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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逼命“赛力散”

作品名称:雾锁芦芽      作者:芦芽深处      发布时间:2019-02-16 13:14:21      字数:5624

  二姐在外边逞强霸道,在家也是趾高气扬。最受气的就是我和五妹。有活儿必须干,担水、放牛、打柴、割草、喂猪、喂羊,什么都干。可是吃饭总在最后,别人吃剩的剩下了才能轮到我俩。二姐挣的工分多,是顶梁柱、老大,气粗惹不起;弟弟是宝贝圪蛋,更是碰不得。全家人宠着他,一切的好事他都优先,所有的好吃的都要先紧他,一不满意就说“我要跳崖呀”。说他两句,妈妈就用笤帚圪瘩撵着打,心里都是委屈。
  早起,我和五妹上山打柴。快到中午的时候,一人背着一背,满头大汗,圪且圪且地进了院。扔在墙角,正往屋里走。门外就听见有许多人说话,知道又是有客人来了。进去一看,果然是舅舅一家正坐在炕上吃饭。五妹走到灶火跟前揭开锅看了一眼,蔫蔫地调头出去,到奶奶家蹭饭去了。我看了一眼也到院里,从缸里舀了一瓢水,坐在檐台上,“咕咚咕咚”喝了。一忽儿又进了家,妈妈说:“今儿饭不够了,等会儿我再给你们闹哇。”
  “自己做哇!”我不高兴地说,“肚子早就咕咕地响了,还能等上你?”
  筐里取了一些豆角拆下一小盆,洗了四五颗山药蛋擦下丝,拌了两碗莜面,放了些葱花、花椒面弄下半盔子,倒入笼里蒸上。心想:“你们不给做,自己弄下的还香咧。”
  大大和舅舅他们吃罢坐到院里抽烟去了,妈妈端着泔水出去喂猪。我蹲在灶火旯旮里,把火弄得旺旺的,不多一会儿就熟了。我站在灶台跟前,迫不及待揭开锅盖,热气腾腾的冲得脸都发烫,冒出了一阵香味。饥饿感又一次袭上心头,肚子“咕噜咕噜”的一阵响。我两手端起发烫的笼屉,正要转身往炕上放,不知道弟弟从甚地方突然冒了出来。
  “这是甚好吃的?真香咧!”喊着跑过来。
  猛地在我背后拽了一把,手烫得急了,就大声呵斥,骂了一声:“烫死我了,滚开!”
  他一听,接着使劲推了我一把,整个笼屉突然翻了,篦子连热腾腾的莜面拔烂子一下盖在了头上,急忙用力一顶才翻过来。心里想着:“一定不能让它掉在地下,要不就吃不成了。”
  把笼屉往炕上猛地一扔,转身“嘣”得就给了他一脚。
  “你咋这来赖咧!”我忍着疼痛骂他,“看看,把我的胳膊都烫红了!”
  这一下可坏了,惹下天王老子了。他顺势跌倒在地上,打起滚来,嚎啕大哭。他哪能忍受别人这样的训斥和踢打咧,一身尘土,不停地哭喊着。本来就不高兴,又来了这一出。气得我不待要嘲理他,摸摸自己烫得疼痛的胳膊。取了一只碗,正准备挖上吃。大大进来了,看见弟弟躺在地下,说:“哭甚咧你?看把衣裳都弄脏了,快起来哇。”
  “四姐姐打我来,我不想活啦,我要跳崖去咧......”呜呜哇哇地一个劲哭。“我吃上毒药啦,快死啦……”哇哇地哭着不起。
  当时地下柜子下面正好放着半盆“赛力散”,是大大拌了玉种子剩下的农药。他顺手抓着吃了两口,谁也没看见。他躺在地下不停地打滚哭叫着:“我吃上盆里的毒药了……吃上耗子药啦,我要死啦......”
  大大以为真的吃上药啦,脸“哗”一下拉长了;黑的,铁一般青。瞪大眼睛骂我,从来没见他那样可怕。吓得我站在地下,不敢动。
  “咋啦你?那么大啦,还欺负小弟弟?”
  我看着大大的铁青的脸,一句话也不敢说,用手捂着烫红的胳膊。
  “我那儿要是出了事,你就自寻无常哇……”狠狠地说了一句,抬腿就在屁股上踢了一脚。我“哇”的一声哭了,流着眼泪就往外跑。一出门,妈妈正从院里跑进来,提着木棍“”的一声,头上又是一下。
  “狼吃的,咋咧欺负小弟弟……”
  我也不知道弟弟到底是咋回事。又怕又气,跑到街上,出了村。一口气跑了四五里,上了张家山。心烦意乱,漫无目的地在坡上晃悠。
  
  记得春期,村里人们骟牛蛋时,我跟在人家身后,一忽儿帮他们压腿,一忽儿跑到炉子上取烙铁。为的是给弟弟挣个牛蛋吃。
  村里的小牛犊长到四五个月都要骟蛋。要不长大后,到了发情期,它就疯了。耕地时看见母牛过来,它能带着犁铧子跑了,满山遍野地追逐,打也打不住。不小心就把人伤了,跑了山。骟了蛋,小牛不但长得健壮,性情也温和了。
  我们村有三四个人,润年老汉和唤云大大、林贵叔叔、十三福都懂得。每年总有那么几天,人们把自家的小牛拉到阳洼征的空地上,集中干上两三天。几个小孩子跟着凑热闹,可是女孩子就我一个。
  牛犊牵过来,一个男人慢慢过去,两手握住犄角,另一个人拽住尾巴,后边一个人蹲着;瞅准机会拽着一条腿,猛地一拉,就把它撂倒在地下了。众人一齐上来摁住,用绳子把一侧的前后腿捆在一起,分别捉紧另外两条腿,就开始骟蛋了。润年老汉蹲在屁股后面,在肚子下摸索着寻找蛋子。找见以后紧紧攥住,用手指使劲挤呀挤。直到肉皮薄薄的,看清里面紫红色的毛细血管后。用擦过烧酒的刀片轻轻一划,蛋子一下就掉出来了。用指头一扣,就掉下来了。小牛在地上哭天吼地的哀嚎,叫个不停。一只完了再弄另一只。胆小的娃娃吓跑了,胆大的就过去抢。我到一边儿拿烙铁,就让另一个小孩抢上跑了。掏出弹弓,照着他屁股上“嘣”就是一下。他“哇”地一声叫唤,伸手一摸,蛋子就掉在地上了。我飞快地跑过去就抢过来了。润年爷爷看见了说:“女娃娃家要那东西作甚咧?那是男人吃的。”
  我说:“给弟弟要咧。”
  我跑得勤快,能帮上。所以他总是照顾我,有时一天就能挣四五个牛蛋。
  我忙着给他递着炉子上烧红的三角烙铁,润年爷爷拿在手里轻轻地用尖尖的铬头“滋”地一声,把那一寸多长的刀口烫一下就好了。唤云大大是他的帮手,把提前在手心里拧成细末的绵绵土往刀口上一撒,就成了。
  解开绳子后,朝着挣扎着往起站的小牛犊子屁股上,猛地抽上一锹把,它两条后腿一跳一蹦地跑了。据说这样蹦哒两下,肚子里面就不会粘住了。
  我口袋里装着牛蛋,高高兴兴地跑回家。弟弟正在院里和五妹玩耍,我过去悄悄在他耳边一说:“回来。”
  就知道又给他闹回好东西来了,蹦蹦跳跳地跟着我回进屋里。看着我舀上一瓢水,洗涮扣剥好。奇怪地问:“四姐姐,那是个甚咧?”我不告他。只说:“好吃的,等着哇!”
  取出盐卜子,把那个细嫩的红肉圪蛋用切刀一点一点地切下,醮上盐,往发红的炉子盖上一放,“嗞啦”一下就好了。烤一片,给他吃一口,香得一会儿就吃完了。问:“四姐姐,这是甚啦,这来好吃咧?”
  这才告诉他:“给你吃了个牛蛋。”
  他一听,满院子追得打我。可是回了家,他还要让我给他烧。以后每年春秋两季煽蛋时,他都要跟着我去要牛蛋。到家烧好后,就说:“四姐姐,你也吃一口哇,可香咧。”
  “四姐姐不吃,这只能给男人,女人不能吃。”五妹在一别儿馋得也想要,一听我这样说,就跑得玩去了。
  
  边走边想,觉得我对弟弟那么亲,却落下这样的下场,心里委屈得很。不由得眼泪又流出来了。可是弟弟要是吃上药死了咋办咧?心里非常害怕。爬了一道陡坡,累得我浑身无力。躺到马茹茹旁边的草地上,抚摸着烫得红红的疼痛的胳膊,想着大大的话。虽然不知道甚叫“自寻无常”,但知道肯定是最严厉的惩罚。那么好的拔烂子也没吃上一口,反而挨了一顿打。想着想着,又流下委屈的泪水。
  一忽儿,肚子“咕噜咕噜”的再次响起来。
  饥饿的难受催促我慢慢地站起来,希望在坡上寻找一些可以充饥的东西。
  我无精打采得在坡上转悠着,看见土埂上爬着细蔓蔓的马奶子草,大小不等的结着一八溜绿色的果实。两头尖尖,中间圆圆,像个小纺锤似的。揪了几个大的,咬一口,甜茵茵的白色奶子流出来,格外爽脆。吃了几个,还是止不住地饿。想逮个活的东西,可是弹弓、火柴,甚也没带上。没办法,只能找一些现成的充饥。
  翻过一道梁,看见沟底长着浓密的高草。慢慢下去,心想那里一定有黄芥。觉得渴了,喉咙干干得。果然在茂密的绿草中长着不少。选得折下几根粗的芥杆。一掰两截,撕去一层薄薄的外皮,里面是淡绿色茎杆,咬一口多汁脆嫩的茎芯,像水果一样,格外解渴。一股淡淡的草香味,吃了一根又一根,慢慢止渴了。
  可是饥饿的咕噜声还是不时地响起。又走了一会儿,爬上一道坡,拨开草丛中搜寻着。一忽儿,发现了一些红红的地桑椹,揪了几颗,酸。不远处又找见了沙窝窝,它们都是野草莓。地桑椹个小,沙窝窝个儿大,不太酸,东一颗,西一颗地摘下半口袋,吃了一会儿,才不觉得饿了。
  我无目的地在坡上转悠着,走到一片马茹茹树丛下,伸手扳倒它的树杆,揪了几颗,还是又酸又涩,不能吃。要是大熟了,我踹它一脚,就“噼里啪啦”掉一地,就能让我吃个顿饱。一边有一大片酸溜溜密密麻麻,碎叶中间长着一串一串的酸籽果,黄黄的颗粒编满枝头,梢稍上有的已经红了。撇了几枝,揪得吃了一阵,也不太甜。拿了一枝,躺在旁边的树丛下慢慢得吃起来。枕着软软的草,望着悠悠的白云,一阵凉爽的小风吹过,慢慢地迷糊了。
  忽然,妈妈提着鞭子从身后追来,“啪”的一声,狠狠地打在屁股上。一激灵,惊醒了。睁眼一看,原来正躺在草地上做梦咧。
  树下温暖的阳光穿过枝叶,花花点点得照在身上。胳膊上疼,屁股也疼,一点不想动。思谋着,又想起了弟弟,我对他那么亲,整天像跟屁虫一样。山上打住圪狸,总想着给他留一点。掏下鸟蛋也忘不了他。有了好吃的都惦记着他。我从来没有打过他,这次也是烫得急了,才踢了一脚。心里觉得很冤枉,也很后悔……可是弟弟要是死了,咋办咧?我一直想着这个问题,大大一定饶不了我,觉得自己太倒霉了。
  想着想着,泪水又流出来了。躺在草地上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又睡着了。在温暖的树阴下,不知睡了多久。
  一阵凉风吹过的时候,我忽然睁开了眼。西边的阳婆快要落山了,昏黄的圆脸钻进了山顶的云彩里,从缝隙里射出细细的霞光越来越暗,树叶沙沙地响着。我突然坐起来,四下瞭望,寂静无人。暮色渐渐袭来,心中突然有点害怕。
  平时可不是这样,黑灯马虎地还在山上疯跑逮山鸡咧。心想:“要是狼来了,咋办呀?还有山猪,它可厉害咧,咬住一条腿,‘咔擦’一下就咬断了……”
  心里浮现出种种可怕的景象。一扑楞就站起来了,慢慢地走下山。
  “……可是,要是弟弟死了,咋办呀?”
  总是摆不脱这种想法的纠缠,恐惧的心中觉得没有一个人能来帮助自己。
  “大大让我自寻‘无常’,我不知道该咋办?大大肯定会把我打死的。”我犹豫着,不知道该去哪里。
  我恨自己不是个男孩,我恨大大为甚那样偏心眼......他那可怕的面孔又一次浮现在眼前,我的心阵阵发颤,慢慢走在悬崖的边上,望着下面黑洞洞的深沟,心想:“闭上眼睛,使劲一跳,像鸟一样地飞下去了......我就死了。再也不用大大打了......死了也就不会挨打了......”
  突然,树丛里传来几声咕咕的鸟叫,我愣了一下。转念又想:“那我也得回去看看咧,要是弟弟真得死了,我也不活了,再跳也不迟。我要站在大罗山最高的崖上,闭着眼睛一跳,像老鹰一样飞到了山下……
  一路上胡思乱想,不知不觉下到山脚,到了村外的路边。天已经黑圪隆洞,看不清人影了。只听见地堰里玉米叶子沙沙地响。
  忽然,身后传来踢沓踢沓的脚步声。我一闪,躲进了旁边的玉米行子里。莲豆蔓上的露珠“噼哩啪啦”地洒下一头一身,脖子里凉凉的,我圪缩着脑袋蹲下来,两个男人说着话走过来。
  “二婶儿一下午,拿着鞭杆绕村转了个遍,也没寻见……”
  “寻见了,咋也得好好地抽她一顿咧……”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从旁边走过。我心里“扑通扑通”地跳着,不敢大声出气。我悄悄地脱下鞋提在手里,蹑手蹑脚地跟在他们后面。好奇得听他们说话,急切地想知道弟弟现在咋样了。
  其实,我知道妈妈,多会儿出门手里总要拿着东西,不是鞭杆就是木棍。她怕狼,狗也怕,不一定就是专门寻得打我。
  一忽儿,一个人说:“赛力散拌豆子,用不完还喂牲灵咧,那又吃不死个人......”
  一听,就像从我心上搬掉一块沉重的大石头一样,长长松了一口气。
  “他家的儿值钱得很,像个宝贝圪瘩似的,寻见了还能轻饶了她?”
  他们一路说着。我在后面仔细听着,心想只要弟弟死不了,我就不怕。他们朝前走了,我提着鞋绕到了村后,绕到僻静的巷子里,从房后往雪英家走去。最近,我一直在她家睡。走到墙角,又看见两人在路边抽着烟拉呱。
  “没事,我给三妮子算过了,丢不了。”我一听是润年老汉,“两天之内总能找到。”
  “这可把他家折腾坏了。”另一个人说,“一天也没见着个人影。”
  “不怕,那闺女顽皮的很,死不了……”
  我靠墙悄悄地溜过去,猫着腰进了雪英家的院。我俩住在西面的一间小屋里。用手轻轻一摸,门上挂着一把铁锁,也不知道锁着没有。为了不引起响动,我蹬着窗台,慢慢推开窗户,把鞋往里一扔,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进屋子。上炕蒙上被子就睡。
  不一会儿,雪英回来了。沓哩沓啦的脚步声,一听就是她。叮铃咣啷地打开门,点着灯,随即一声尖叫。
  “这是个谁啦?”她看见被子鼓鼓的。我不吭声,她慢慢地走近猛地一掀被子,看见是我。
  “好一个死丫头,吓死我啦!”她惊叫着,“你咋进来的?”
  我不说话。她过来轻轻推一推,说,“起来哇,全家人寻了你个死败兴,也寻不见。”
  我不待要理她,躺着不动。她跑到院里喊起来:“妈妈,妈妈,四四在这边儿炕上睡着咧。”
  一忽儿,她妈过来了说:“唉呀,四四,快一天啦,跑到哪的了?叫你妈绕村转了好几遍,可把她着急坏了......”
  我不想说话,闭眼躺着不动。
  “四四,回家去哇,要不他们着急咧。”她说,“你弟弟没事,他瞎说咧,不是耗子药,吃了两口‘赛力散’,不咋。你妈给他熬得喝上草药了。”
  我还是不动。
  “喂,英子,那你去哇!”她妈说。“告诉你二大爷,就说四四在这儿咧,不用着急了。”
  一忽儿,雪英回来了。屁股后头跟着五子,拿着两个黄菜馍馍:“四姐姐,你吃哇。”她给我,我不接。放在枕头边,站了一下走了。妈妈过来了,手里拿着两颗烧山药。
  “狼吃的,一天跑到哪去了!让我绕村得寻咧。”
  我委屈地躺在那里不理她,泪水不由自主地从眼眶里流出来,咸咸的流到嘴唇上。她把山药蛋放在炕沿边:“一会儿饿了吃哇,我回咧。”
  可是大大一直没过来。我恨他,弟弟在他的心里总是第一位的。
  第二天,奶奶拄着拐棍过来了。她可是从来没有这样关心过我。我还是不起,闭着眼睛,谁也不理,一直睡到下午。舅舅扶着老娘拉着弟弟过来了,他们正好从岭底来看妈妈。弟弟说:“四姐姐回哇,我没吃上耗子药,吓唬你咧。”
  这才流着眼泪跟上他们回了家,觉得他们这次是真正地冤枉了我。虽然我顽皮,平时挨上一棍子也忍着不哭。可是这一次,幼小的心里却留下深深的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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