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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心事难圆 第七章 “狐狸精”

作品名称:雾锁芦芽      作者:芦芽深处      发布时间:2019-02-11 19:18:47      字数:9951

  随着我慢慢长大,庆幸自己能活下来的同时,却产生了越来越大的怨恨。心中产生了越来越大的疑问:“妈妈为甚一生下来就不想要我了?”
  终于有一天,问她说:“那会儿你为甚一定要把我淹死咧?”
  “唉,你不知道,妈妈这一辈子可苦咧。”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自从六岁进了你们的家,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一辈子忍气吞声,当牛做马,不知道受了多少委曲。”
  “你咋六岁就到了我们家啦?”我奇怪地问。
  妈妈小的时候,正赶上日本鬼子打过来。家里人常常是东躲西藏,提心吊胆。姥爷那会儿参加了游击队,整天神出鬼没地在山里和鬼子周旋,很少回家。后来,被汉奸发现,姥爷的身份暴露了。狗腿子不时找上门来,说不交人就要把大舅舅拉出去枪毙。姥娘吓得领着家人躲进沟里,挖了个小窑洞挤得住了三四个月。常常是饱一顿饥一顿,整天啃着吃山药蛋。黑夜吓得睡不着觉。冬天下了雪,天寒地冻实在呆不下去了,悄悄地回了家。
  一天,姥爷偷偷潜回村看她,不料被伪军发现告了日本人。他带着鬼子半夜跳进院里,从被窝里就把他拉走了。舅舅吓得钻进荞麦堆里不敢出来,姥姥抱着妈妈和二姐躲进山药窖,一直到五明头,突然村外几声枪响,吓得她昏死过去了。一天以后,家人才在村外的沟里找见姥爷的尸体。后来把大舅从草堆里找出来,已吓得不会说话了。疯疯癫癫,成了神经病。常常在街上骂人。跑到山里好几天不回家。
  姥爷死后,家里留下三个姑娘两个儿子,妈妈是最小的女儿,当时只有六岁。
  生死浮沉,日子艰难。鬼子走后山里又闹起了土匪,土匪跑了又闹狼。一到阳婆落山,村外高高的崖上蹲着几只大灰狼,昂头嗷嗷嚎直叫。此起彼伏,遥相呼应,吓得人胆战心惊。村里的羊和小猪隔三差五的就让叼走了,天一黑,人们就不敢出门了。
  一天吃过晚饭,姥姥正在屋里洗碗。忽然听到院里凄厉地惨叫声,妈妈和姥姥急忙跑出屋去,二姨正被一只大灰狼死死叼着往外跑。妈妈跑在前面,刚到门口那只狼猛回头,朝她脸上叼了一爪子,摔倒在地。姥姥抱着她赶紧往回走,进屋一看,妈妈满脸是血。赶忙插上门给她擦洗,才发现少了一只耳朵,这时妈妈才疼得哇哇大哭起来。整整养了两个多月伤口才长好。二姨被狼叼走,再也没回来。
  妈妈撩起她的头发让我看,果然她的左脸上只剩下一个黑窟窟。只是平时头发掩着,谁也看不到。因此,妈妈从小怕狼,一说狼就心惊肉跳。只要出门,总要不由自主拿上东西。不是一杆鞭子,就是一根棍子,成了习惯。
  以后她晚上总是睡不安稳,常常惊叫着从梦中醒来。姥姥说:“这岭底不能在了。给你寻个地方哇。”
  妈妈的姑姑住在火河沟,家里有三个儿子,喜欢个闺女,就把她送过去了。她就来到姑姑家。
  半年后,姑父嫌负担沉重,不想让妈妈在了。奶奶过去串门,说:“周周正正的个闺女,养着哇。”
  “你要待见,就给二娃要下哇。”姑父说。
  奶奶看着喜欢。于是,和爷爷商量,给了姑父二十块大洋,妈妈就来到我们家,当了童养媳。从小和大大兄妹相称,十四上圆了房。
  后来,大大陆续有了三个闺女,直到三大结婚后有了引弟,引出一个儿子后,妈妈还是生不下奶奶希望的孙子。她的眉眼越难看了,三妈常在背后说闲话:“娶下个媳妇,还不如养个老母猪咧。”
  妈妈自觉理短,在众人面前更抬不起头来。
  三姐七岁时,妈妈又怀上了。六个月头上,母猪下了仔,高兴地下圈抱了一下猪娃子,肚子一疼,就流产了。一看是个男孩,心疼地哭了好几天。
  大大说:“叫你注意点,就是不听。你看把个儿子没了哇。”
  多少年后,妈妈说起来还是后悔得不行。
  “可是家里尽是些张嘴的,哪一个招呼不到都不行。我不管,没人管啊。”妈妈说。
  那时,家里喂的两头骡子一头驴,除了自家的一头牛外,大姐家的一头牛也送过来一起养。一头猪,一群羊,鸡呀狗啊,猫的都不算数。大大埋怨她,妈妈说:“有甚法子,日子总得过咧。”
  大大觉得后继无人,脸上无光,心里闷闷不乐。妈妈因为生不下儿子,尽了无数冤枉气。一天,来了个阴阳先生,大大让他算了一卦,说:“七女无儿不用愁,后继来人有盼头。”
  大大不解,心想:“后继无儿还有甚盼头咧?”
  虽然和奶奶另吃开了,但大大挣下的钱全都给她。和她一起维持这个家,帮助奶奶减轻负担。大大没儿,他对兄弟也像儿子一样关心。有一年大大在省城西山矿区干活,偶然发现流浪的四大。原来他因赌博输了钱,回不了家,于是就把他接了回来。
  在这边家里,一切家务都是妈妈的事,大大从来不管。围磨、做饭、打柴、喂猪、喂羊、割草,都要妈妈管。
  每天起得最早,鸡叫头遍,天不亮就下地了。采蘑菇,挖苦菜。爬上高高的山崖去掠青杨叶子,一篓子一篓子得往家背,一春天淹下两大瓮。到了夏天,就有菜吃,有汤喝。那酸甜的菜汤,是一家解渴的好饮料。
  早上下地回来后,先去磨房推磨,推下面才能做饭。妈妈是家里最辛苦的人。起得最早,睡得最晚。两眼一睁,忙到瞎灯。可是大大挣下的钱一分也不给她,零花钱还得从鸡屁眼里扣。上山挖药材,到林子里打松籽,到坡上割毛榛。为了挣几个零花钱,妈妈累得直不起腰,也不向大大张口。
  
  自从爷爷死后,奶奶落下一个毛病,爱睡按。五明头,觉得身上有东西沉重地压着。突然大叫一声,惊醒了。坐起来,嘴里叫着:“狐子,狐子……”站起来,拿着笤帚疙瘩,在屋子角落里乱打一气。
  姑姑问她:“妈,你那是咋啦?”
  “有狐子咧,狐狸精,狐狸精……”奶奶惊恐地说。好大一会儿睡不着。
  她常常和我们说,鬼半夜,狼黄昏,五明头上狐狸精。告诫人们,早上一定要等鸡叫过后再出门。金鸡一叫,所有的妖魔鬼怪,不干净的东西都跑了。吩咐人们,大清早出去遇见漂亮女人,切记不要答话,一旦说些不吉利的话,就让狐狸精缠上了。
  奶奶说,很久以前村里有个单身汉,每天早早去山上放羊。一到汾河滩就看见一个美女,坐在河边笑眯眯得和他打招呼,不敢搭话。道士听后说,我与你去捉那妖精。第二天他们一起来到河边。果然一会儿出现一个娇小可爱的美人儿。道士口念咒语,默默做法,手中毛掸一抖,那女人立刻变为白狐,然后化作青烟消失在山里。道士说,我已把它锁在芦芽山的万年冰洞里了,再也不会人间作乱了。奶奶说有狐狸精,我们都不相信她的话。可是,有人说,他们在冰洞里看到了晶莹透亮白狐狸。
  大大谨记表舅舅吩咐,全心全意帮奶奶操持家务,把弟妹培养成人。三大高中毕业后,去车道沟当了代教,每早早起来,鸡不叫就出发了。奶奶说走那么早不好。后来他就住校了。干了一年,被本村的金恋看上了。那时,高大英俊的三大,单身住校。金恋是有夫之妇,在村里花枝招展,风骚漂亮,是数得着的美人。看着三大年轻漂亮,又有文化。一有空就去帮三大烧炕做饭,嘘寒问暖,很快给他灌上了迷魂汤。后来和她男人闹离婚,要嫁三大。可是家人不答应,没办法提出高价要挟。
  “拿过八百块钱来,你就走。”人家说。
  那会儿农村彩礼最高才四百块,人家要双倍。金恋缠着不放,三大铁了心。回来找奶奶,愁得她说:“这可是跟上狐狸精了,咱哪有这来多的钱咧?”
  可是三大痴心不改,没办法。奶奶急着给姑姑寻人家。收下四百块聘礼,还是凑不齐数。金恋住在奶奶家不走,她男人三天两头过来闹事。奶奶和大大商量,又急着给大姐找人家。那年大姐正好中学毕业,考上五寨后师。正准备报到,大大拦着不让走,逼得她哭哭啼啼嫁了人。为了三大,把大姐的前程也毁了。大姐嫁到了西马坊,又要下四百块。凑齐八百块的彩礼钱,才把三妈娶回来。
  可是没出半年,那男人又反悔了。拿着菜刀来村里闹事,吓得三妈东躲西藏,不敢睡觉。人们都说三大引回个狐狸精来。没办法,奶奶让大大到外地,找到乔家坝的队长帮忙。他是大大从小耍大的好朋友,同意他们过去暂避一时。大大赶着骡子连夜走了六十多里,把他们送去。以后村里又安顿他当了代教,费尽周折。可是,三四年以后,情况稳定了。他们又要回来,说不想干了。大大说:“当得好好的,不等着转正,咋又跑回来了?”三大说:“那里的人不好,欺负三妈咧。”
  可是大大早有耳闻,那里的人叫三妈“狐狸精”。就训她说:“不要老干那出逼挠的事,自己不检点,还要怪别人。”
  三妈说:“那也不能怪俺们,长得好看,就有人断砍咧哇。”
  “那母狗不摆尾巴,儿狗子还敢来?”大大生气地说,“以后把自己那门户清理干净,不要总让人瞄上。”
  熬磨了些日子,实在混不下去了,只好领着闺女引弟回来了。没房住,奶奶硬是让大大把刚盖起的三间新房让给他。这房是大大领着闺女们爬到大罗山背坡砍下木料,一根一根地穿到沟底。又一根一根地舁回来,辛辛苦苦刚盖起来得。自己却住不上,让给了弟弟。
  眼看盖的新房住不上,妈妈心里有怨言。可是,有苦不能说。
  三妈回来后的第二年,引弟就给她引来一个儿子。奶奶高兴地跑前跑后,合不拢嘴。三妈知道妈妈生不下儿子,奶奶不满意,便趾高气扬起来,看不起人。在背后说妈妈的坏话,搬弄是非。遇上这样的人,妈妈是满肚子委屈无处说。慢慢地,奶奶对妈也有了看法。为了这个家,妈妈只能忍着。
  有一天,妈妈正在院里喂猪。看见三妈鬼眉六眼地从身边走过,到了奶奶那边。妈妈说,咱不是那种耍心眼的人,也没在意。
  一忽儿,三大过来叫大大。
  “二哥,妈叫你过去一下。”他一本正经地说。
  “做甚咧?”大大问。
  “不知道,咱妈说有事咧。”说完,若无其事地走了。
  大大把骡子重新拴好,说:“下地走咧,有甚当紧事,不能回来再说?”念叨着去了奶奶那边。
  奶奶在炕上坐着,笑眯眯地说:“二娃,家里没个男娃不行,没有儿子,以后谁给你顶立门户?”奶奶绕弯着说,“你该趁早考虑咧。”
  大大靠在炕沿边皱皱眉头,点着烟。看着奶奶,不知道她唱的哪出戏,也没答话。
  一忽儿,奶奶下了炕,进了里间引出个人来。大大一看,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水灵灵地,不好意思的抬头看了大大一眼。微笑一面,低头站在一别儿了。
  大大觉得有点眼熟,一时没想起哪里见过。这才知道奶奶想要给她另找对象咧。
  “你看看,眉清目秀的,又有文化。”奶奶说。
  大大皱了皱眉头说:“我还要下地走咧。”磕了烟灰就往出走。
  “人你也见了,考虑考虑,”奶奶说,“人家可同意咧。”
  是啊,那会儿大大也是魁梧身才,又聪明,又能干,是村里女人们心目中的标致男人。走在街上,会悄悄侧目议论:“看看人家林寿哥……”
  “不早了,下地走咧。”大大说着出了门。
  很快,这事就传到妈妈耳朵里了。福恒奶奶悄悄地告诉她:“三妈把她的侄女子领过来了。”
  妈妈这才觉得奶奶真是要逼她走咧,一个人悄悄地坐在屋子里暗暗流泪。
  福恒奶奶过来安慰她:“不要怕那个妖精,二娃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他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没德性的人家。眉眼帽子,狐狸精。只会吃穿,不会干。再说,她奶奶就是嫌你生不下儿子。倘或这回你生个男娃咧?他们还有甚说的……”这时妈妈已经有三个多月的身孕了。
  大大下地回来,看见妈妈红红的眼睛。心里也十分难受。
  吃过晚饭,姑姑又过来叫大大刻了奶奶那边。可是,咋说他也不表态,只是在一边儿抽闷烟。奶奶也没办法。
  大大和妈妈从小青梅竹马,一起耍大,像亲兄妹一样,十四岁上圆了房,相敬相爱,从来没有红过一次脸。妈妈秉性老实,任劳任怨,家务事料理的条条理理,从来不会让大大额外操心。
  第二天大大下地,路过福恒奶奶门前,她悄悄把大大叫进家,压低声音说:“那女的是金恋家侄女子。”
  “为不甚咧?”大大说,“我就说在哪儿见过。”这样,更坚定了大大的想法。
  “她们家的人我知道。”大大说,“这种人我不会和她们沾边的。”
  有一次,三妈穿了一件新衣出去,老春家看见了,觉得眼熟,就问她哪买下的,说是三大在外地买的。老春家回去找出一溜布头,一对就是她家的。拿上棍子出来就打,鼻青脸肿的三妈只好说是老春给的。闹得两口子打架闹离婚,全村人都知道了。三大在外村代课,大大还得给她上门说好话。三妈是邻村张家山的,人们都说她家教不好。“狐狸精”的名声在村里传开了。
  下午,大大刚从地里回来,奶奶拄着拐棍过来了。妈妈扭头就出了院里。
  “你是咋呀?”奶奶朝院里看了一眼,低声说,“人家住了三天啦,是让走呀,还是等着咧?总该有个话哇。”
  “又不是我让她来的,”大大不高兴地说,“想在就在,想走就走。”
  奶奶没奈何,看了大大一眼,走了。
  大大闷闷不乐,去润年老汉家。
  “你给我算一算,这一回老婆生个甚,是男是女?”大大愁眉苦脸地说。
  润年老汉摊开大大的手掌,看了又看。又抬头仔细观察大大的脸形,深思一会儿说:“看你浓眉秀目,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应是命中有儿的福相。不过多会儿来,那就说不定了。”
  大大一听就高兴了,赶忙掏出一条旧报纸递给他,两人卷起小喇叭吹起来。
  “人的命天注定,看你手相面相都是有福之人,”润年老汉说,“耐心等待哇,该来的时候,就来了,你是先苦后甜。”
  大大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晚上睡下,妈妈悄声说:“那人。”平时妈妈就这样称呼大大。“既然她奶奶逼得不行,你就把人家要下哇。我也给你生不下个儿,总不能因为我让你断了后哇……”说着说着就忽出忽出地抽泣起来。
  “我也想过了,从小在王家长大,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就是王家的闺女,我是离婚不离家,你自己看得办哇。”妈妈抹抹眼泪说。
  “你也不用伤心,我自有主张咧,”大大说,“金恋那家人根子不好,邻村上下的,谁都知道。我找谁也不会找她家人。从来不愿和那些没德性的人家打交道。”三妈是张家山的,离火河沟四五里。
  大大说着坐了起来,披上褂子,取过烟布袋,点了一锅烟。
  “下午,我去润年老汉家了,他给我算过了,说我命中有儿。”他吸了一口烟说。
  “三娃子的想法我明白。见我养下一圪堆闺女,后继无人了,以后这个家就是他的了。”大大叹口气说,“我辛辛苦苦和妈妈把他培养成人,盖起的新房子给了他,闺女的彩礼给他娶了媳妇,生下儿子了,翅膀硬了,反到打起我的主意来了……”
  “他是不是琢磨着咱妈的财宝咧?”妈妈说。
  “咱不稀罕那些东西,死宝,不能顶饭吃……”大大说。烟袋锅在黑暗中闪着红光,久久不能入睡。
  “家里的事都是那个金恋搅得,”妈妈说,“谁不知道她人性不好,别看长着个好脸蛋,心眼可不正咧。都有了儿子的人啦,还不安生,非要和老汉子离婚,都不嫌丢人?”
  “老汉不七沓嘛,”大大说,“哪有三娃子齐楚?”
  “他三大是鬼迷心窍了,叫狐狸精缠上了。”
  妈妈从来不在背后说人的坏话,能忍则忍,不愿招惹是非,这次也是他们欺人太甚,逼得哑巴说话了。
  “不就是生了个儿子吗?妈妈才对她另眼看待,她倒不知天高地厚了。”大大说,“我要有了儿子,一定比他强。”他们俩嘀嘀咕咕说了很久。
  又住了一天,看不到结果。那女人呆不住了,第四天自个儿悄悄地走了,奶奶也不再提这事了。
  第二年春天,三妈赶在妈妈之前又生了,三大兴奋地跑过去叫奶奶,
  “妈,妈,金恋生了,又给你添了个小孙孙。”
  他大声说着,炫耀着,好像故意让妈妈听似的。三大大在亲戚朋友面前显摆着。
  在这深山老林里,在巍峨严峻的大山面前。渺小的人们,只能用生孩子来与大自然抗争。这是晋西北的自然环境决定的。村里家家户户七个八个儿子有的是。儿子越多越光荣。不用说其他,到了春期,再遇上天旱,光是吃水就得两个好劳力供。所以说,养儿就是最大的盼头,最大的喜事。
  奶奶不停地忙活着。高兴地说:“咱家三娃走鸿运了,金恋又生了个儿子。”
  亲戚们都来祝贺,妈妈却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大大脸上无光,蹲在一别儿抽闷烟。
  妈妈的肚子也渐渐大起来,这是大大唯一的希望。妈妈也确信这回一定能生个儿子。大大总是不厌其烦地吩咐她多加小心。
  三妈挪窩回来不久。我们这里生了小孩四十天头上要回娘家住些日子,叫“挪窩”。一天晚上,姑姑过来叫大大,说奶奶有事。
  “又有甚事咧?”大大不高兴地说。
  起身过去,一进门奶奶满脸堆笑地说:“三娃说来,愿意把二小过继给你,你看咋样?”
  “咋,二小子就不想要了?这才日怪咧?”大大皱着眉头说。
  “金恋说了,她不愁生,儿女双全了,想过两年再要。”在三妈的蛊惑下,奶奶真的对妈妈失去了信心,“你也不用多心,她三妈也是好意。”
  奶奶越说,大大越是疑心,不高兴地说:“妈,你也是老糊涂了,老是听别人煽惑,眼看的三妮子也快生了,还过继甚个咧?”
  “你就能保证她生个儿子?”奶奶说,“我给你掐算过了,这回还是个闺女。”大大无语。停一会儿,说:“反正现在我不想过继,先生也算过了,说我后继有人。”
  大大心里想着,这次妈妈一定会给他生个儿子。
  晚上睡下,妈妈和大大嘀咕着:“三娃子不知道又打得甚的主意。他是不是想着奶奶家产咧?”
  “有甚咧?几间烂房。”大大说。
  “咱不想那些东西。”妈妈说。“天长日久,谁能料到以后的事。”
  大大爬在炕沿边点了一锅烟,若有所思地说:“我清楚他的想法,他是算见我不会有儿子了,以后他儿过来守着,王家的产业都归他的了。”
  “都是那个狐狸精教唆的,”妈妈说。
  “归根结底是三娃子的主意,”大大说,“好歹咱不能走那条路,一定要自己生一个。”他对妈妈充满了企盼。
  春期是最忙的季节,修梯田、打坝堰,打不完的坷垃,送不完的粪,男女老少一齐出动,翻地播种,一件接着一件,紧紧张张的。妈妈还要刁空去村外的神树下烧纸,希望有一个好结果。奶奶也顾不上再提这些事了。
  地里的事一件接一件,人们赶着骡子,一篓子一篓子地把阳洼圈里冬天沤下的肥送到坡上,返回来的半路上,还要到窑口捎的驮上几块大炭,半月二十天马不停蹄地来回穿梭在山路上。
  高山地区的气候寒冷,生长期短,一春期种下的,就是一年的收成。农时一点不敢耽误。误了,一年的吃喝就没有了。
  赶着节气种完地后,不算忙了。大大又偷空赶上骡子驮石头。妈妈问:“你这又是做甚咧?”
  “咱家房后不是有个圪洞吗?周围用石头码起来,垫上土就能种菜了。”
  “那地方不是准备盖两间房子吗?”妈妈说。
  “暂时没那力量,先垫起来,弄个小园子种菜哇。”
  大大过日子精打细算,能利用的地方都要利用起来。从老远的崖上敲下片石,拿着小鞭,跟着牲灵,一趟一趟地驮回来,房后整整齐齐码了一圈。又和大姐去坡上砍了不少圪针,栅起来。从沟里驮回土垫上,叮叮当当十来天,弄下个小菜园子。
  “过两天队上让我去外地干活,”大大和妈妈说,“完了你种点时鲜的蔬菜,调济一下生活,增加点营养。”
  这次妈妈怀上以后,大大是格外操心。
  第三天妈妈早早就起来了,包了两件换洗的衣裳。烫了一锅黄菜馍馍,热了一碗红豆稀饭大大吃了,赶着马车出门了。妈妈找了一些菜籽,在菜园里种上了南瓜、西葫芦、茄子、白菜。
  没几天,下了一场及时雨,很快小小的嫩苗就钻出了地面。找来圪针放在上面,以防野鸡野鸟琢得吃了。一个多月,南瓜穿蔓了,南西葫芦花开了。引得蝴蝶飞来飞去,两只小蜜蜂钻在花蕊里滚下个黄蛋蛋。三姐一有空就去看。一天,三姐逮住一只绿色的蚂蚱。妈妈用高粱秆皮皮编了一个笼子,把它装起来,挂在院外的窗户上。她每天都要跑到菜地里,从瓜蔓上摘一朵空花喂上。早起阳婆一出,它就喳喳喳地叫起来了,可好听咧。
  过了些日子,油嫩油嫩的瓜蒂坐下了,三姐高兴地跑回去跟妈说:“咱家的葫芦结下好几个,快有我的指头长了。”
  “你们好好看着,不要让小孩子进去给咱糟蹋了。”妈妈吩咐三姐和二姐。
  隔天,二姐舀了一桶茅粪浇到地里,没几天,瓜瓜见风地长。其他蔬菜也长得绿油油的,可喜人咧。奶奶都高兴地过来看了。“没想到自家地里也能长出这麽好的菜来?”她说。
  
  自从家里拒绝了三大大过继的提议后,他们对妈妈越来越忌恨了,出来进去的,总是不给个好脸色。院子里放下的小铁铲找不见了,房前的罗头悄悄地就拿走也不还。妈妈总觉得他们年轻不懂事,不愿意过多计较。
  “本家自己的,能将就就将就着点,好歹比个外人强哇。”
  妈妈总是这样说。拿就拿了,用就用啦,总是忍让着他们。
  一天早起,妈妈准备上山拣柴,去三大家取绳子。
  “三娃,我去山上背柴,你把绳子给取一下。”
  “谁用你的绳子来?”三大瞪起眼故意不给。看他赖不赖?
  “上星期你刚从檐台上拿走,咋说没有咧?”妈妈亲眼看见的。
  “没有,没有!”他直专气妈妈,“我二哥都不想要你了,还不早些滚上走?拣甚柴咧?”
  一下说到妈妈心病上了,气得她浑身哆嗦。
  “少听那个狐狸精鬼圪搅,听上她可有你后悔的时候咧……”
  三妈从屋里跑出来就骂,三大随手拣起一根树圪枝,朝妈妈头上摔了过去。正好打在脑门上。妈妈蹲下一模破了,鲜血沾下一手。三姐听见了,骂他们。三妈双手叉腰,不依不饶。三姐赶紧跑去叫福恒奶奶一起过去拉上妈妈就走。
  “慌慌走哇,他们不懂事,和他们翻不出个里表来。”
  搀扶着妈妈回了家,敷了些马蹄扑面面,撕了一溜儿布条捆上。
  “这一早起甚也没干成,惹了一肚子闲气。”妈妈气得念叨,坐在檐台上掉眼泪。
  “算了,算了,”福恒奶奶说,“几个月啦,还敢动气?好好养着哇。”
  妈妈这才静下来。和她一起进了屋。
  十来点,二姐下地回来,一进屋就看见妈妈头上包着一条布,奇怪地问:“妈,你那是咋啦?”
  “没事,没事,碰了一下,”妈妈说。知道二姐脾气不好,怕她惹事,忍着疼痛,不敢实说。
  “好好的咋就碰着了?”二姐见妈妈神色不对,追问她。
  “不咋,不咋,慌慌歇得哇。”妈妈不说。
  二姐跑出去问三姐,才知道是三大打的。一下火冒三丈。
  “反了他了!看老娘今天不把他揍扁才日怪咧?”
  进家,门背后提溜了一把铁锹,大步流星跑到三大那边。妈妈使劲喊也喊不住。三姐紧紧跟在屁股后面追了过去。
  “三娃子,你给我滚出来!”二姐站在院里吼叫着,“老娘今天就要劈死你个王八蛋!”
  二姐虽然十六七岁,但个子长得快赶上三大了,五大三粗的。
  三大一听,立马就从屋里跑出来了,看着怒气冲冲的二姐,手里拄着一把铁锹,吓得调头就跑,二姐在屁股后面紧追,在院里转了两三圈,就气喘吁吁地块跑不动了,三妈在门缝里喊:“三娃,快,块,往街上跑,快往街上跑……”
  二姐堵在门口,三大翻过墙头。连滚带爬到了街上,二姐从门口跑出去,紧追不放。
  大街的两边站滿了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转着村子绕了一大圈,三大钻进了学校,逃进了校长办公室。老师们拦住二姐,最后在学校领导们的劝说下,三大承认了错误。赔礼道歉,才算了事。
  打这以后,三妈对我家的怨恨越来越深了。背后总和人们说,是妈妈指使上二姐欺负他们。奶奶却说三大年轻不懂事。
  
  头夜儿,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雨。一大早,柱柱叔挑着桶去担水,路过房后。看见三妈端着个破盆,醮着个磨秃了的苕帚圪瘩往菜园里洒东西。觉得有点奇怪,就问了一声:“金恋,你那是洒甚咧?”
  “菜叶长虫子了,洒上些老鼠药……”她吞吞吐吐地说。
  一忽儿,慌慌张张地走了。柱柱叔知道她和妈妈不和睦,走到房前,正遇见奶奶出来抱柴火,就急着说:“金恋在你家菜上洒药来,可不敢吃了。”
  “啥?咋回事?”奶奶以为听错了,仄楞起耳朵问他。“洒甚药来?”
  “我刚从你家房后路过,”柱柱叔说,“问了她一声,说是药虫子,洒老鼠药咧。说完调头就跑了。”
  奶奶一听,脸一下就沉下来了。
  “我刻问问她,这还像话咧!”拄着拐棍就去了三妈家。
  “金恋,你是咋啦,洒甚药咧?不想让人活啦?”这回奶奶真的生气了,不给她留面子了。
  “没有,没有!”她着急地说,“我刻倒了一盆尿,谁说洒药来?”
  二姐也跑过去了。问她咋回事,她说:“我倒尿来,你们不要听别人瞎说。”
  “可不敢做那些缺德事,老天爷在上头看着咧。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做了坏事遭报应咧。”
  奶奶教训了她几句,和二姐走了。
  三妈历来心短,猜想一定是柱柱叔告的。心里怀恨,思谋报复。
  第二天一大早,就在阳洼征井圪洞边等上了。说是井,其实就是一个刚只能站下两人的一个土卜卜,一股细细的泉水慢慢得流。挑水时跳下去一瓢一瓢地舀,舀上两三四桶就见底了。等一会儿才能舀。柱柱叔每天早早地就过来了。三妈知道。其实村里还有一口井,在西边的沟里,远。勤劲的人,早早起来在这里担水;懒汉,不愿早起的人,就得跑到远处去挑。
  柱柱叔正在井下猫着腰,一瓢一瓢地往桶里舀水。三妈悄悄来到井边上,趁他不注意,从怀里取出一件穿过的旧裤衩,突然就往柱柱叔身上抽打起来。柱柱叔回头一看是三妈,嘴里还骂骂咧咧地念叨着:
  “叫你翻老婆舌头,叫你告老娘的黑状……”
  这种事在村里是最忌讳的,男人挨了女人不洁内裤的抽打,最晦气,是最不吉利的事。尤其是年轻的男人,事业不旺,前程不佳。娶不下老婆,生不出儿子,一辈子倒霉。柱柱叔气得咬牙,跳到井边上。真想伸手抽她两个耳光,可是一个瘦小的女人,在他面前一巴掌就打得爬不起来了,和她争辩还觉得丢人咧。和这种胡搅蛮缠的女人翻不出个里表来。气忿不过,一把推开,就去大队举报了她。
  一会儿,大队派人把她叫到队部审问,就是死活不承认。关了一黑夜没让回家,吓得尿下一裤子。第二天,三大从外村回来叫上表舅舅找到治保队说情。写了保证,摁了手印,才把她放出来。
  不久,妈妈在满怀希望中生下了我,却又是个闺女。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许多年,妈妈在家不知受了多少窝囊气,只是忍着不愿意和别人生气。后来三大的两个儿子,一个伤残,一个得了重病。妈妈说:“那是老天的报应。老了老了,才醒得反省自己的荒唐咧。”
  妈妈的苦处,我也慢慢理解了。知道了她是在怎样痛苦的环境中生下我。存在心中长久的疑问慢慢解开了。也不再怨恨她了,只恨自己不是个男孩子,我连做梦都希望自己变成个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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