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二天早上，夏云灿站在窗口梳头，她忽然看见街上有很多人，人群如流动大军，向一个方向跑去。夏云灿好奇，出了门也跟着跑，在拐弯处，拉着一个老婆婆打听缘由。老婆婆指着不远处的房子说：“坏人要游街，车子就要过来了。”话音刚落，见一辆货车从派出所那边开过来，车后面跟着一大群人，车在旅店门口停了下来。云灿一看车上，发现几个男人的手被绳子拴在一起。还有两个女的，低着头，弯着腰，看不清她们的面目。前边的人往后退，她跟着往后撤。夏云灿的心提了起来，长到二十多岁，第一次看到让她害怕的事。
　　车在街上绕了一圈，又开到旅店外面，转进了一个较窄的街。这条街就是草街子，夏云灿昨天来过，他们一起去看吊脚楼，因为街名古怪，她一下就记住了。夏云灿身不由已地跟着车子走，一边走一边听旁人议论。
　　“前面那几个是小偷，右边几个是昨晚抓到的。”
　　“哎呦！亮子才倒霉，今年抓了两次。”
　　“跟陈三娃混的就没有一个是好人，陈三娃是什么东西？妈老子都不认。”
　　“亮子是哪个？”夏云灿悄悄地问。
　　“站在右边最前面那个，左耳下有块疤。”云灿往前挤了挤，她看见亮子，连他耳朵下面那块疤，也看得清清楚楚。她挺同情亮子，昨晚是亮子和卷毛青年一同把陈三娃拉走的。跟亮子站在一起的是刨花头陈三娃，强迫她跳舞的小混混。昨晚他是那样张狂，不可一世，现在却弯着腰，勾着头，任人辱骂。好像有人帮她报了仇似的，夏云灿心里畅快极了。夏云灿从车后绕到另一边，搜寻车里的人，不见穿花格子的卷毛青年，谢天谢地，他不在里面，夏云灿心里一阵高兴。
　　“那两个梭夜子也被抓了，老天有眼，看她还勾男人不？真不要脸，我就说嘛，久走夜路总要遇见鬼。”
　　有个女人叫着“梭夜子”，并向车上扔着小石子，别的人也跟着骂了起来。
　　车子过了草街子，快速开走了，把一大群兴奋的人扔在街上，相互打听事情细节。
　　一种无名的恐惧掠过夏云灿的心，她难过，想流泪，她知道坏人是不值得同情的，她对他们的命运却非常关心。
　　“他们送到哪去了？”云灿问一位中年妇女，她见中年妇女一直在说话，车上所有的人她都认识，而且知道他们为什么被抓。
　　“游街，游到乡场上去了。”
　　“然后呢？”
　　“关起来呗！”有人回答。
　　“不会，游完就放人。”中年妇女淡定地说。
　　“有你家人？”另一个女人轻蔑地打量着她。
　　一道道怀疑的目光指向云灿。
　　“不，不！没有，没有！”夏云灿退出包围圈，转身向旅店跑去。
　　
　　夏云灿回到青山镇就进了乡医院，她跟范院长的儿子范星学习打针，配药。她心无旁骛，珍惜分分秒秒，只想早日出师，寻一个属于自己的安身之地。
　　九月三号，夏云灿到玉金镇参加体检。夏云艳问她有什么事，夏云灿知道是李凤来应承的事，但又怕空欢喜一场，便回姐姐一句“不知道。”夏云艳见云灿说话不似以往爽快，觉得事情蹊跷，她一边给猪准备潲水，一边琢磨云灿的事。夏云艳是急性子，心里有事，就心慌烦燥，她说云灿再不说，她就亲自到乡广播站去咨询，直到弄清楚为止。
　　夏云灿只好对姐姐说了前因后果，她提醒姐姐，只要没通知上班，就不能把它当回事。
　　“你真是一个闷葫芦，怎么不早说呢？这是天大的好事，到供销社上班，做梦也想不到。太好了！太好了！给你同学送点什么？千万不能忘了别人的恩德。”姐姐高兴得语无伦次。
　　“全镇收二十个，我考了第二名，你送东西，反成了假的。”
　　“不是别人帮忙，你考场都进不了，这事你要听我的。”
　　云艳顶着烈日走十多里路到青山镇上，她买了一大包营养品回家：人生蜂王浆，鱼肝油，麦乳精等。逼着云灿马上给李凤来送去，免得事情变卦。夏云灿觉得同学之间是平等的，这样做玷污了同学之间纯洁的感情，而且也抹不开面子送礼。她不敢公然抗击姐姐，左思右想，终于想出一个好主意，路过姐夫的母亲周孃孃房前时，悄悄把那包营养品送给了周孃孃。
　　九月六号，周一清陪姨妹到梓江镇棉麻公司报到。夏云灿上个月来过梓江镇，她带着姐夫，走过草街子，顺顺当当找到棉麻公司。卖棉花的农民从一条倾斜的巷子进站，像一条长龙，已经排到大路口。棉麻公司的墙壁像城墙一样威严坚实，上面写着：“收花重地！闲人免进！”“严禁烟火！”等标语。巷口，两个年轻警卫人员，在收缴棉农携带的火源。周一清让云灿原地等着，放下肩上的袋子，准备去找棉麻公司领导人，刚走几步，就被警卫人员拦住。
　　“不许进！”
　　“我送妹妹来上班。”
　　“上班到办公室找人。”
　　周一清忙掏出一包烟。
　　“哎哎！你要干啥？这是收棉花的重地，严禁烟火。”
　　“对不起!我忘了。各位会计，向你们打听一下……”
　　“什么事？”一位二十七八的年轻人把摩托停在夏云灿面前。
　　“会计，你们经理在哪里？”周一清满脸笑容地问。
　　“我是到棉麻公司报到的。”云灿觉得这位大哥满身正气，值得她信赖。
　　“他就是麦经理。”坐在摩托车后座上的人说。
　　“这是棉农进站的地方，你们进不去的。李长青，你把她带到办公室去，快去快来！”
　　“云灿，拿着。”周一清掏出一卷钱，递给她，“这是你姐姐准备的，用完了，就回家拿，我正好赶下趟车回去。”
　　云灿拿着钱，看着姐夫越走越远，她突然泪眼朦胧，今天根本没有到青山镇的车，姐夫一定走路回家，只是不让她担心罢了。
　　“嗨！小女子，快去报到！”麦经理对云灿说。
　　云灿匆忙抹去眼泪，对麦经理笑笑，向办公楼跑去。
　　
　　夏云灿分到一间二十四平方的寝室，一堵墙把房间一分为二,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黑色长条椅。后阳台墙上有几个插座，水泥板灶台，石头柜子，比云灿心中所想的好上十倍。家，紫江镇就是她的家，她像一个流浪人，终于安定了下来。夏云灿欲望不大，只要有养活她的工钱，有一个栖身之地，有两三本好书消遣，她就心满意足了，现在这些愿望全满足了。她像一个漂泊多年的流浪者，找到安身之地，不由得欣喜万分。没上大学，没有楼瑞祥，也不觉得是什么遗憾的事了。
　　第一天上班，由收购经理麦超讲站上安全知识。麦超中等个子，皮肤白净，他穿着淡青色衬衣，笔挺的西裤，黑色皮鞋擦得铮亮，他居然就是昨天骑摩托车的年轻人。云灿心中一阵高兴，好像跟一个交往多年的朋友又一次愉快见面。
　　“欢迎新朋友！”麦超说，“我今天简单讲一下，等大家上班了，还会分岗位培训。棉麻公司是一级防火单位，棉花是易燃物，安全是我们工作重中之重。今天讲三点，一是保安职责，二是称上职责，三是出纳保管职责。”麦超用了一个多小时，讲了站上的安全知识。
　　“麦经理！”云灿带着少女的羞怯，未语脸先红。
　　“夏云灿，什么事？”
　　“我刚刚没记录完整，想借一下你的笔记本。”
　　“拿去！拿去吧！看不清楚的就问我。”麦超温和地说。
　　梓江扎花厂一百零二名职工，年轻职工大都是顶班来的，初中毕业生占绝大多数，还有不少小学生。厂里没有一个从正规大学出来的大学生，高中生在厂里算是凤毛麟角。以前出纳账目混乱，夏云灿一上班就接替了出纳工作，带做车间核算。出纳室在一楼，门外有一棵榕树，坝子中间隔断，里面是篮球场，外面是面粉厂及晒场。夏云灿办公室是最热闹的地方，上下班时间，办公室的人员都到这里集中，聊聊工作，发发牢骚，说点新闻什么的，夏云灿不参言，默默做自己的事，听到有趣时，微微一笑。做出纳没问题，车间核算却难住了夏云灿。原核算员调走，懂核算的只有何会计，何会计天天忙着组织收购资金，哪有时间给她讲课。
　　夏云灿把以前的记录翻出来，打包、剥绒、轧花、回收一项项对照原始资料重做一遍，慢慢摸索规律。对于加减乘除不是问题，让她为难的是疵点、杂质、毛头率简直没规律可寻，偏偏月报旬报都少不了，夏云灿试着问麦超，麦超送她一本《企业管理》。
　　夏云灿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是麦超衣服上发出来的，她第一次发现男人也可以用香水。
　　“哦，这书做什么用的？”
　　“企管办公室编的，挺全面的，它能回答你车间核算所有的问题。”
　　“那就谢谢你了，麦经理。”云灿开心地笑了。
　　夏云灿的工作很快就理顺了。领导信任她，同事喜欢她，每月能按时领工资，云灿认为这全是李凤来给她带来的好运。她给李凤来写了一封信，写了自己上班的情况，表达自己对她由衷的感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