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同是沦落人

　　第二天，曲慕寒让夏沐霖陪着自己去了镇上的广告设计公司。租房、置办物什花了不少钱，她得尽快找份工作。
　　公司在十楼，其中一扇门上挂着“思源广告设计公司”的牌子。
　　敲门，门开了。
　　“你好。”
　　来迎接的正是公司老板刘旭辉，三十多岁，颜值平平，鼻梁上的眼镜衬托出几分书卷气。
　　由于彼此熟悉，夏沐霖之前又打过招呼，简单的寒暄后，倒没什么应聘的礼节程序，刘旭辉让曲慕寒先参观，他和夏老师聊起了关于他外甥的话题。
　　说是公司，其实就是一小型家庭作坊。客厅南面摆放了一套办公座椅，墙上钉着公司的牌匾。房间的面积很大，有一百平米，三室两厅，其中一间作为办公室，摆放着电脑、打印机、扫描仪之类的办公设备。除此之外，与一般住宅没什么区别，将家住与办公地点结合在一起倒也满特别的，算得上事业家庭兼顾喽。
　　一共四台电脑，但只有一名员工在工作。
　　“吴晓云。”刘旭辉向她作介绍。
　　女孩很瘦弱，年纪也就二十出头，很安静，不爱说话，只是冲她点点头。
　　“公司一共有四名员工，如果你加入有五位，他们都在家里工作。”
　　曲慕寒问了公司的业务范围和薪水多少后，爽快地签下了劳务合同，正式成为了“思源广告设计公司”的一名员工。
　　下班后，曲慕寒订了三分外卖到夏沐霖家聚餐。
　　许文贤属猪八戒的，像吃人参果一般将一碗面囫囵吞枣地吃下去后，揣好手机出门了。
　　曲慕寒和夏沐霖细嚼慢咽，边吃边聊。
　　“第一天上班，感觉如何？”
　　“没什么，设计了两个版面、完成了一套婚纱照的后期制作，对我来说，小Cass。等熟悉了，我也回家办公，呆在公司挺没趣的：一个老板、一个吴晓云外加一个老板的妈都不怎么爱说话。我问吴晓云怎么不在家工作，她说家里没电脑，太夸张了吧。”
　　夏沐霖解释说：“不夸张，她家里的确没有电脑，准确地说，她连家都没有。”
　　原来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小女孩挺可怜的。六岁那年，她妈和相好的合谋弄死了她爸，她成了孤儿。爷爷奶奶不要她，因为她妈杀了她爸；姥姥姥爷不养她，因为她爸害了她妈。袁姐看她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将她带在身边，镇上的人一把米、一件旧衣服把她养大。她性格虽然孤僻，但非常懂事。小学四年级时，就去五楼的美食城送外卖，初中毕业后就没上学，估计也是不想上了。后来，老刘的公司开业了，她就去当了学徒。小学毕业了，她就从袁姐家里搬出来，在楼里租了一套女子公寓生活。她曾经是波姐的学生，如果好好培养的话是个人才，可惜……”
　　“她从小到大一直在镇子里生活，没出去过吗？”曲慕寒问。
　　“出去过一段时间又回来了，就再也不出去了。说到底还是因为她的身世吧，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得她抬不起头、喘不过气来，恐怕得压一辈子吧。父母的事情，她有什么办法，造孽啊。”
　　“对了，看刘旭辉的年纪应该不小了，他没结婚吗？大学毕业后，怎么回到这儿了？”
　　“这事，说来话长。”
　　两人吃完了，灌口水、擦擦嘴，拍了拍肚子，夏沐霖向曲慕寒道来：“他当年也是‘秀水’的骄傲，从小学到初中，再到市里的高中，顶着优秀生的光环一路杀到了S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当地，找了工作，买了房、成了家、生了孩子。谁都以为他还会一直顺风顺水地走下去，可结婚后的日子过得并不如意，夫妻俩经常吵架。后来离婚了，房子和孩子归了女方。即便这样也没什么，传宗接代的任务完成了，精神上和后半生有依靠了。谁想，离婚后的前妻参加了当地电视台的一档情感栏目，把他一通骂，两人的那点事也抖了个遍，还爆出了惊天猛料：孩子不是她亲生的，她在婚内出轨了。尽管戴了面具，但还是被熟悉他们的人认出来了。那段时间，他后来说，他不敢出门，感觉所有人都在用异样的眼神看他。因为这件事，工作出错，辞职了。尽管瞒着藏着，还是被家里人知道了，他爸受不了打击，一口气没上来……打击接二连三，他差点没从楼上跳下去。后来被他妈接回了家，在家躺了两个月后，去工地搬了整整一年的砖，攒够了首付，买了如今的房子，又依靠在S市的人脉办了‘思源公司’。镇上的人知道他的事，没少帮忙，他才一点点走出来。”
　　“婚内出轨生了别人的孩子属于欺诈性抚养，怎么不找那女的要赔偿啊？”曲慕寒为自己的老板叫屈，的确挺气人的。
　　“怎么没告？太不容易了。虽说手里有录像作证据，可戴着面具不能证明是前妻本人，电视台不核实嘉宾真实身份的，等于是投告无门。后来发现她在节目里展示过一本日记，上面的字迹和他前妻的相同，证实是同一个人，也就认可了事实。官司是打赢了，可也只赔偿两万元，花光了父母一辈子心血和积蓄的房子因为写了女方的名字要不回来了。靠着这两万块钱和搬砖的钱，付了房子首付，娘俩有了个‘窝’。”
　　“这女人太坏了。”曲慕寒气不公。
　　“那又怎样，用他妈的话说，就当是上辈子欠她的吧。要不是打官司告状，娘俩的精神早垮了，撑不到今天。”
　　虽然接触的时间不长，但刘旭辉留给曲慕寒的印象还是蛮乐观开朗的，想不到他经历过如此变故，唯有一声长叹了。
　　吃过饭了，看看表，还早，余下的时间如何打发呢？
　　夏沐霖看出了她的心思，对她说：“我带你逛逛吧。”
　　两人走楼梯下楼，三楼的娱乐城生意清淡，没几个人。
　　“现在是淡季，等到了旺季，可热闹了。”夏沐霖说，“我请你看场电影吧？放心，我有会员卡，优惠。”
　　曲慕寒谢过，她现在不想看。
　　这时，迎面走过来一对情侣，打过招呼后，夏沐霖从包里取出一张卡递过去，两人向影城方向走去。
　　“电影会员卡。”夏沐霖解释说，“镇上挺穷的，一张几十块钱的电影票算奢侈了，用会员卡可以享受半价优惠。我是镇上唯一有会员卡的人，谁想看电影就来找我，靠刷积分，我可以免费看。”
　　正说着，刚才那男的捧着一桶爆米花走过来，递给夏沐霖会员卡和一些现金，道谢后看电影去了。
　　两人下到了二楼，曲慕寒感觉像是走进了一座大型迷宫。原本的商场摊位被改造成了一间间封闭的小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一层可谓是店铺林立、鳞次栉比，差不多每间小屋的门头上都挂有牌匾，有便利店的、手机行的、电脑室的、裁缝铺、美容会馆、补习班等，一间又一间，七拐八绕的，应接不暇。
　　晚饭过后，很多人从小屋里走出来，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有打牌的、聊天的、下棋的，还有几个妇女围在一台电视机前追剧。小孩子们则玩闹在一起。
　　正逛着，突然一声尖叫聚拢了所有人的目光——
　　“你干什么？”
　　“拍小视频啊，怎么了？”
　　是许文贤，正站在一家文具店的门口和一个年轻女孩面对面，应该是起了争执。
　　“谁让你拍的？删了！”
　　“我拍我的视频，碍着你什么事了？不让拍就窝在家里不出来好了。”
　　“不许拍我，没经过我允许就拍我属于侵权，知道吗？删了。”
　　“不好意思，我已经发出去了。”
　　“那也得给我删了。”
　　“发出去了，删不了了。”
　　“把你手机给我！”
　　“你凭啥动我手机？”
　　眼看场面要失控，人群中走出了袁姐，前来劝架。几句话下来，许文贤删除了视频并道了歉，双方和解。
　　“这女的新来的。”夏沐霖淡淡地说。
　　曲慕寒略微皱了下眉头，没再接着问。
　　碰见了房东阿姨和她的女儿，和她们闲聊。
　　“这里，挺不方便的。”曲慕寒眼光扫到角落里的洗手间，三两个妇女正在水台前接水、洗衣服。
　　二楼原本是卖场，改建成住宅后，一楼层几十号人共用洗手间和几个水台。
　　“不会啊。”房东女儿说，“平时我们上厕所都是去院子里的公厕，只有晚上或是不好天气时才用楼房的卫生间。紧急时，楼上楼下的都可以用，一楼到四楼的卫生间全楼开放。”
　　即便如此，可是——“住在这里挺憋闷的。”
　　一间间的蜗居，狭窄的过道，带给她压抑的感觉，还存在隐私问题，实在是很不方便。共用的卫生间水台，俨然就是……高配版的贫民窟。
　　“你从哪儿来的？”房东女儿问她。
　　“C城。”
　　“从小到大吗？”
　　“嗯，从出生到工作，一直都在。”
　　“那你知道C城的紫园路在哪里吗？”
　　“不知道，你想去？”
　　她一笑：“你呆了二三十年的城市也没全走遍啊。”
　　曲慕寒一愣，着实没想到这样一句平实而又富含哲理的话会从一个“手工业者”口里说出来。
　　和房东母女分开后，两人到楼下的院子里看了一会儿广场舞后，各自回家了。
　　经过这么一“游”，时间，也还不算太晚，和在C城比起来。
　　曲慕寒从抽屉的最底层取出一个文件夹打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人的名字，她拿出笔在刘旭辉、吴晓芸、于桂芬（房东阿姨）、黄兰四个名字上面划上一横，余下的还有田思雨、袁佳、赵朵、程向东、刘一博、戴兴耀……
　　黄兰正是房东女儿。几年前外嫁，离婚后回到了娘家秀水，开了间美发店抚养女儿。
　　记得曾在一篇秀水小镇的报道中有这样的一句话：在“秀水”，没人打听你的过去。
　　她现在知道，这里的人（应该是一部分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从她走进秀水，见到的每一个人也都不曾问她来秀水的目的，当然她不会傻到相信他们相信了她来“采风”的理由，她又何尝不是有故事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