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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泡影

作品名称:萤火虫      作者:黄河岸边      发布时间:2019-02-07 16:10:12      字数:3751

  赵秃儿牵着牛来到了牲口市场,现在这光景庄稼地里活儿少,农民们趁机倒换或贩卖起了牲口,所以牲口市场空前活跃,偌大的麦场里塞满了驴马牛羊,人喊马嘶一派繁荣景象。赵秃儿挤不进去,只好在场边上找了个树桩,刚将牛拴好,几个经纪人像苍蝇似的围拢过来,左瞧瞧右看看,评头论足,其中一个肥头大耳的老头儿掰开牛嘴看了一会儿咂咂嘴说:“牛到是不孬,可惜岁数有点大了,开个价吧。”说着向赵秃儿伸过手来,赵秃儿谙知他们经纪这行“两头吃”,心比锅底还黑,因此懒得与他们打交道,于是开门见山地说:“九百八,少一个纸儿也不卖。”
  几个经纪人面面相觑,撇撇嘴摇着头走开了。胖老头儿没走多远又返回来,乐呵呵地说:“老哥,说个卖价。”
  “那你给个价吧。”赵秃儿漫不经心地说。
  “这个数。”胖老头儿伸出一个巴掌朝赵秃儿诡诈一笑,“中吧?”赵秃儿有些愠怒,硬邦邦地说:“忙你的去吧,甭耍笑人。”
  “谁耍笑人,兴你满天要价,不兴俺就地还钱吗?哼!”胖老头儿拉下脸子阴阳怪气地嘟囔着走开了。
  赵秃儿心里乱糟糟的,他爱怜地瞅了牛一眼,黄牛好像满腹心事似的耷拉着头微闭二目慢慢咀嚼着。赵秃儿轻轻抚摸着牛背,目光中又心疼、有感激、有依恋、有许许多多令人无法读懂的情感。四年前他借钱买了这头牛,他指望它帮他撑起一个家,实现他“望子成龙”的愿望。小黄牛在他的精心喂养下,一天天茁壮长大,驾辕拉车,耘地、耕地,真正担负起了庄稼地里全部属于牲口的活计,而且黄牛一年产一头小牛犊为他贫困的家境“添砖加瓦”。赵秃儿正想着黄牛的诸多好处,这时一个络腮胡子转悠过来,伸出一只手在牛背和腹下熟练地抓了几把说:“太瘦了,出不了多少肉。这牛咋卖?”
  听了络腮胡子的话,赵秃儿的心像被刀子扎了一下,他厌恶地瞟了一眼络腮胡子爱答不理地说:“不卖。”
  “操,不卖牵来干啥?”络腮胡子瞪着赵秃儿,“你有毛病啊?”
  “俺不卖给杀把子。”
  “操,谁的钱不好花。”
  “牛给俺出了不少力,俺不想到头来再让它挨上一刀。”赵秃儿激动地有些磕巴,“人……总的讲点……良心……”
  “操。”络腮胡子冷嘲热讽的说,“你这老头儿真是个活菩萨,和一个牲畜讲起良心来了。”
  赵秃儿本来就笨嘴拙舌,让络腮胡子一激不知说啥好了,半天才说:“俺说不卖,就不卖。”
  “操,冲你这句话,俺今天非买不可了。”络腮胡子故意气赵秃儿,从包里拿出几沓钱在掌上“啪啪”摔了几下,财大气粗地说,“两千还是三千?只要你开个价,立马点钱,真是的不就是这么一丁点钱吗,全赔了算个屁。”
  赵秃儿理直气壮地说:“多少钱也不卖给杀把子。”
  “你……你这老不死的,不识抬举,给脸不要脸,看你是活腻歪了。”络腮胡子挽胳膊撸袖子,吹胡子瞪眼。
  他们这里一吵吵,围上来不少看热闹的人。络腮胡子见人多了越发飞扬跋扈,一把薅着赵秃儿的衣领连拉带拽,他蛮横无理的举动终于让围观者义愤填膺,你一言我一语指责他,络腮胡子见事不好,知趣地松开了手,气势汹汹地说:“若不是看在你是个棺材瓤子的份上,非把你揍瘪了不可。”说完灰溜溜地挤出人群。
  赵秃儿气得浑身哆嗦成一团,脸蜡黄蜡黄的没一点儿血色。他有个毛病,一生气或着急就想抽烟,他掏出烟袋,由于手抖得厉害怎么也装不满烟袋锅儿,围观的人群里走出一位老汉帮他点着烟,安慰说:“和一个四六不分的痞子生气犯不着啊,老哥哪个村的?”
  “逍遥屯。”
  “咳,消消气甭和他一般见识。”老汉又瞅瞅黄牛,“也是啊,这么好的个牛杀了怪可惜的,现在这年头谁管这些,有钱挣就行。为啥要卖呢?倒腾个应心的牲口不容易啊。”
  赵秃儿长吁短叹说:“孩子考上了大学急等用钱,说句良心话俺真的不舍得卖啊,再有两个多月就产犊了,可这节骨眼儿不卖不行呀。”
  “倒也是,那你为啥不卖给杀把子呢?”老汉困惑不解地问。
  “咱都是庄稼人,这牛为俺出了不少力,怎忍心让它上案板,你说是吧?”
  老汉很感动,说:“既然是这样,俺全当帮你个忙,你说个价吧。”
  “八百,你说值吗?”
  “值。”老汉爽快地回答,“咱庄稼人买牲畜就图个应心,多花个少花个纸儿没啥。”赵秃儿见老汉实在又不斤斤计较,于是就说:“凭你这爽快劲儿,俺让你50块钱。”
  老汉付清钱,真情实意地说:“老哥,你就放心吧,俺会好好待它的。”
  赵秃儿眼睛湿润了,他轻轻地拍拍牛背,黄牛仿佛明白老主人的心思,舔舔他的衣襟,轻轻叫了两声,像是在说:主人啊别难过,多保重吧。
  黄牛被它的新主人牵走了,赵秃儿依依难舍地目送着黄牛渐渐远去的背影,他没有因黄牛给他换回一沓钞票而高兴,相反有一种失落和伤感向他袭来。如果不是为了儿子的锦绣前程,他说啥也舍不得把朝夕相处的黄牛卖掉啊。赵秃儿抹了抹眼角的泪,小心翼翼把钱揣进怀里。日头偏西了,但大集上的人依旧很多,那条窄长的小街上拥挤不堪,你推我搡,赵秃儿好不容易才走出集市,他在集头的一块石头上刚坐下来想歇歇脚,忽然发现那个在牲口市与他吵嘴的络腮胡子,手里拿着一瓶啤酒一边喝一边唱向他这边走过来,赵秃儿生怕无事生非,赶紧站起身匆匆离开。
  赵秃儿走了几十里路回到家里,秋生已经做好饭等着他了。赵秃儿抄起瓢灌了一肚子凉水,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秋生见爹疲惫而憔悴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
  赵秃儿黯然一笑:“苦巴苦结的,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了。”
  秋生拾掇好饭菜,还特意给爹斟了一杯酒,赵秃儿看着酒疑惑地问:“生儿,你不知道爹不喝酒吗?”
  “爹,您为俺兄弟俩操心受累大半辈子了,不舍得吃,不舍得喝,看把您累成啥样子啦。”
  “生儿,只要你哥俩好好念书,将来有出息,俺就心满意足了。”赵秃儿说着把手伸进怀里,“天啊,钱呢?”他急忙扒掉外衣,浑身上下找了个遍,却不见钱的踪影。赵秃儿一下瘫软在地上,头“轰”的一阵,如晴天霹雳,眼前金星乱坠,大口大口地吐血。秋生见状慌了神,急忙跑出去喊人。
  
  赵秃儿在医院里住了十多天,命总算保住了,借的那钱也花的所剩无几。因为没有钱,秋生再不敢跟父亲提上学的事了。时光对待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不管你富贵还是贫贱,它都是一视同仁,不知不觉间过了大学新生入校的时间,秋生的大学梦就这样像泡儿似的破灭了。起初秋生还侥幸幻想着,希望有新的奇迹出现,这种奇迹就是大学的门突然向他敞开,他在期盼中,渴望中,等待中度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但这种奇迹始终没出现。
  赵秃儿出院后像变了个人似的,说话语无伦次,有时候哭,有时候笑,有时候坐在那里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呆呆地发愣,嘴里反复念叨着:“生儿,是爹对不住你啊……”
  秋生每每看到父亲这种情景心如刀绞,他掩饰着内心的痛苦,表面上装作很平静的样子,极力劝说和宽慰父亲。他越是这样,赵秃儿也就越觉得愧疚,不由自主地嚎啕大哭起来。
  节气更替,春播秋收。今年是个好年景,人们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然而秋生一家却与这种喜悦无缘,由于赵秃儿生病住院,地里的庄稼缺乏后期管理,所以收成不好,这无疑给赵秃儿拮据的家境雪上加霜。冬生被迫辍学了,在家里帮着哥哥秋生撑着一个千疮百孔的家。地里的庄稼收获完了,秋生哥俩把粮食晒得晒,卖的卖,一年的收入还不够还零碎帐的呢。秋生感到很苦恼,今后的日子咋过呢?
  劳累了一天,吃过晚饭秋生便早早上炕躺下了,但他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瞪着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屋顶,思维向高速旋转的放映机,过去的事一幕幕呈现在他面前,痛苦、悲愁无情地鞭笞着他脆弱的心,让他快要崩溃了。夜风肆无忌惮地舔着窗棂上残留的窗纸,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暗淡的月光偷偷爬到屋里的山墙上拼出奇形怪状的图案,让人感到无比的凄楚。
  “滴答、滴答、滴答……”那只陈旧的挂钟机械的响着,这动静在沉寂的屋里显得格外刺耳,秋生更加心烦意乱,心里默默念叨:快睡吧,快睡吧……但他越是强迫自己快睡,反而越是睡不着;越是睡不着,反而越是胡思乱想;越是胡思乱想,越是睡不着,辗转反侧,秋生淋漓尽致饱尝了失眠的滋味儿。不知深更几许,秋生才迷迷糊糊睡去。就在他刚进入梦乡的时候,又被父亲的梦呓吵醒了,他睡意全无,于是穿衣下炕,悄悄走出屋门,夜风习习稍有些凉意,秋生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昏暗的天空中,一轮半明半暗的月亮在云层里忽隐忽现,洒下朦朦胧胧的光。秋生坐在天井里的石块上,望着天空中若有若无的星星,长长叹了口气,潸然泪下。他深陷在痛苦之中不能自拔,十年寒窗苦,最终与大学失之交臂。这难道就是人们常说的命吗?秋生思来想去决定外出打工,偿还家里欠下的债务,他没有怨天尤人,而是正确地选择了人生方向。
  第二天早上秋生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父亲,赵秃儿长吁短叹过后,说:“生儿,都怨爹无能啊,害得你哥俩上不起学。”他说着说着又失声痛哭起来。赵秃儿自出院之后,又添了个毛病,动不动就哭。为此秋生成天价提心吊胆,担心父亲患上精神疾病,于是想法设法叫父亲高兴,可赵秃儿说啥也高兴不起来,终日郁郁寡欢。看到父亲悲痛的样子,秋生肝肠寸断,他不忍心离开父亲,可拉下的债咋还呢?秋生好说歹说,父亲才同意他出去打工。秋生简单收拾一下行李,赵秃儿和冬生送秋生到村头。秋生拉着冬生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冬生,俺不在家,家里的一切全靠你了,甭让爹生气,千万记住让爹按时吃药啊……”
  冬生听着哥哥的嘱咐,频频点头,哽咽着说:“哥你就放心吧,俺会照顾好咱爹的。”
  赵秃儿把两个孩子紧紧搂在怀里抱头痛哭,爷仨哭罢,秋生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地离开亲人,离开了养育他二十年的故乡,路在他脚下慢慢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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