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锅大马蹄扑
作品名称:雾锁芦芽 作者:芦芽深处 发布时间:2019-02-17 10:41:43 字数:4583
好些日子,烫得红肿的胳膊才慢慢消下去。可是别人谁也不问我一声,只能自己默默地忍受着,看着它痒得一层一层地掉皮。
天气渐渐凉了,绵绵细雨下了好几天。忽然放晴了。阳婆高高挂在天上明灿灿的,碧蓝的天上,没有一丝云彩,空气格外清新。
大姐引着她的两个孩子过来了,和妈妈一起收拾屋子,做饭。吃过饭,又煮下一碗鸡蛋,眼睁睁地全让两个外甥和弟弟吃了。最后只剩下一颗了,大姐过来说:“你们分着吃了哇。”
我说:“那咋分咧?我先咬一口哇!”拿在手里。
“不行。”弟弟仍然站在一别儿,瞪着眼睛说。他从来就是这样理长,就是这样霸道。
“你已经吃了两颗了,还要吃?”我说。
“不行,我还要!”他知道我们都会让着他。
别人一边都不说话,我说:“数你吃得多咧,已经两颗了,还要和我们分?”
“你要不给,我就去跳崖咧!”他总是用这样的话威胁我们。
“你要不听话,四姐姐再也不给你要牛蛋了。”这才老实了。
五妹说:“我找一根线线,咱用它锯开,平均分,你看行不行?”弟弟点点头,同意了。
她找来一根线,我双手拉紧,五子捏着鸡蛋,来回拉锯,平均分成了四份。我拿了一块,五子拿了一块。三姐说:“我的不要了,让弟弟吃了哇。”
他高兴地拿起来,两下就塞进了嘴里吃了。
大大和妈妈把他惯坏了,惯得没样子了。我们又忌妒又害怕,谁也不敢惹他。吃完我和表妹到院里踢沙包,他拉上五妹做游戏。
一忽儿,妈妈在屋里又喊起来了。
“四四,除两块炭回来!”
我去墙根除了一簸箕块炭,倒到灶火圪牢就跑出去了。心想:“好的吃不上,就会让干活儿。”
我偷偷溜到街上,没找见个人。到了房后土崖边一出溜,连滚带爬上了大路,刻了大梁沟。
大山是我的天地,它给了我欢乐,一到那里就谁也管不着了。尽情的玩耍。只要有不愉快的事,就往山上跑。在那里无拘无束,是自由的天堂。
我放松地在坡上游荡,沟中的小溪潺潺地欢唱,从岩石上随意奔流下来,变成小小的瀑布,喧闹着变成浪花。我蹲在一旁,双手捧起,喝了两口,清凉甘甜。忽然,对面坡上传来了一阵信天游:
“芦芽山的石头
汾河湾的水
翻山越岭眊妹妹
半个月跑了十五回
还骂我是没良心的鬼
哎圪哟哟,没良心的鬼……”
远远地看见,对面坡上一群白白的羊正在吃草,一个放羊汉正放开沙哑的嗓门吼着。
我爬坡过去,他正在石头边摆弄着烧山药。仔细一看,原来是海山老汉。他是卫东的爷爷,正坐在那里,用树枝在一堆灰烬里拔拉着黑乎乎的山药蛋。他出门时总要用袋子背几颗山药蛋,中午回不了家。饿了,烧着顶饭吃;渴了,喝上口泉水。一看我过去了,就说:“生铁猴,过来给你个山药蛋。”
听他叫我的外号,生气地说:“滚一边儿去,谁要你的臭山药咧!”我别了他一眼,扭头就往前走。妈妈说,放羊汉不是好人,不敢要他们的东西。
他拿起一个黑圪蛋,在石头上轻轻一磕,一股香味随着热气飞出来。
“可好吃咧,给你。”他随手给我扔到草地上。
“我才不馋咧!我也会烧。”说着就跑了。
翻过梁,是一道长长的草坡,稀疏地长着几丛灌木,密密的小草,绿绒绒的,一直铺展到了坡底。野菊花,红色、黄色、紫色的,星星点点在草丛中开放。偶尔还有一丛蓝色的马兰花,张着大喇叭盛开,一忽儿,小蝴蝶飞来飞去。我张开双臂,费劲地追逐了一阵儿,一个也没有逮住。一屁股坐在厚厚的草地上歇起来。
忽然远望,发现坡下草丛里有一个白花花的大圪蛋。心想那是个甚咧?站起来仔细一瞅,原来是个马蹄扑。肯定是,我朝着坡下跑过去。走近一看,大吃一惊。
“哇,真是个马蹄扑!”我兴奋地喊了一声。
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个儿的马蹄扑咧。白白胖胖的,长在绿绿的草地上。像个圆圆的大白馒头,又像一口锅扣那样在地上。后边不远处还跟着几个白白的小圪蛋,好像母鸡带着小鸡一样。我高兴坏了,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光滑的外皮,像小娃娃的脸一样柔软。我伸开双臂试一试,根本抱不住。推了推,稳稳地不动。于是用膀子轻轻地一撞,一下连人带它一齐滚到一别儿的草地上了。
我仰面朝天,张开双臂展展地躺在地上。摆了个大字,好像在庆祝我的好运似的。遥望蓝天,白云悠悠飘过,一只老鹰展翅翱翔。身边的野花和绿草在暖阳的照射下,带着泥土的潮气和青草的味道升腾起来,我的心儿多么惬意。
寂静之中,忽然传来细小的声音。是小昆虫扇动着明亮的翅膀,奏起起了美妙的音乐。它是我平时经常逮住,装到火柴盒里的那种绿色的小虫虫。清脆而悠长,从藏着的小草中传来。在我耳旁忽高忽低地飘荡,我也顾不上管它了。
侧过身,抱抱马蹄扑,它是那样细腻温润,像一个大娃娃睡在我的身边。
以前,妈妈有时扳回来过。不过最大的像小盆一样,好多是小的,像碗和拳头大小,最小和酒盅一样。大的当蘑菇炒的吃了,小的放在背阴地方阴干,当作敷伤止血的药。一旦不小心碰破了手,擦破了皮,取一个灰褐色的小蛋蛋,轻轻地抠开一层薄薄的脆皮,里面是绒绒的墨绿色的粉末,敷在流血的伤口上,很快就能止住。
我坐起来,双手放在心口上,心里还在“怦怦”地跳,不敢大声喊叫出来。四下张望,没有人影。坡那边又传来讨厌的信天游:
“大青山的石头,
雷鸣寺的水,
翻山越岭眊妹妹
一个月跑了三十天
哥哥我跑成罗圈圈腿
哎圪哟哟,罗圈圈腿……”
只有歌声,不见人。我才没兴趣听他瞎吼咧,想着自己的事。
“这可咋办咧?”我坐在草地上寻思着,“这么大的东西咋地弄回家咧?”绳子也没有,一时发愁起来。
下了坡,到了沟边。有高高的长叶子的绿草,挽了一抱过来。坐在一边拧了两根粗粗的草绳,十字把它捆起来。可是草太嫩绳子太脆,一勒就断了。找不下合适的东西,没办法,把褂子脱下来,包不住;干脆把裤子也脱下来,结在一起,才把它兜起来。胳膊一伸穿过去,背在肩上,就能走了。
其实它很轻,比一担水轻多了。别看它个儿大,里面是虚的。回头看看,还有几个小不点,心想:“留着哇,过两天长大再来扳。”
我愉快地哼哼着爬山调,踏着柔软的草坡,兴冲冲得下了山。身上只剩下一件兰白道二股筋凉腰子,长长的拖在身后。正好把屁股包起来,不羞不臊地进了村。害怕别人看见,还专门绕了个弯走了永云奶奶家的后街折下来,快要进院了,对面跑来两个人,一看是润明和润虎相跟着过来了。
“哎哟,四四,哪弄下那么大的个马蹄扑?”润虎惊奇地问。
“山上。”才不愿实话告他们咧!等两天小的长大,我还要去扳咧。一圪溜就进了院。
妈妈在家门口看见了,问我:“四四,背的个甚啦?”天已麻子糊,她没看清。
我没吭气,急着进门。可是太大挤不进刻,她帮我打另一扇门,进家一看,惊讶地说:“呀呀,哪弄从下这么大的个马蹄扑?”
“大梁沟。”我说。
放到炕上,妈妈帮我解开。
“慌慌把裤子穿上哇。”她说,“那么大的闺女了也不害臊?”
“又没根绳子,咋办咧?”我说。
刚穿好,大大就从外面回来了。进屋一看,锅台上放着一个那么大的东西,高兴地说:“我家四四可有本事咧,哪儿她都能寻见。这么大的个好东西叫你碰上了,有福气。今儿大大又有好吃的了。”
“这是不是你那个‘无常’咧?”我故意说他。“给你寻回来了。”
他把我拉到院里,悄悄地说:“大大不能打弟弟,那样妈妈会生气咧。”
知道又在果哄我咧,他多会儿打过弟弟,挨打的都是小闺女们。不过,心里知道是冤枉我了。只要他一表扬,我就高兴了。
我确实是本事不小。山上每一条沟,每一道坡,每一个崖,每一道梁,我都敢去。哪里有好吃的、好玩的,都能找到。山梨、面果果、马茹茹、地桑杏、马奶子、油瓶瓶,我都能寻见。好看的花圪朵吸引着我,好吃的味道诱惑着我。让我记住它们。山梨脆甜,面果果沙绵,地桑杏酸甜。马奶子白色的液体,让我想起妈妈甘甜的乳汁;马茹茹苦涩的果汁,让我想起大大苦咸的汗水。
各种形状的叶子,各种味道的山货。引导着我找到它们。刺激我的味蕾。让我辨别美丑,鼓励我勇敢攀登。再高的崖壁都敢往上爬,长满刺的圪针窝子也能钻进去。山鸡窝、兔子窝、圪狸窝都能找见。甚至钻在土里的“瞎老”,寻着它拱起的土印印都能把它逮出来。
进家喝了一碗红豆饭,喘口气,就迫不及待地折腾起来了。
把房檐下熬猪食的大锅洗净,添满清水,妈妈把马蹄扑抱起来放进去,摁也摁不住,太轻了,一放进去就飘起来了。五妹跑去搬了一块案板,压上去,我找了一只箩头,里面装了两块大石头,才把它压下去,漫进水里。
我捣炭,五妹添火,“叮铃咔啦”的一阵乱响。奶奶在隔壁听见了,扒在窗户上说:“四四,黑天打地的捣腾甚咧?”
“熬猪食。”我不想告她。知道了,马上就叫她的孙子来了。
“狼吃的,还鬼说咧。”其实她早就听见了。
“闹好了,给奶奶端过一碗来。”
“知道啦。”我答应着。
水开了,咕嘟咕嘟煮了不大一阵儿就好了。小了一点,可是更沉了,烫的不能下手。
“到一边歇得哇!”大大说,“我和你妈妈闹哇”。
他找来烧肉的叉子,妈妈用铁勺,又抽了两根长长的山棘杆夹住。这是大大从山上砍回来的,准备编箩筐用的。才把它弄出锅。放到案板上,冒着热气,已经闻到清香的蘑菇味了。
凉了一会儿,妈妈用指甲轻轻地一揭,把外面一层纸一样薄的皮剥了,鲜嫩的白肉露出来了。比刚出锅的豆腐还软咧,一股清香味儿。
妈妈用菜刀一下一下地切成豆腐块,装在大盆里。另外取了五六块切成条,放上葱花辣椒,麻油一喷,炒了一大锅,满院子香气。我端了一碗送给奶奶。刚出门,她就高兴地喊起小孙子来了:“二小,二小,快过来。”
妈妈听见就说:“慌慌,再送一碗过去哇。”
我不情愿地又送了一回。
一忽儿林贵叔叔、二大爷的三哥、四哥、柱柱叔、三大、四大、愣子他们都过来了。
“来哇,来哇!”大大热情地招呼他们。
愣子说:“我拿酒去。”一忽儿,提来一瓶黄酒。大家坐在院里热热闹闹地喝起来。三哥和四哥兴奋地划起拳来。
“哥俩好啊!”伸出了两个指头。
“一位高升,”举起了大姆哥。
“四喜财呀!”摔出了四个指头。
“五魁手啊!”伸出一个巴掌。
一递一下,谁输了谁喝。两个人面红耳赤,容光焕发。一瓶酒一会儿就喝得不多了。
“我还有一瓶酒咧。”林贵叔叔说着起身出去。
一忽儿,提着一瓶高梁白过来了,继续喝。二姐大步流星地从外面赶进来了,二话不说拿起勺子满满挖了一小盆。吃了两口,伸过手拎起案子上的洒瓶,狠狠地抿了两大口。我和五妹、弟弟,还有三大大的儿子,那是妈妈让叫过来的。在家坐在炕上吃。一忽儿,端上碗跑到院里,围在一边儿看他们划拳,可是热闹咧。
第二天,有的邻居听说,过来了。妈妈每人给他们分了一块,我噘着小嘴可不情愿咧。她说:“山狍野鹿,打住夥吃。过来了就得给点。”
妈妈从来好心肠,这也是我们山里人的性格。有了好的大家吃,有了营生夥伙干。起墙盖屋,红白事宴,不用叫。街坊邻居、亲戚朋友,自己拿着工具就来了。不要工钱,吃顿饭就行。
农闲时,大家结伴进山打野猪、打狍子。麻雀、圪狸、半翅子,这些到处有的小东西大人们看不上,只有我们这样的小孩子才去逮。反正不管谁弄下,街坊邻居知道了都要过来吃两口。谁要小气,全村人都瞧不起他。
后来,大大告我,马蹄扑只有在连阴多雨的天气后才长得快。在适合的气候下,才能长成大个儿。在背坡阴凉的草地上长得最快,三五天就长成了。有时是大大小小一扑溜好几个。但是时间长了,阳婆一出,暴晒几日。地温一高,很快就变黑了,接着就炸。里面是墨绿色的粉末,就是菌类的孢子。随风飘扬,撒满山岗。遇到适合的气候,又能长成马蹄扑。新鲜时采下是可口的食物。晾干了,就是天然的良药。
尝到甜头后,每到雨后天晴,都要背上篓子,拿上绳子,上山转悠,采蘑菇,采马蹄扑,捡地皮菜。多多少少,总能弄下一些,为我们的生活增添了不少美味。可是这样大的马蹄扑却是再也没有碰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