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里雾(二十一)
作品名称:五里雾 作者:雪峰枫竹影 发布时间:2019-02-07 12:22:19 字数:6095
会议室此时炉火正旺,窗台上摆放着几个盆景,天门冬、伽蓝菜、绿萝等,生意盎然;进了屋,一股温馨生动的热气迎面扑来,让人感到了主人的殷勤诚挚。线云、桂瑛和谭香在一株开得正旺的夹竹桃旁站着,面带微笑,迎接客人。
王维仁向线云投去赞赏的目光,她也正看着进来的自己。他点点头,招呼众宾就坐。
桂瑛和谭香为客人倒水的同时,会议开始。先由荆守业汇报劳动保护条例执行情况,再由柏世铭汇报政治宣传和人事变动情况,线云、里山也做了较为详尽的发言。孔祺增没做发言,只是递上一份书面材料,祝局长从郝副局长手里接过,翻一翻,随手递给来秘书,来秘书把材料小心放入包里。南书志发了几句言,然后是王维仁,他没有长篇大论,只是概述性总结,有补充,有深度,有重点,三分钟就谦恭地完事。
接着局领导谈话,人们纷纷拿好本子和钢笔。祝局长捧着茶杯,扫视众人一眼,然后不紧不慢地说:“取得的成绩,我们看到也听到了,再接再厉吧。”他眉宇间透出逼人的英气,给人不怒自威的迫压,“我希望我们再实事求是些,再扎实稳步点。比如年产量30万吨,可能吗?石头可以制成棉花,但榨不出油来。”他的额头舒展地向上向后延伸,头发还那样乌黑浓密,简直叫人怀疑是不是真的,“我不是打压同志们的事业热情,我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但首先更是个唯物主义者——在座各位,想必也是吧?我的话结束。”
人们露出错愕神情,有人就记了个“30万吨”,有人甚至什么也没写上。王维仁就是什么也没记的人,十分错愕的人。停了三秒,他带头鼓掌,虽然他对局长的讲话很有些不以为然。
接下来是牛主任讲话。他先讲了工厂中刘宾雁、王若望式的自由主义现象和危害问题:“吸烟自由,但要看时间、场所,如果全世界吸烟的人在一起吸烟,就会把天空烧个洞——我们能要绝对的自由吗?铅可以屏蔽辐射,也可以产生辐射——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我们要看它的本质,化不利为有利。”他讲话很形象,这就把深奥的东西浅显化,比如前面不就是两个问题嘛,一不要自由主义,二看问题不要片面。用一句比喻,就讲得分外透彻,令人信服。他又讲了个人理想与集体与人民群众的关系,强调干部要接受群众监督。“穷庙富方丈的现象,有没有?”他问。
王维仁听着感到刺耳,他看看穆标、孔祺增,很认真地记录着。牛主任还没有说完:生产单位与行政部门的关系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以股份有限公司为法人形式是今后产权确定的主要趋向,即企业产权实行社会主义的法人所有制,所有权、经营权统一,生产资料属于法人机关。他要求今后要加强企业体制改革宣传,做好透明、民主的政策教育。
王维仁听到这里,渐渐兴奋起来,体制、法人、产权,这些名词几人能参透,谁能争得!“近水楼台先得月,看来,机会到了。”他窃喜着,低头写了起来。
牛主任还说到了人才问题。他说,乡企中高中生不多,所以我们的干部必须支持那些自学成才的人。“前年全国有5500个毕业生被用人单位退回,我们这儿有没有?没有。人才不兴,事业难起。没有人研究硅酸盐?没有人学习企业管理?都有。南家乡、水湾乡都有人在家待业。农村能再吸引城市才上山下乡,我们乡企就招不来一个专门人才?我们的干部胸怀不够宽广啊!”……
牛主任这些话又使王维仁听着别扭,他真以为这是有所指一样,耳朵根发热。陶慧佳、柏根思想观念应该很先进了,最起码比其他人都虑事在先,行动在先。要是在以前,王维仁遇到这样的人,会茶饭不思,弄到手中才罢。可是现在,这种心情好像淡漠了,做事以顺其自然为主,功利需求第一,他不明白是什么时候,什么事情使自己变得如此庸俗。今天的会议幸亏李介直没到场,不然又是老头的把柄了。
牛主任又谈到绿化问题。厂区这么大,但是绿化特别落后,本来水泥厂污染大,劳动强度大,我们又不注重环境保护,这不给这里工作的人们——特别是一线工人,更是雪上加霜吗?“我们说‘平平安安回家’但真正做到了吗?他们是不是把矽肺病带回了家?神经衰弱不只是坐办公室人的病,破碎机、研磨机甚至包装车间的人,也会得神经衰弱。”他说局里也是这个意见,在绿化问题上,要充分发挥群众的智慧和力量,以小钱办大事,美观实惠。局里看到了越秀在这方面的成绩,有的地方走在了系统企业的前头,很好。但还不够,还要更好些!
王维仁又想到了柏根,这家伙行啊,思维就是新颖,时尚。王维仁不认为是知识和思想的问题,而是时尚,这就已经表明,他真的落伍了,这个时代要抛弃他了。悲哀的是,他并不自知。他现在关心的是,集体所有制企业怎么办?是承包,还是租赁?是拍卖,还合资?自负盈亏,那么产值,工资,奖金,利润,还有税收如何调整和分配?利改税有多大优越性?……他都不明白。最要紧的,“法人机关”制实行的话,自己的权力和地位会受到怎样的影响?
远处的树在动,他早已看到。这风会这么快到来,他却是没想到。
牛主任谈到打击经济犯罪,王维仁听着就心惊肉跳。在南家乡时,自己透支民用煤差价补贴,差点暴露了。如果不是有人向他“泄密”,说工业副乡长要如何如何,他运用地方财政结余和预备费平衡了细账,那么他将难逃一劫。至于那个向他“泄密”的刚从教师跳槽来的小小助理,被他提拔为教育副乡长;然后又到容余县委了,地位权力反而高于自己了。想到这里,他苦笑一下,摇摇头:想不到的事啊!至于现在嘛,有专业人士为自己抹账,局里又没查核……
王维仁正在胡思乱想时,牛主任发言结束。他又暗暗地看看表,朝旁边的柏世铭耳语两句,柏世铭谦恭地出了会议室。牛主任和祝局长等人沟通了一下,告诉王维仁,下面时间大家畅所欲言吧。
这实际表明会议已到了尾声。王维仁露出微笑,说:“局领导给我们今后的工作指明了方向,下面就看我们如何去干,去落实了。大家心有所感,言之为快啊!”
人们议论的气氛很活跃,主要是厂区绿化,设备更新和资金周转这三大问题。
“企业资金周转困难,是全系统的事,每年国家要补贴几百万。但僧多粥少,大部分我们得自行解决。”朱科长看人们最后议论这个问题,就说,“于是类似静电除尘、微机烘干等就很难实现,这就要求我们先做力所能及的,比如加强厂区绿化和劳动保护等,从切实可行的角度,努力改善工厂环境,把噪音、粉尘这类污染,最大可能地减少。”
郝副局长说:“再就是要搞好建筑设施的定期或不定期的维护,这也是安全高效的问题啊。”
杨成彪又说到了资金问题,郝副局长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我说老杨,朱科长把这问题说得很明白:不是你越秀一家的情况,局里多大能量,顾得了吗?就是整个天化地区同行业中,这也是共性问题!”他扫一眼越秀水泥厂与会干部,又说,“国家对于中小型企业正在实行整顿,不行的下马——天化市原有61家水泥厂,已经关停了——哦,9家。”
人们显然一惊:来真的啊!
“市场情况都不乐观,”朱科长说,“只有靠厂子自救。”
“不妨——”祝局长清清嗓子,说道,“朱科长说的有道理,不妨搞搞自主经营嘛。实际上我们手里有资源,看我们会不会用,长甲县一个水泥厂搞起了蜂窝煤制造、房屋出租。再说长甲县另一个水泥厂,搞货物运输呢!”祝局长动动身子,“资源,只要合法利用,国家还是鼓励的。水泥,可以干什么?电线杆、水篦子、缷灰管、排水道、水泥板、水泥砖……卖矿渣我们没有,那么石灰石呢?办法总比困难多啊,同志们!”
听了局系统领导的话,越秀干部纷纷点头,更热烈地议论开了。
王维仁朝说话的人注目着,点着头,不时记上几笔。
人们的议论中,柏世铭领着荆会文悄悄走到王维仁跟前,王维仁问:“准备得如何?服务员都到齐了吗?”
“谭香、白洁、刘君到了。”荆会文如实说,“小辛有孩子,恐怕……”
“人手怎么样——不算食堂工作人员。”王维仁问,“如果不足,再找几个,开始吧。”
两人又一同悄悄出去了。
王维仁来到祝局长跟前,轻声问了一句。祝局长朝旁边的郝副局长看看,说:“好吧。”郝副局长吩咐来秘书收拾好材料,然后大家起身,走出会议室。
众人在王维仁引领下,边随便说话,边走下七步台阶,穿过垂柳路,又下了一个十几米的缓坡,向左拐,经过一个小型广场,向对面宿舍楼的一层餐厅走去。
餐厅里有人在吃午饭,他们对进来的一群人稍感好奇,但见到厂子多位领导后知道怎么回事了,又低头吃起来,却用眼睛的余光一直送这一行人走进雅厅。
柏世铭主持午宴,所以他是人们中最忙的,也很受人注意。但这个宴会上还有一个人,他的出席让人们很是吃惊,这就是陶恨冰。陶恨冰不但出席了与他没有关系的宴会,而且被柏世铭安排在王书记、祝局长这桌;更让人意外的还在后面,祝局长打破矜持,主动和陶恨冰干杯,席间去厕所,挡开王维仁,推开来秘书,只叫上陶恨冰相陪……
这情形实在古怪,什么关系,多大感情,祝局长这么礼贤下士么!柏世铭对王维仁的气又全转移到陶恨冰身上:他凭什么啊?
当然,这里面的情由也只有祝局长心里明白。陶恨冰呢,见惯了官场,虽不确切知道祝局长为什么对自己一介普通的厂医感兴趣,但他依稀从祝局长话里话外感觉他这是“爱屋及乌”了。爱屋及乌——更恰当地说,祝局长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包括当年自己为妹妹向他要指标,他能够给自己,那不是自己面子大,只不过自己因人成事而已。所以陶恨冰也在虚与委蛇。
从主管工业的邓副县长那儿听说,陶恨冰的表叔有回到容余投资建厂的意向。如果这个项目争取到三轻局手里,那不仅是对局里,就是对他——祝局长本人来说,也是极佳的升职机缘。尤其在当前这种压缩经济规模、削减建设项目的形势下,争取到一个新鲜项目,会是多么亮眼的成功!
在三轻局所属的企业中,水泥是龙头产业,其它如材料、纸箱、麻袋等远没有水泥利润大,发展空间广阔。但由于市场供需环境的影响,容余和整个天化地区一样,水泥生产和销售面临严峻制约,铁道部限制调拨车皮,本地水泥销售不出去,外地甚至南韩水泥却正在渗透进来。推销员反馈和市场调查的信息表明,中国东北市场上,大量充斥着韩国、俄罗斯高标号水泥。这让祝新政局长感觉四面楚歌。为了扩大三轻局势力和力量,他们采取吸资和融资并进方针,先后将白鹿山地毯厂、龙津白灰厂和白酒厂、水湾被服厂等企业招徕门下,形成了三轻局声势,一定程度上鼓舞了系统内部的士气。特别是半个月前,他带领三轻局与省农垦局对簿公堂,赢了官司,实现了对越秀饲料厂的接收,同时一气呵成,完成了七里营大理石厂的项目落地。这些,无疑为三轻局内部走活盘活奠定了基础。他们又适时采用“风险抵押”办法,既稳定了企业编制、规模、性质,又吸纳了众多资金,企业运转基本实现良性态势。
半年前陶恨冰给妹妹找工作,他们熟悉了。他从陶恨冰那儿知道了陶维西近况,他也很快喜欢上了这个会说话、有抱负的年轻人。
宴乐渐向高潮,有人已露出醉意。
最后一道菜上来了,柏世铭从谭香手里接过青莲红鲤祥云边特号大碗,送到席间,道:“这道菜——温暖如春。”人们探头看去,不过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瓜片鱼汤。朱科长哈哈大笑,说:“老柏,这难道真的是‘橘生于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吗,这冬瓜鲜鱼汤怎么就变成了温暖如春啦?”
柏世铭又看看这碗清汤,不动声色,说:“冬瓜鲜鱼汤?朱科长请指教。”
有人已喝得横歪竖斜地,此时也闻言捧哏,附和着柏世铭。朱科长优雅地剔剔牙,面有得色地说:“冬瓜,性寒,味甘,有袪暑消肿化痰解毒之功效。”他瞄了瞄柏世铭,放缓语速,“故可清热,利尿,是夏季的药、食两用蔬哇——哈哈哈!”他把“夏”字咬得很重,说完大笑。
从人也笑,看热闹不嫌事儿大,都瞧着柏世铭可怎么收场。
柏世铭不慌不忙地伸筷夹了一口菜,嚼着品着,靠到椅子上乜斜着对方,说:“看来,朱科长是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朱科长一怔:“这——愿闻其详。”众人也跟着说道:“对,说说其二?”
柏世铭环顾一下周围,看其它桌的人也都感兴趣地看着这里,包括祝局长、王书记笑意蔼然,就连桂瑛、白洁和刘君等服务人员都抿住嘴向这边看。他脑袋热了,坐正身子,晃着头,扳起一个指头:“先说做法。鲜冬瓜片500克,活鲤一条,加水煮熟,加碘盐黄酒适量,白糖少许,这就做成了美味冬瓜汤。”他又扳起一个指头,“再说功能。此汤食鱼得味,饮汁疗疾,可治肾炎,除肿胀——功效如此,又何必分冬别夏呢!”人们笑声中,柏世铭又扳起第三个指头,“这第三嘛,”他卖关子似地瞅瞅众宾,说,“这个汤有个寓意,象征我们主客宾朋得鱼水之谊,虽然身处冬天,可是心情像春天般啊!名字嘛——嘿嘿,是我瞎寻思着说的……”看着朱科长挠挠头,挤挤眼,样子忽然很憨厚很羞怯。人们又是哄然大笑,连祝局长、王书记再也忍俊不禁。
朱科长擎杯立起,说:“既然如此,各位领导、同仁和朋友,倾杯为乐!”仰头尽罄。
人们吆五喝六,推杯换盏;呼朋引伴,觥筹交错,宴会气氛走向高潮。
王维仁游走各桌劝酒致意,回到自己桌前时,脚下飘飘然了。他清楚,不能再喝下去了,否则夏平恐怕难以成行——胃病一犯就得好几天啊。谭香也想跟着去呢,这多有趣。小鹿看着猎人的眼睛,不是恐惧,就是懵懂。他清楚此时自己动作不可过于频繁,小谭的警觉还在。刚才下桌敬酒,他的目光与谭香的不期而遇,谭香的慌乱,羞涩,温情,都在这相视的一瞬里流露,交叉,碰撞,他当时差点冲动……他又瞥一眼周围,线云、里山正和邱副主席唠嗑,祝新政在第二桌前跟孔祺增一齐呵呵笑着……王维仁从桌上放着的香烟盒里抖出一颗烟,才要点火,有人给他点上,他抬眼看了看:“哦——来秘书,坐下……”他扭过脸去打了一个响嗝,说,“照顾不周——你没——喝多,少啊!”“也恍惚了,”来秘书说。王维仁趴在桌上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人摇醒。睁眼一看,陶恨冰正坐在床边看着自己,柏世铭在一边忙着,见他醒来,柏世铭把几粒药和一杯热水递到手中,说:“喝点药吧,睡觉时老是哼哼,胃病是不是犯了?”
王维仁这才意识到,胃的确是有点不好受,他猛然记起今天的事,忙问:“几点了,局里客人呢?”说着要翻身坐起。
陶恨冰把他按住,说:“快躺下,当心受凉——他们走好一会儿了。”从柏世铭手接过水和药,递到王维仁手。
“什么问题也没有,”柏世铭在一边说,“哦,对了,南厂长从家里打了电话,他出差已回,但母亲有病,请假两日;孔厂长搭车去县城了。”把王维仁用过的水杯拿开,泼掉残水,然后去放到桌上的茶盘里。
“哦,”王维仁漫不经心地答道,忽然,他又是一惊,问,“孔厂长,他说干什么去了吗?”
“说是去看看车——”陶恨冰接过话头,用手背试了试王维仁的额头,“不那么热了。”
“什么车?”王维仁心里一紧,“去哪儿看?”
“他说去运输公司,看看有没有报废的汽车。”柏世铭淡淡地说,“孔厂长妻子下岗了。”
王维仁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头枕着手,仰靠在床上,说:“报废车有什么用?能上路吗?再说了,他应该去废旧汽车回收公司,或者维修厂。”
“他说了,”陶恨冰离开床,坐到一张椅子上,说,“这些地方他都要去,而且维修厂有他的朋友。”
王维仁“呼”地一下坐起,脸上现出慌乱的样子,脱口惊叫:“哎啊!”
“王书记,你……”两人吓了一跳,一起奔到他跟前,关切地问。
“啊,我有些内急——你们坐着,我去一下……”王维仁努力做出从容的样子,却又手忙脚乱的下了地。
“要不,我们俩陪着你?”陶恨冰站起,不安地看着他,做出要随着他走的样子。
“啊不,不用,根本用不着!”王维仁做出惶急不耐的样子,趿鞋,找手纸,披上一件外套,跨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