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胜利再相逢

　　董素环睁开红肿的眼睛，一轱辘爬起来，从箱底翻出那个心爱的小包袱，把连夜赶做的四蓬缯的衣服放在里面，和着那套细白布衬衣，包了个鼓绷绷的包袱一针一线的缝了起来。
　　她娘正在西头屋里包饺子，乍撒着两手过来说：“怎么一早晨没听见你赵老师的动静……”这一提醒，她才忽然想起赵淑萍提念过“还有点什么事儿似的”，赶紧缝了两针用牙咬断线头，把针在线球上一插就往外走。门口、街上空无一人，她正要往街里去，明奇飞跑着过来了。
　　“董老师——”笑眯眯的瞅着她，不停脚的向西北跑去。
　　“见赵老师来吗？”她转身追着问。
　　“那儿……”只见他仰头喊了一声就跑远了。董素环随他远远望去，影影焯超并排走着四个人。那不是赵老师吗？还有霞姑、志明、玉辰，他撒腿就追了过去……
　　“赵老师说你一宿没合眼，刚刚睡着，没让叫你。”顺霞老远就为把她丢掉而开脱着。董素环跑得气喘吁吁，一下子扶在顺霞肩上，喘了好一阵子才说：“我还傻等哩，我娘一说才想起来赵老师不定有什么事……家里包好饺子了，咱们都有份儿。”
　　“走吧。我想让你好好睡一会儿哩。”赵淑萍趋向她俩，说：“这是我登程前的一件心事，你们还可时常看看，我……再看就不易了。以后环境好了，活着的可以通个信，信是寄不到阴曹地府的……”说着转过了沙疙瘩。在三群的坟上，正聚集着万祯、虎娃、明奇他们几个参军要走的学生和万义、银根、小刚、张元书、刘造明、小灵芝、争争、年年一伙孩子。学生们望见老师来了，老远就分散开在坟茔两边。志明他们走近了，看见坟前放着一堆像刚刚摘下来的半红半青的大枣，，一群学生肃穆的站在那儿迎着他们。
　　志明故意地问道：
　　“万祯你们要走了，为什么还要来坟上看看？”
　　“告诉他，要为他报仇！”万祯不动声色很平淡却很认真的回答道。
　　志明不由得心里一翻，一股热流冲向喉咙，下意识的巡视了一下十多个学生的面孔。顿时觉得平时这些总不爱安静的孩子，此时此刻却都一声不响，一个个小脸紧紧地绷着，凝视着那坟茔的眼睛像喷射着愤怒的火焰……
　　“看见了吧！”赵淑萍感慨地说：“无论是爱是恨，一旦在孩子们的心里一呈现，就会生根结蒂，这就是中华民族之魂，党的阳光雨露和仁人志士的鲜血培育的一代新人，会以这爱与憎的火焰，去温暖知己，烧死仇敌……中华民族是不可欺的……永远永远……”声音是那样坦荡，那样自豪，说着他把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掠过，笑吟吟地说：“让我们把爱、憎教给孩子们吧。这是多么伟大的事业啊！”
　　志明笑了。他看了看顺霞、玉辰和素环说：
　　“谢谢赵老师的嘱托。嘿嘿，三群小同学，安息在这里，应含笑九泉了……”他伸手抚摸着明奇的肩膀，说：“听懂赵老师的话了吧？对你们寄予了多大的希望啊！你们要远行了，要走上革命的征途，不是在家乡打游击，围上我们的村庄，保卫家乡，保卫父老乡里。而是要成为野战军，南征北战，任重而道远啊！把日寇赶出去，革命并不完，也许还有什么别的寇。凡是欺凌中国人民劳苦大众的都是我们的死敌。一个个敌人打倒了呃，我们还要建设，，把我们的国家建设成为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美好大厦，让子子孙孙千秋万代永远幸福，永远不受欺凌……”说着，他又巡视了孩子们的脸，一张张蕴藏着智慧和勇敢的面孔，像一朵朵清晨初绽的含羞花，正腼腆的笑吟吟的互相对视着……品味着老师们的启迪，交流着各自的心声。
　　“走吧！正好和赵老师咱们一起到校长坟上看看……”志明说着先启动了脚步。
　　大家簇拥着一起向滹沱河岸走去。
　　只见明奇又像那啄木鸟爬树一样，几下子爬上了那棵大枣树，又去挑选那最好的红枣。
　　走过疙瘩庙时，虎娃留在了后边。他悄悄的爬上一棵柳树，折下一根一把粗的枝条，把小枝子剪下去，背着一根柳杆子追了上去。
　　王树鹏的坟前，一个半矬的石碑代替了那木牌牌，正中间“王树鹏烈士之墓”左下方并排刻着“区公所、全区师生敬竖。”寥寥两行工整的楷书标志着生前的功德，人民的怀念。他们来到坟旁，几个学生迫不及待的用手抠了个坑，就着那湿润的沃土埋置起来。赵淑萍也赶紧蹲下和他们一起培土压实……这自然更引起几位老师对孩子们的智慧、心灵升腾起一种赞佩的心情。
　　赵淑萍说：“心愿已久，也只是看一看，实在想不出能用什么方法留下点长远的纪念，孩子们却想到了‘春色先从柳荫归。’学生们想想太丰富了。”
　　“侵陵雪色还萱草，漏世春光有柳条。好极了！”触景生情，志明也感慨地说：“这不单是师生的情谊，缅怀老校长的高风亮节，也窥见了一代新人对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向往和必胜信念……你们听，王校长又笑了……”
　　学生们一怔，抬头望着志明。见他正瞅着大家在笑，才似恍然大悟，一张张严肃的面孔，绽开了笑脸。赵淑萍说：“刘校长和付老师要在，也难免要感慨一番啊。”
　　“是啊。不用旁的，单几个学生‘报国之日苦短，从军之心急切’就会使二位感慨万端。”闫志明此时此刻也显然有些激动，说：“理想，信念，情操，对万祯、虎娃、明奇他们来说，不一定十分理解。但他们小心灵上，对是非曲直，是非常清楚的……他们知道，他们智慧开拓者的苦心，是为了人类的崇高信念。但在这一点上，也可以使苦心经营的老师们感到幸福了……王校长于九泉之下也会欣慰的……”
　　赵淑萍点了点头，见顺霞、素环和玉辰也没说话，向着他们说：“你们几个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自己……”顺霞忧郁的面孔慢慢泛起一丝微笑。她怎么能不想呢？她的青春，她的希望，她的心血，都和着老师们的欢乐悲伤凝结在这块土地上了。“真的，赵老师，我又接到李奇的一封信，他已经到了军区政治部，征求我的意见哩，要我和他调到一起去工作……我考虑再三，还没回答他……”
　　“你们分开时间太久了，可以在一起生活几年了……”赵淑萍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我也那么想。”顺霞若有所思地说：“不过他们居无定处，随他去，势必离开教育工作……就这一点我是不乐意的。今天你们谈的，孩子们做的，更加强了王校长留给我的这种信念。跟这些天真无邪的孩子们在一起，心情永远是向上的。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在他们之中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幸福感……今天算定下来了。我决定不离开学校，八月节他要回不来我就去看看他，跟孩子们在一起就是我选定的终身职业了。”
　　沉默的董素环，眼睛里闪现出晶莹的光亮，激动地噏动着嘴唇，用手绢把湿润的眼镜擦了又擦，说：
　　“好呀。同学们听见刘老师讲的吗？为了你们她要牺牲自己的一切……”她这话自然牵动了一双双明媚、智慧的小眼睛，投向刘顺霞，好像要窥视她慈爱的心灵哩！
　　顺霞的陈述本来已使赵淑萍感慨万端。素环又一点，心里话激动地再也憋不住了，说道：
　　“好，讲得好！我到这儿近五年了，深深体会到人生的道路只有走过来之后才能认识它的远近曲直。同志们清楚和孩子们打交道，对我来说是个不期然的机会，一千六百个日日夜夜、风风雨雨、悲欢离合，要没有他们……”只见她的嘴唇噏动着，眼里满含一汪泪水，“咹咹”的继续说：“很难设想会怎么样……还有什么任何精神的、物质的东西能代替孩子们的信赖和支持？在我看来，他们不仅是未来，是希望，而且是可贵的现实。正是他们无私无畏，奋发向上，才使自己在那风雨如晦的日子里，感到有所寄托，有所依赖，是精神的源泉，是战胜一切困难的力量。”声音达到了顶点又慢慢地低了下来思索的说：“校长生前说过，和学生们在一起会永远年轻。我将永远不会忘记这真正体会了的前辈几十年经验的结晶，所以完全同情顺霞的选择。”坟上显得特别肃穆，人们像都在思索着，十多双眼睛又紧紧盯着赵淑萍思索着……只见她呆呆的望着校长的坟，好像才发现了一堆鲜枣，油然又为孩子们天真、诚挚的心灵触动似的，肃立着向着那坟茔深深地鞠了个躬。学生们不约而同，学着她的样子也很恭敬的鞠了躬。闫志明、刘顺霞、董素环都弯下腰去，静默片刻，才挺起腰身。
　　赵淑萍默默站在坟前仰望着大河相接的蓝天陷入深沉的遐想……想着第一次照面那一瞬间留给的深刻印象，从他那智慧的眼神里汲取力量，想着他那从丹田、从心灵发出的声色笑貌、殷切关怀、谆谆教导，想着那撕心裂胆的关头喷射着火焰的双眼怒视鬼子的一瞬间，一下子都映入眼帘，撞击着耳鼓……泪水吧嗒吧嗒掉了下来。在她的心田里，一个如同长辈的同志、老师、战友，将要一步步远离了。她的举止自然又引起学生们的潸然伤神。为了摆脱这种暗淡悲怆的处境，志明说了声“天不早了，赶紧回去，吃过饭立即动身。误了行期，可就赶不上了……”
　　虎娃、明奇、万祯眼泪扑簌的赶忙抬起头望了一下志明，见他把头一摆，再没半点犹豫，迈开脚步就动身了。
　　人们往回走着，赵淑萍把顺霞和素环搂在了一起。边走着又捡起了刘顺霞讲的话题，说：“顺霞的选择很好，我现在已不由自主了，只有服从组织安排，要到艰苦的新环境中去了。我打算不管到了什么地方，只要能定居下来，依然要求到学校去……”
　　“真的？”素环高兴地说：“反正俺们是老和尚帽子死了治子，俺们是教一辈子书了。”
　　“反正前有大车后有辙。我要跟老师们学一辈子！”刘玉辰喃喃地，然而是十分严肃认真的插了一句。
　　“对！”顺霞坚定的附和道：“咱们都像王校长那样教一辈子书。现在做老师，成了老太婆做老老师。那时候再听见有些胡子拉碴、拖儿带女的人叫声‘老师’可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
　　“嘿嘿……”人们笑了。素环笑得最响，笑得那样开心……
　　志明凑了过来，学生们也围得更紧了。
　　赵淑萍指着学生们说：“那时候就不是光以年龄看学生了。小学是基础，然后还要上中学，有的要上大学，毕业后都分配到各种不同的工作岗位，去发挥各自的作用。就好像一棵嫁接了五光十色品种的果树，枝头果实累累，根子却扎在小学教师的肩上。那是多么有意义啊！不敢掠他人之美，现在我已不算人民教师了。我想，人类的进步，国家的繁荣，民族的昌盛，科学的发展，时代的前进，哪一样都包含着小学教师不可磨灭的功勋。凡是文明进步为基础的事业，没有哪一样不熔铸着小学教师的心血……虽然他们是默默无闻的，然而每一件科研成果、文化创作，受到褒奖的时候，都应当想到他们的启蒙老师……”
　　“那你不要走了，赵老师……”素环依然像个天真的孩子。
　　“没听校长说嘛，傻丫头，组织的决定已由不得我自己了，况且我是只领工作，不要荣誉的……哈哈……”
　　街口上早站着不少人，川奇、芳芳、玉拴、玉珍、小明，一群学生燕飞似的迎来了……一下子把几个老师围了个严严实实，问长问短，赵淑萍都应接不暇了。
　　“看这孩子们慌得到处找他们赵老师……”瑞灵老远就大声喊叫起来。
　　“这可说走就走了，在俺这儿吃糠咽菜，担惊受怕，可没过几天好日子呀！这刚刚平静了，又要走那么远，可什么时候还能见着啊！”喜竹高葫芦大嗓的喊道，吵得人们心麻耳乱的，“谁知道能碰上俺银江不，那孩子不定多么想他老师哩……”
　　赵淑萍和乡亲们不住的点头招呼着，也应酬着喜竹“能见到，说不定在什么地方会遇上的……”
　　玉福、明生、旭东、秋菊一帮干部们都迎在了街头。
　　玉福递给志明一封信，没说什么就去照顾大伙。“走吧，咱先到学校吃饭，连万祯、明奇……你们这帮娃娃兵，一起欢送……”
　　素环还要拦赵淑萍，秋菊奶奶说：“不能，素环。你没看见村上的心意，告诉你娘，等着回来再吃她包的饺子。”
　　志明抽了个空子拆开信一看。“……整风学习班，定于八月五日报到。望做好准备，全体教师届时参加是荷……”
　　教师、学生，连同几名村干部拖罗罗向学校走去。
　　志明拾起信赶忙追了上去。
　　围来送行的人们却谁也不散，一直等他们吃过饭回来。几个新入伍的学生的简单衣物和赵淑萍的行装都已放在了大车上。赵淑萍在素环家却迟迟不见出来。素环她娘正拉着她的手坐在炕沿上泪水絮语说不完的心里话……是啊！谁也不会比赵淑萍更体察老太太的心。她从遥远的山区来到这温暖的小屋，把自己的青春、自己的悲欢糅合着老大娘的辛劳、甘苦、怜惜、爱抚统统留在了这个小屋，她怎么能舍得离去呢？真像闺女要出嫁，嫁得很远，然而多少温存、多少的爱，也抵不了艰辛的行程，强忍着内心的悲痛，搀扶着老大娘和素环一起眼泪涩涩的走出了家门。
　　“快走吧，老师！”娃娃兵们着急了。
　　“上车……上车……”人们热情地向车上让着。
　　“快走吧，刘校长和付老师在河沿正等着接送的，可能早等得着急了。”志明在提醒道。
　　“再见吧，大婶，大娘，同学们，乡亲们！”赵淑萍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笑吟吟的几乎和所有的人，熟悉的不熟悉的都一个个的打着招呼……
　　满街是人。瑞灵、喜竹、袁玉芳、陈瑞芳紧跟在菊奶奶身旁，左右不离大车。刘玉福、刘明生、刘旭东……村里所有干部，刘亚明等全区教师，闫老润、董老宗、刘沛谦、刘吉昌、王兆年、曹老明等，熙熙攘攘的学生家长和乡亲们加上成群结队的学生们浩浩荡荡一直送出村庄，送上磁河大桥，直到都上了大车，扬鞭跃马啊“嘚嘚嘚”……扬起一溜尘土，像一条黄色巨龙，蜿蜒翻腾在绿海般辽阔的原野上，又渐渐消失在蔚蓝的晴空。人们仍然踮起脚尖用模糊的泪眼眺望远方……
　　大车远去了。闫志明还高高地举着胳膊，耳鼓里隐隐约约好像听得见：
　　“胜……利……后……再见！”似从滹沱河上飞来了这悠扬的声音。
　　就在送走赵淑萍后的第三天，在通向县城的大道上，闫志明、刘顺霞、管润奇、董素环、刘玉辰会同附近村庄的刘亚明一伙……背着行李，提着包裹，风尘仆仆，昂首阔步，像迢迢远足，奔向征途的战士，朝着整风学习班集合点走去……
　　在另一条路上，孟一萍、刘延年……也没精打采的正走向学习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