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寻迹

　　夏秋之交，滹沱河水势正旺。汸汸急流，波涛汹涌，在骄阳的照拂下，闪耀着瑰百斑斓的光彩，郁郁葱葱的两岸，庄稼丰硕，气象万千，不时的飘散出一股股淡甜清香。
　　赵淑萍孩子般地跑上一个土丘，纵目远眺，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风光绮百，急流滂湃，好一派壮观景色。”刘顺霞闻声追去，董素环、曹银根、刘灵芝一个跟着一个也随着跑上丘顶，师生们嘁嘁喳喳的议论着，近瞧远望，一片壮阔的景象。几丛柳杆在微风中摇曳，艾蒿喷散着芳香，野菊、牵牛、蜜罐，招来蜂舞蝶飞。土丘下庄稼浓郁，高粱、谷子、大豆、棉花，一丛丛，一簇簇五光十色，层峦错落，无边无际，宛若起伏浩淼的绿色海洋。淙淙河水从这叠翠中来又流向那碧波一样的海洋之中；在对岸的河湾里有几只白鹭于浅水中拍打着洁白的翅膀，追逐嬉戏，当它发现对岸的人们时，惊叫了一声拍打着翅膀钻向蔚蓝的天空，一字摆开飞向天连水、水连天的远方。赵淑萍简直为这河岸的景色所陶醉。这滋养着多灾多难冀中人民的河流啊，牵动了多少往事？她来到新沿村之前就憧憬着这河流，今天，终于如愿以偿了。
　　她没听素环和顺霞的品评，也顾不得银根和灵芝那天真的嬉戏，遥望着县城南边那依稀可见的码头寻觅着，留在脑海中那虚幻淡漠的景象，仿佛在追忆着一个多么熟悉的所在。然而，却又景物皆非。她忘乎一切的沉湎在往事的回忆里。
　　还是她与新农初恋，在听他那坎坷生涯的时候。那是一个静谧的黄昏，一切景物正渐渐堕入苍茫的暮色里，俩人肩并肩的漫步轻声，踏着溪流旁的卵石，讲述着那溪流的归宿……从那以后，那一股股浅流就好像流进了她的心田，与她结下了不解之缘。她多么向往有那么一天将追随着那潺潺涓流寻迹它们如何汇成了河川——滹沱河，子牙河，海河，流入浩瀚的海洋……
　　可是，从她到新沿村不久，这河就像不在身边了，学生们也很少提到它，连它的上空也总是阴沉的、恐怖的……
　　她竭力的寻觅着，再也看不见河里有什么百帆争流，河边有什么桅杆林立；两岸那弓腰赤背的纤夫，码头上堆积如山的时货，连同那车水马龙、喧嚣鼎沸的人群再也找不到一点点踪迹。眼前只能依稀幻影出那一幕幕可怕的景象——硝烟弥漫，大火焚烧，鬼子们奸淫掳掠残害父老兄弟姐妹，好像那膏药旗还在河岸的鬼楼上摇晃，滚滚河水翻腾着殷红的血花……想做了一场噩梦，这一切已经过去。美好的河川沃野又属于人民了。亲爱的新农啊！你在什么地方啊？可曾知道你热恋的土地，热恋的人民，曾经历的悲惨遭遇吗？她转过身子痴呆呆的望着大河的上游，好想他会随着这激流飞来同她一起追忆往事似的。她如痴如醉，旁若无人，又拿出了夹在小本子里的他俩那张合影，悄悄地看起来。已经泛旧了，褪色了，不知怎么忽然感觉好像他消瘦了……
　　“那是谁啊？老师。”小灵芝提着一把黑丹来到她的身边。
　　“没有谁。”蓦然，思绪被打乱了。
　　“你和谁照的？”
　　“一个同学。”她笑盈盈地望着灵芝那天真的追问，忙把照片又放入小本子里。
　　“我不信和男同学照相……”
　　“什么相？好，暴露秘密了……快快让俺们看看。”董素环不由分说跑了过来拉住了赵淑萍的手。
　　“学生。”她提醒道，深情地望了素环一眼。
　　“赵老师，你们看——”银根高高举起一串什么，老远就招呼起来。
　　“什么玩意儿啊？”灵芝再也顾不得盘问，赶紧跑向银根。
　　“甜瓜。”灵芝接到手里扯起嗓子喊起来，兴高采烈地提着一颗甜瓜和银根一起跑了过来。两条蔓上结了六个瓜，大的拳头似的，小的像个杏子。
　　“哪来的？”
　　“豆子地里。”
　　“豆子地哪来的瓜？”
　　“鲁生，它自己出来的……”
　　一听“鲁生”，赵淑萍脑海里立即又浮现了新农给她讲的收秋时吃甜瓜的故事。不由得对这颗经过了人的消化系统从粪便中复甦的果实，产生了一种恻隐之心，觉得很有意思，不忍再给谁吃掉，赶忙还给了银根，说：“好好收起来，把这颗顽强的种子留到明年还让它传宗接代……”
　　素环受了顺霞的鼓动，又要提那照片的事儿，被赵淑萍瞪了一眼，也就没再纠缠。
　　小灵芝捏着一只蝈蝈跑了过来，冲老师们喊道：“蝈蝈……”
　　赵淑萍看着这绿色的小虫若有所思，慢慢开口向着银江说：“多么可爱，放了吧！让它在这广阔的田地里纵情的歌唱去吧！”素环应和着赵淑萍催促灵芝把蝈蝈送回豆子地里。
　　她们随赵淑萍走下土丘，沿着河岸走上蜿蜒在柳树趟里弯弯曲曲的小道儿。西照的太阳，透过柳杆的枝桠密叶，摇曳的光线洒落在他们的脸上、身上，这景象又引起了她翩翩思绪。也是在这大河的源头，一群同学像众星捧月，簇拥在新农身边，听他讲述冀中的斗争故事。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他那么郑重，那么自然，别人无从察觉的一瞬间，投给她那深情地目光……又从她的记忆里闪烁跳动了起来。她赶忙把眼光投向那滔滔的河水，水面上银星点点，好像谁窥探了她的心，在向她戏谑挑逗。
　　“赵老师，怎么样？如愿以偿了吧！”刘顺霞是不会了解赵淑萍此时此刻的心情的。
　　“这儿的确是很使人留恋的。”赵淑萍赶忙回答道。
　　“不过，你可知道，从鬼子占领县城后曾有好几年，大河西岸这一带是不让长庄稼的。这帮虚惊的短命鬼，去年把小麦都给割掉了。这儿都变成了一片荒草地。”
　　“今年让种了？”
　　“所以这上好的庄稼就是他们要玩完的象征，顾不得再弹押着人们割掉了……”
　　“顽强斗争中的人民啊！”赵淑萍又有些感慨。心想，将来应用自己的拙笔把他们气贯长虹的大无畏精神记入史册，传流万世。
　　太阳还有树尖儿高的时候，他们返回了学校。有些勤奋的学生还没走。他们一进校门，就被一群学生围上，好像多日不见一样，围前围后问长问短。听说赵老师去看大河了，话题就更多了。
　　刘顺霞抽了个空子把手伸进了赵淑萍的口袋，赵淑萍早将她的手按在了口袋上。
　　她嗔怪的望了顺霞一眼，噗嗤一下笑出了声，说：“别闹，别闹，注意学生……你看校长来了。”说的本是句玩笑话，闫志明却恰恰从通往校部的角门里出来了。
　　“刘老师小书一封……刘先生来的。”闫志明十分高兴的样子大声喊叫着向她走来。刘顺霞赶忙把手抽出来迎了上去，抓过信，“嗤啦”一下撕开。她非常习惯，父亲无论是写来信或捎个口信无非是叮嘱她好好工作、努力学习之类的话，通常的情况下家务事都不写，所以他的信总是能公开的。见她撕开了信，董素环、刘素欣、王琴凤赶忙凑了过去，可是不等她们的眼光落在信纸上，刘顺霞一下子按到怀里。她抑制不住喜出望外的心情，完全从她抿起的嘴角上和云霞一样绯红的脸上流露了出来。一瞬间，好多好多的往事搅乱了她的心……第一次当着爹的面和李奇见面的时候的情形……送他走时在那小小摆渡上心境寒蝉的滋味……
　　“你等着，只要滹沱河水不干涸我就得来接你……”多少次重复，多少次眼泪……她的眼睛又湿润了，张开嘴笑着，不让掯在眼里的泪滴下来。
　　“好，霞姑有了秘密事儿……”董素环嬉笑着跑回到赵淑萍身边，几个学生也不好意思的往后站了一步。顺霞赶忙翻开信纸低头又看了一下，忙说：“哈哈……我秘密在哪儿哩？”顺霞指着赵淑萍爽朗的笑道：“嘴可真严啊……闹了半天老师又加了个师娘。可要有人来揭开这个秘密了。”
　　“呀！”董素环两手把赵淑萍一推，赶忙离开她……“怎么秘密在这儿啦！”说着又赶紧上前把赵淑萍紧紧抱住，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说啊。”她催促着赵淑萍：“快坦白，你们玩得什么把戏……”她撒娇似的偎依在赵淑萍的身上简直忘乎所以了，惹得学生们乱笑。
　　“嗨，胡闹！”闫志明也凑近了顺霞说：“到底怎么回事？”
　　顺霞向志明笑着，一面把信装在兜里一面解释道：“王新农老师有消息了，又从延安回到了冀中……”很神秘的瞟了赵淑萍一眼。“很快要到新沿村小学探亲了……”
　　“唅？”志明瞅了瞅赵淑萍。赵淑萍还故作镇静的然而深陷的两个酒窝上面的两颊，像两片彩霞，隐隐约约飘动起来。
　　“赵老师你的保密工作做得太好了。”闫志明向着赵淑萍，赵淑萍忙说：“别听她的……信口开河，乱点鸳鸯谱。不信你们看看，她为什么不让看信，秘密就在那里边……”
　　“霞姑，让看看信行不行？”董素环凑向刘顺霞。刘顺霞一边向后躲一边说：“去去……告诉你了还不信。”
　　闫志明说：“看起来咱们学校要双喜临门了……”
　　“对，对，对！”赵淑萍、刘顺霞、董素环同时附和道。赵淑萍伸出两个指头，指着刘顺霞、董素环。刘顺霞伸出两个指头指向董素环和赵淑萍。董素环满脸绯红，一手指着赵淑萍，一手指着刘顺霞，跳跃着孩子似的喊起来：“双喜……双喜……双喜……”逗得大家又乱笑了一阵子。
　　泼辣学生王琴凤说：“别推了，三喜临门……”
　　付金涛和刘玉辰也向着他们走过来。
　　闫志明说：“对，对……三喜临门。赵老师和刘老师的‘鹊桥会’，王老师回来了……这不是三喜临门吗？”
　　赵淑萍说：“好，咱们宣布三年内不许他们报喜了。”大家又一阵哄笑。
　　“放学了，玉辰去集合学生。”付金涛怕对学生们有什么影响似的。
　　闫志明说：“三年不报了，霞姑拿出信来吧。”
　　顺霞很不情愿的勉强掏出信来，涨红着脸说：“看吧，这里没有秘密。”
　　闫志明接过信，拿出信纸，展评搭在左手拿的信封上，迅速地看了一遍，十分高兴地说道：“三喜临门，太好了……”
　　付金涛惊疑的接过信，说：“哪来的这么多喜？”
　　闫志明说：“两对‘鹊桥会’一个好消息，王老师回来了，岂不都值得一喜！”
　　付金涛看过信后，说：“啊！这李奇是顺霞的爱人了。杳无音信也已六七年了，这可真是我们学校的双喜临门。我看值得校长请客了。”
　　“好啊。谁请客，什么席面可早告诉我声……”刘老吉插话说。他来叫吃饭，看大家正热闹，也想看个究竟。他这一说，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都来吧。今儿个我请客，大盆原汤面……”刘老吉也为刘顺霞、赵淑萍高兴地不得了。
　　董素环和刘顺霞没在学校吃饭，她俩一起往家走着。董素环心里浮躁起来了。
　　她和闫志明的关系，本来已是公开的秘密。他们自己都矜持着，始终没讲过一句超脱于学习、工作、理想、进步之类的话。同事们更是像扶植着一株吉祥的连理，以欣羡、爱抚的心情为他们创造着一切条件，祝福他们的结合。大家心照不宣，年复一年，已是瓜熟蒂落。才以顺霞、淑萍二人的喜讯为转机为他们公开祝愿。她为她们高兴，对自己呢，依然那样羞羞答答……
　　刘顺霞早已觉察到她的心情，她不时望望这个天真的姑娘，已经丰腴而匀称的身影，会心的笑着。素环就有些不好意思了。跑上去一下子搂住了刘顺霞的脖子，说：“霞姑……你说应当怎么办？”
　　“结婚！”她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你们年龄也都不小了啊。”
　　“可是他什么也不提，好像要打一辈子光棍似的。”
　　“他不提你提呀！”
　　“那多不好意思……”
　　“啊！还封建……”
　　“嘿嘿嘿……那你们那是谁先提的？”
　　“傻丫头……”顺霞举起拳头要捶她，她赶忙“嘿嘿”地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