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烈火腾飞
作品名称:雾锁芦芽 作者:芦芽深处 发布时间:2019-02-12 09:54:09 字数:5450
和村里的其他女孩不同,平时她们总是在一起跳绳、踢毽子、捉迷藏。我对那些不感兴趣,整天不是爬墙,就是上树。妈妈不叫就在房顶、树杈睡觉。要不就跑出去和男孩子们垒起石头打岗,拿着弹弓比赛打鸟。再不就跟着羊群上了山,一点都不想在家里待着。在外边惹是生非,光脚丫子跳土崖,徒手攀上悬崖掏野鸽子。街上的人叫我“生铁猴”,大大叫我“假小子”。大大不喜欢我留长头发,我也不愿意梳辫子。总是秃着个头,真像他的一个小子,他就待见我这样。
只要有机会就让我就坐着他的马车外出。那一年,我跟着大大去了邻县的那个镇子,卸了车,又在大爷家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早地装上东西往回返。临走,大娘取出黑枣和柿饼子给我装了两口袋。回到火河沟又是一个大黑天。
队长早早就在学校门口等上了。大大“吁”得一声马车停下来,队长就用喇叭吆喝起来了:“社员们,快来分粮了,分粮了……”
男人女人大人小孩拿着布袋,陆陆续续在大车边排起了长队。大大和林贵叔叔称,队长和另一个人记账。凡是给队里喂牛养骡子的,每头每月三十斤,牲灵的饲料分完后,才要按劳力分。人们吵吵嚷嚷围在马车周围,分到的高高兴兴扛着走了。
人不多了,我悄悄走到队长背后。拉拉他的衣襟问:“叔叔,给不给我分?
他回头看了一眼,不理我。气得我噘起嘴说:“我也帮队里拉粮去来……”
“去,去,去,小孩子家一边玩去……”把我赶走了。
我不服气,转悠到车后边,找了一根树枝,使劲在麻袋上扎了一个小洞,玉米粒就撒到地下了。等他们分完后,我跑回家,找来笤帚,趁着月光扫下半小簸萁。回去给了奶奶,她高兴地说:“这差不多有半升咧。”
奶奶坐在炕上端着簸箕捡砂子,大大卸了车回来看见了,说:“快给人家送回去,咱可不占公家的便宜。”
“我也帮你们看粮来,为甚不给我分?”我反驳他。
“你的粮,大大给你挣下了,人家是按劳力分配,你又算不上。”大大不高兴地说,“快给人家还回去哇。”
“才不送咧,留着喂咱家的骡子哇。”我忽然说,“它们是队里的牲灵,吃了就等于还给队里了。”
大大不高兴地瞪了我一眼,奶奶却说:“看看我家四四,屁大一点还真会说话咧。”还夸我咧。
自己都奇怪,会想出这样的主意来。
家里养着两头骡子,两头牛,它们也是队里的,大大赶着他们下地干活儿,拉木料拉炭,搞副业。就像社员每天下地给队里干活一样,也在为集体作贡献。今年的炭涨价了,窑上任务重,大大也去干活。
不外出,我就在家疯玩。屋子旁边有一棵高大的老杏树,绿毛杏指头肚大点,我就开始吃上了。只要没事我就骑在树杈上,看山顶上渐渐染红的朝霞,听着鸟儿鸣叫着飞过。看天上翻滚变幻的云彩。奶奶说过,三十三重天重天,白云里面住神仙。总是希望自己像鸟儿一样,飞到白云里面,看看那里的神仙是甚模样,希望能到天上游玩一番。
和往常一样,清早起来,我又一次爬上房了顶。一忽儿,黑压压地涌来一圪瘩云,翻卷着从山那边飞奔过来,天空渐渐黑暗下来,沉闷地让人透不过气来。
大大和往常一样,从圈里牵出骡子,架上笼垛,准备去窑上干活。他的吆喝声吸引了我的目光。
“驾!驾!得儿啾……”他使劲拽着缰绳,用鞭子抽打着骡子,它却撅起屁股不走。
“这是咋啦?背住哪根筋了?”大大莫名奇妙地念叨着,“半夜三更地喂上你们,咋就不想干活了?”
大大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要是在平时,他把它套好,架上笼垛,小鞭轻轻一甩,它就知道去哪里。屁颠屁颠地在前面自己就走了。
“病啦?不想下地了?”
大大疑惑地看看它,松开缰绳,走到它跟前。摸摸它的头,看看它的眼睛。然后抬头望了望黑沉沉的天,说:“算啦,今儿天气不好,你不想干,我也不干了。说不定一会儿就下大雨了。”
大大把它重新拴回圈里,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喊他:“二叔,二叔!”二大爷的愣子在院外站着。
“走哇,今儿天气不好,玩一会去哇”。叫他去打麻将。
村里人只有在阴天下雨时,才有空儿玩一会儿。
“不去了,这来早,我还有事咧。”大大说着扛上镢头出去了。
一忽儿,黄豆大的雨点,像筛子里漏下来一样。“噼里啪啦”地下起来,我从树上跳到柴草堆上,跑回了屋子。可是,一阵急雨很快过去,红蛋蛋的阳婆又出来了。三伏天,小孩脸,真是叫人捉摸不透。
后来又爬上了杏树,那里是我玩耍的地方,也是偷懒的地方。我捡发白的杏子摘了几个吃。
一忽儿,二大爷过来了。手里提着一包东西,进家和妈妈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心想:“这老汉突然过来,有甚事咧?”
顺着树杆从墙边出溜下来,悄悄扒在窗台底下偷听。原来他是给二姐提亲来了。那年她已经十八了。
“……这小子挺机灵的,明年就高中毕业了……他大大身体不好,想早点给他办咧……”二大爷说。
春明和我家是姑表亲,平时两家常来常往。一到放暑假,他总要到奶奶那边住上两天。二姐泼辣能干,在农业社是把好手。他大很喜欢,这才托二大爷过来提亲。
我才不关心那些事咧,一忽儿又上了树,又摘着杏子吃起来。咬一口直流酸水,不好吃,再往上爬,摘那树梢稍上发白的。
一会儿,二大爷从屋里出来了,猛抬头看见我在树杈杈上扒着。
“哎呀,慌慌下来哇!四四……”急得他使劲喊起来,“跌下来就没命啦!”
妈妈出来了,站在家门口,若无其事地望着我说:“那才害的伤咧!不用管她,那是天上没个窟窿,有的话也能钻上去。”
过了一会儿,正靠在树圪杈上用弹弓瞄着打鸟,忽然听见妈妈喊起来:“四四,四闺女……”我急忙躲到树杆后头,假装没听见。
妈妈没看见,以为我跑到街上了,又站到院门口喊起来:“四四,四闺女,快回来……”
二姐和三姐都不在家,肯定是叫我干活咧。我悄悄地缩着脑袋,闭着上眼睛不理她。
一忽儿,街上传来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我站起身来,一手扳着树枝,探着身子朝院外望去。见有人慌慌张张地跑着,好像出甚事了。正要准备下去看看,奶奶拄着拐棍颤颤巍巍地进来了。脚一滑,一屁股就坐在院子的泥地上了。
“三妮子,快快,快去,窑上出事了。”她双手拍着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喊起来。
妈妈沾着两手面,急忙跑出院子,过去扶她:“快些去看看,二娃在窑上咧!快,快去……”话都说不成了。
妈妈双腿不由地抖打起来。
我一听,猛地从树杈上纵身一跳,“咚”得一声跌在荞麦楷上,滚了一身雨水,把她俩吓了一跳。
“狼吃的,死丫头!从哪儿跌下来了!”奶奶骂了一声,她有点慌神了。
“慌慌去!看看你大,他窑上砍炭得啦,看看咋啦……”妈妈哆哆嗦嗦地说。
我连滚带爬站起来,过去扶奶奶,她坐下一屁股泥,推开我说:“不要管我,快去!快去窑上看看你大大……”
我脱下鞋提在手里,三步并作两步往外跑。
“李家沟……”妈妈大声吆喝着。
我飞快地朝着阳洼后山的方向跑去,过了阳洼沿,出了老草泉,跋上南塔坡。就是弯弯曲曲地羊肠小路,全是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的石牙子路,跳来跳去,也顾不上疼。滑倒爬起来再跑,一直跑了四五里,远远地就瞭见坡上青烟缭绕。那是窑口前火塘里冒出的烟。一天到晚地烧着,远处路上已经有不少人急急忙忙地往过跑。
为了赶时间,我顾不上走正路,只是瞄着那个方向跑。从一个圪塄跳到另一个圪塄上。跨过一道道沟沟坎坎,跑在石头上也不觉得疼。跳跃着,在泥泞咯脚的坡上奔跑着,摔个跟头也不在乎。过了李家沟,一上坡,就瞭见窑口前的空地上已经围了不少人。一口气跑了过去,不管三七二十一,从人群中往过钻。窑口前仍然烟雾腾腾,站着几个人。急着人场子里转了一圈,不见大大的影子。
这是一口老窑,从爷爷那一辈就开始挖上了。一二百米深,低矮的巷子,长长的下坡,一根一根的排满了桦木柱子,伸向黑洞洞的深处。隔很长的距离才有一盏昏暗的铁皮马灯幽幽地亮着。微弱的光线透过迷漫的尘埃照不清路。洞口塌方的土石,挖开不久,呛人的烟尘使人透不过气来。趁人不注意,就大着胆子钻了进去。
不过我并不害怕,巷道里面我是熟悉的。一共有三条,一条主巷道一百多米。我跟着大大进去过许多次。跟着他一块背炭,给他送水,帮他看牲灵。每次都能挑最好的炭,装上几篓子让骡子驮回家。只要是自家烧,这是允许的。背了炭记上账就行。集体的炭和队里的粮一样,也是由队里分给社员。大部分是供社员们自己用,只有少部分由队里运出去换粮换菜。
我捂着鼻子,走了好大一阵才到了头。在不远处模模糊糊地好像躺着几个人,可我看不清。不知道他们死活,使劲地大声喊着:“大大,大大……”寂静的巷道中回响着尖利的声音。
我摸索着推推死沉的身子,突然一根锋利的铁丝扎住了我的手,顿时钻心地疼痛。
“大大,大大……”我握着手指,忍着疼痛,直起身子使上浑身的力气,又一次声嘶力竭地喊起来。
忽然远处坑口方向发亮的地方向传来了几声吆喝:“喂!谁在里面咧?谁跑进去了?”一个人大声地问。
“好像有一个小东西跑进去了……”又一个人说着跑了进来。
“喂是个谁啦?”很快走到跟前,手一扒拉一转身,就认出我来了。拽上就往出走。原来是二大爷家的三哥。
“谁叫你进来的?”他生气的说,“不想活啦?”
“寻大大咧!”我理直气壮地说。
他拽着我的胳膊很快跑出坑口,一提溜就把我冒到一别儿地上了。
“怕忽忽的,谁也不敢进,你倒钻进去了?”他瞪起眼训我。
“真是个苶大胆!你大大不在窑上,慌慌回去哇!”
我站起来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慌慌走哇,你大大没来。”推着我往山下走。
我想他不会哄人,含着眼泪回到家。妈妈和奶奶在坑上坐着,也在流泪呢。
“见到你大大了吗?”奶奶急切地问。
“三哥说,他不在窑上。”我说。
“我去麻将场子找他来,也不在。”妈妈忧心忡忡地说。
跑一个来回十几里地,走时也没吃饭,肚子里早已“咕噜咕噜”饿得叫起来了。妈妈说:“锅里有豆面拌汤,舀得喝上一碗,再去找找哇,”
做下一锅饭,她们谁也吃不下去。
忽溜哨唏地喝了,妈妈塞给我一个烧山药,边走边吃,又上了山。
天上又起了黑云,远远望去,山上的火塘冒着红红的火焰。像火蛇一样在空中飞舞。坡上的人越来越多了,一片可怕的气氛。有人抽泣,有人哭喊,有的人晕倒在地上,身边围了一些吵吵嚷嚷的人。还有一些人神情严肃地站在一起商量着什么。
我围着人群慢慢搜寻着转了两圈,突然发现大大正站在火塘一边儿和队长他们商量着什么。火光映照着他们焦急的面孔。
我跑过去,在他身后用小拳头使劲捣了两下。大大回头一看是我,惊讶地说:“四四,你咋呀跑上来了?”
“奶奶说你在窑里砍炭,让我过来寻你咧!”
“我也是刚刚上来不时长,着急的商量救人咧。”大大说。
“先头儿,人家一个人就钻进巷道里寻你去了,”三哥在一边对大大说,“要不是我进去拽她,还不出来咧。”
大大抬手摸摸我的头,笑着说:“大大没事,你快回去哇,告诉你奶奶和妈妈,不要担心。上来时走得着急,没顾上告她们了。”
“你在这儿好好的,让我到里面寻你咧。”我噘着嘴,娇情地说,“看,把我的手也划破了。”伸出指头让他看。
大大拉起我的手,放在嘴边吹了吹,说:“好啦,好啦,大大没事,你赶快回哇,我还有事咧。”
表舅舅走过来,看见我,说:“小娃娃家,上来作甚咧?怕忽忽的。”
“人家进窑里寻我得了。”大大笑着说,“看看,我这假小子,关键时刻还惦记着她老子咧。”
火塘在离窑口几十米远的一块平地上,两丈多长,五尺多宽,四周是三尺高的火墙,火墙外边砌着坑台,二尺宽,能坐人休息。冬天不冷。中间的火坑里放满了大块燃烧着的黑炭,一到天黑,熊熊火焰映红了山坡。那时窑上还没有通电,又能取暖热饭,也能照明。
每年腊月二十三是祭窑神的时候,全村七个小队的男性家长都要到窑上祭祀。集体的猪和羊,按每队一头猪,两只羊宰杀。请的响器班子吹着,窑口前摆上馍馍,供上猪头羊头,敬香烧纸。仪式结束后,按劳力分肉。火塘上架着两口锅,煮得一头猪,一头羊,祭祀结束后,大家就在现场分得吃。
大大和四大回家时,顺便还要进窑捎上几块炭。我趁大人们不注意捞了一条羊腿就跑了。兴冲冲地到了家,妈妈还骂咧:“看看,好好的棉袄,油下个甚?”
她不吃肉,不稀罕,二姐三姐却高兴坏了。她俩因为是大闺女,不能进窑场,小孩子去了没人管。
现场的人们正用骡子、毛驴把死伤的人往山下驮,安顿后事。一片悲伤恐怖的气氛。
“害怕的,慌慌走哇。”表舅舅催促我。
正要走,大大叫了一声:“过来,四四。”
我莫名其妙地走到跟前,他双手把我抱起来。表舅舅一看,知道大大要干甚。赶忙跑到火塘对面,站好伸开双臂。大大使劲一摔,就把我抛向空中。“嗖”得一下,穿过一片热气。从熊熊火焰上方飞了过去,稳稳地落在另一边表舅舅的怀里。他轻轻把我放在地上。说:“好啦,走哇!把晦气给你冲跑了。”原来是这样。
大大从一别儿找过一根粗粗的松枝,放在火上点着。递到我手里。
“天黑了,照着好走路。”他说,“点着火把辟邪。”
在黑黝黝的山野中,我沿着隐约的小路走下坡去。手里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晃来晃去。照亮了坎坷不平的山路,也驱走了心中的恐惧。火把在夜风中“噼噼啪啪”的响着,火星四射。阵阵松油的香味,飘散在清爽的夜空中。在火光的映照下,我进了村。
虽说是初夏,但山区昼夜温差很大,晚上还是很凉的。院外的大青石旁奶奶和福恒奶奶、双厚奶奶几位邻居围在溝火旁,等待山上的消息。我蹦蹦跳跳地跑过去,把火把往火堆里一扔,说:“大大和表舅舅他们正在山上救人咧,叫你们放心。”她们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一会儿,大大他们赶着骡子到了阳洼征,把福恒爷爷和他大儿的尸首停放在那里。旁边坐着的福恒奶奶一听说,一下就昏死过去了。妈妈和岳富奶奶永云奶奶几个人把她扶起来,掐住仁中,半天才缓过气来。哭天喊地,嚎啕不止。大大和亲戚们连夜叫人帮她料理后事,使她渡过了难关。
以后,大大总是说:“牲灵也是有灵性的,是骡子救了他一命,要不是它撅着屁股不走,我就下窑啦!”
慢慢地我也喜欢上自家的骡子了。他们在圈里时,我就过去摸摸它的头,抓上一把黑豆喂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