了。深津指着窗外的槐花说:“那两种花不是一样的,为什么这棵长了叶,那一棵没长叶子呢?”
葡萄已经拉到架子上了。我经过河边的时候,看见几个小孩在柳条间玩耍,折柳条扭叫叫。另一个小孩把衣服脱下来铺在地上晒太阳,眯着眼睛。河水沿着河套流着。今天是集日,有一些农民到集上卖韭菜。而这里的春天在屋里,在人的心里。
“天才论怎么批判哪?我想不通!”深津纯子转过身来,发愁了。
我说:“红石三小队队长记忆力相当强,是文盲,传达上级指示能一字不漏。”
“你说吧,我为什么写不出来作品呢?”
我说:“在红石你的心得写得不是很好吗?陈绍英和张淑贤也写得也不错嘛。”
“那算什么文章?”她说。
听陈绍英说,HWB日记里的A代表梁旭昌,准备以后攻击报复。她对我说:“日记里就是没攻击你。”
我说:“没攻击我说明我的工作做得不好。”
班级里面讨论人性论问题。郭铢坐在炕沿上,背依着墙正在发言:“马克思说:无产阶级革命要和一切旧的观念决裂,‘花落知多少’的诗句所以能被人欣赏,是因为它巧妙地反映了剥削阶级意识,只有我们这些没有抛弃旧观念的人才欣赏。不应当把美感和革命事业对立起来。”
我看到班级的同学很活跃。他们编了些新词儿,谱到旧的曲子里。
晚上,我把我的交心材料写出来,当我搞创作的时候,总想到“我的”、“自己的”,可耻。但我又不想放弃。当我做一般工作,我会愉快;一搞创作,就使我想到那不愉快的名利上去,仿佛看到了一个龉龊的我,使得我苦恼了。
1960年5月4日星期三晴(1409天)
天气是这样暖和,然而我的大衣还穿在身上。今天是个集日。小镇的街两旁有一些来卖菜、卖鸡蛋的人。我到班级去跟老丁要那篇报导。路过小学教室,听见教师在上课,不由得停下脚步,对这种声音产生好奇、探求的感情。我曾经跟戴红领的孩子唠起儿童的生活,孩子们帮生产队扛鞅子,自己养猪、养牛、也养鸡。屋里还有几个孩子嘻嘻哈哈地在推磨。磨是放在凳子上的,下面放了一口锅。在屋角,两个孩子在编蓆。
这就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今天是五四青年节。我努力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有用的人,但是,对于种种旧观念不愿意放弃,我想到爱情,而且是那样自私啊!
午后,自觉革命暴露彻底的人,在群众面前自我批判。党支部组织一次谈学习心得的会议。王大中对旧我做剖析:“资产阶级思想是一个暗疮,天好的时候,不痛不痒,阴天的时候,痒得难忍。”他对大家说:“运动是生动的政治课!”我向四周看看,人们都睁大眼睛盯着讲话的人。人们说:“这是一次彻底的革命,不是改良主义的。”
在会议开始的时候,滕书记给张焕廷写了个条子:“张焕廷:主题:《听党的话没错》。准备一下,在会上讲讲,我给你排个号。”
宋庆余给主席递了个条子:“我等不得了,不讲心情不舒畅!我讲的题目是:《个人奋斗的道路,就是反党的道路》!”滕书记答应他了。
理论教员还帮王珍璞分析问题。
栾文彦从商店借来木箱给材料组装材料。
要抓住革命的萌芽事物,肯定这些东西。不要写那些旧东西拖住人们不能前进。
晚上,李振远把我写的那篇报导放弃了,重新写了一篇。我不大高兴。我不对。新人总是在不断地否定中诞生的呀!
春夜是清凉的,淡淡的月色,青光之中现出一处处村舍和树木,人们都睡下了。
1960年5月5日星期四晴(1410天)
在材料组里做记录摘要。午后与李振远等三人跟滕书记研究组给校刊组稿的事。
材料组十几个人,为汇编材料忙得不开可交。滕书记告诉我们要注意休息、做操。他自己的口袋里装了鼓鼓的一口袋材料,没时间看。开会时,他一面掌握会场,一面把这些材料拿出来看。
两位书记到材料组来看漫画底稿。画的派别很多,引人发笑。
“你们想想看,这次革命为什么动静这么大?”滕书记说,“做青年工作不能急躁,要信任他们,就是相信群众自己能解放自己。”
我问:“运动到多咱结束?”
“安排到9号,教学方案订出来,我们就劳动。把主席的理论学透后,方向性解决了,一切都好办了。”
初春的早晨多么好!朝霞只在瞬间就变得绯红。东面的高丘上,树木伫立。我们跑步来到那里,回首瞰视,村前村后,已经绿满了。社员们排着长长的队伍,在田间的小路上走着,木滚响,驴子叫……
早晨学习《红旗》杂志上《列宁主义万岁》这篇文章。我想,人对待困难,正如无产阶级对待帝国主义一样,永远不可有“松一口气”的幻想。力争上游,脚踏现实,为未来打下牢固的基础。
感情孕育一种东西,仿佛是表示许诺的目光,我有些神往、有些迷茫,特别是知觉中夹杂着一些自私成分的时候,我便否定这心灵上这一时的感念,有些骄傲了。我敢不敢把自己放在这个使人思量的事件里去呢?除了共产主义之外,别的原则都是无用的。
1960年5月6日星期五晴(1411天)
午前材料组跟滕书记讨论写总结。午后欲继续召集核心组开会。王书记来了,我先遇到的。我从供销社买火柴出来,迎面看见了他,高兴地把他领到卫生院。会议刚要开始。王书记进屋,大家围拢过来握手。党啊,比亲娘还亲呢!王书记坐下来就打听我们的情况。
午后三时,全片聚集到第三小队食堂,对中文系主任冉欲达修正主义观点批判开始了。艾荫范、王大中的文章相当漂亮,他们用生活中汲取来的丰富例证,把修正主义魔镜个个击碎。实践出真理。
晚上,听王书记的报告。我们要办党校,先学马列主义,解决最基本的观点问题,回校后对中外遗产进行系统地批判。
下最大的决心,彻底改造资产阶级世界观。但晚饭后,小提琴又奏出无力的《小夜曲》,引起一时的惆怅。我知道这是为什么。这种情绪能使人惰性增强。李桓桢点起的油灯炼荒了,假如我对自己自私的惆怅不迁就,我就会跳到地上,把灯弄好。我没有。
王书记说,阎教授在家里害病了,大白天也把窗帘拉上,说要到公社当会计,再不改造,就是无用的人了。
听说,一年级从高中就带来一些修正主义观点,而他们中学时代的老师,又都是冉欲达和刘老师的学生。打倒害人修正主义!
注意萌芽中的新事物,这是每天都应当提起的。
接到四姐的来信,文盲的她能自己写信了。很简单:“收到你的来信,内情已知,我心里很高兴,特别是你爱好文学的理想实现了。我们应当听党的话;不叫共产党的领导,你不会变成这样的人吧?我说这些话,你能起我家解放前的事情吧?我的工作也很忙。虽然忙,我还是愉快的……”
党如果在思想里成了主宰,人就会产生无限的力量。四姐仅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啊,现在已经是一个忠心耿耿的共产主义战士了。
王书记说:“我们共产党把所有人都包下来,我们相信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伟大力量,会把人改造过来。但是你们要听话。过去不听党话,没有不吃亏的。我们要在四个月当中,把自己的立场、观点、感情来一个根本的变化。过去那些不问政治的,作品里的观点就会有强烈地反党、反社会主义,歪曲生活的倾向。”
1960年5月7日星期六晴(1412天)
清早与佟一全一起到木工场。路上,他把《文艺红旗》给他的一封退稿信给我看了。我问他:“稿子啥时候寄去的?”
他说:“在金家镇有时间,自由的。”
他的话,立即在我心里引起一种反映:“自由的”不算违规?我为什么不写一篇寄出去呢?这就是环境对于个人的影响。对这种影响,有资产阶级意识的人,是异常敏感的。他是虚伪的,即使给了你暂时的满足,如果意识到自己只为得到锱铢小利而苟苟且且,就把人格降到太低的地步了,也就破坏了纯洁的心境了。要能看到什么是长期的,什么是暂时的,便可以不因影响而动摇自己的信念。
反面教员阎简弼给大家不小和启迪。上午参加班内座谈王书记报告的会议。方剑秋不眨动一下眼睛,颇费思索地寻找一个恰当的字句,说“他已经死了,我们如果顽固地坐到白楼里,那是一条自我毁灭的道路。”
午后,张书记召集各班核心组开会,布置制订教学方案的事。图书馆下放一个女干部为三年级服务。
核心组在晚间又开会,总结工作经验。时间已经很晚了,丁国文光谈抽象的结论。
11班几个坚持反动思想的人十分嚣张,核心组朱洪发没办法,主张把他们班分开。滕书记坚决地说:
“你们自己搞好,树立贫下中农优势,要以共青团员的精神要求自己。”
“咱们不工作,他们就要工作了。”我插嘴说。
半夜了,月色皎洁,四处无声,屋舍的窗上忽然透出灯光,大约是母亲为孩子换尿布吧?柳树丛变得暗黝黝的了,新嫩的树梢摆动着,池塘里偶有几起细细地蛙鸣。早晨从田地里跑出一个狼似的东西,想起来,开始吓唬自己,有些胆怯了。当我意识到这是不对的,胆量就陡增了。我在想:生活多么好!“虽然忙,我还是愉快的。”我记住了四姐的话。
1960年5月8日星期日晴(1413天)
上午各核心组开会,兜了兜各班的工作情况。午后又召集了各班问题较多、暴露较彻底的同学开会。晚上与滕书记一起,把总结提纲拟了一下,1点钟才睡,坐在那里稀里糊涂,后来谈到许多人的变化,才不太困了。
1960年5月9日星期一晴(1414天)
今天非常暖和,水边的青草钻出来了,两片叶子已经张开来,密密地长满了一地。到傍晚,云浓厚起来,太阳从西边垂下去了,火红的,给草叶镀上了金色,池塘的水面上泛着碎银样的波纹。
王珍璞在食堂里搞增量法,半夜就起来了,午间蒸的大葱高粱米面饽饽,大家吃昨很满意。他说:“如果这样吃可以的话,今晚我不睡觉,把明早的饭预备起来。咱们发面的时间短,如果时间再长一些,饽饽比这还硬。”
请假的人忽然多起来,治病的,看小孩的,搬家的,结婚的,电报里都是急切的字样:“母病重,归”、“要手术,归”。滕书说:“准他们假,回来再说。”
栾文彦从大队要来二亩菜园。种些什么呢?画个图吧。菜籽太贵了,菜园子又靠近鸡场,还得搭一个病号看园子。
为了搞总结,调来几个人复写。头一部分交给程迅修改,改完了就复写出来。两个老师在写理论教学计划。刘久富帮他复写,完后又要帮助我。我说:“你去睡觉吧!”
我们几个人进行流水作业。滕书记稍睡了一会儿。到两点,我把全部总结搞完,把滕书记叫起来审阅。他对总结尚满意。但因夜间工作,脑袋不清醒,内容有重复的地方,直干到早晨6点,西窗的月色消失了,东方的晨光现出了。我把吹灭了灯。滕书记去吃饭,佟一全来接班。
1960年5月10日星期二半阴(1415天)
走在柳林中,发现树叶仿佛在一夜之间就变得更绿了,房屋的下半部分已经被遮住了。回到住处,见人们正在给准备返校的其他几个年级的同学搞鉴定。午后学习为纪念列宁诞生90周年发表的三篇文章。文件是我从供销社借来的。
推磨的是一位新换来的妇女。她把磨棍安倒了,驴缰绳也系得太长。我跳下炕,帮她另拴了一下。王珍璞走了,王大中接着搞增量,在深夜里滋滋地拉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