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生死伊人
作品名称:雾锁芦芽 作者:芦芽深处 发布时间:2019-02-07 11:25:59 字数:4678
饭后,妈妈盘腿坐到炕上,我俩拉起家常。一忽儿,福恒奶奶拄着拐棍进来了。福恒奶奶和妈妈一样,也是从岭底嫁过来的。是她本家的小姑,比妈妈大一两岁。自从嫁到火河沟以后就和妈妈住在一起,房前房后,处得像一家人一样。
小时候,常常跟着妈妈去她家串门,觉得比自家的奶奶还亲咧。自从那年窑上出了事,男人和大儿死了,留下二个娃,长大后都出了外面。也是一个人孤苦地守了半辈子寡。
“四四回来了?”她说着进了门。平时总是这样,没事的时候过来和妈妈拉拉家常,聊聊天。
“奶奶快进来哇,”我说着下地,扶她上了炕,“奶奶的身体还可以嘛!”
福恒奶奶虽然消瘦,但精神还可以,花白的头发稀稀拉拉,像妈妈一样大襟褂子掩裆裤;尖尖的脚,紧紧的黑绑腿,老古打扮。
“老了,不行了。”她说,“你妈妈还能下地,我是不行了。只能坐着吃了。”
“能吃就行。”我说,“人老了,全靠饭量顶着咧。”
“老了,没用了。”她看看一边儿站着的花花说,“回想起来,这一辈子过得可快咧。那年把你从地下拣起来的时候,才一巴掌长。如今闺女都这么大了,还能不老?”
没说上几句,又开始她的老生常谈了。只要见了面,总爱和我唠叨一遍小时候的事。
她讲了一个小娃子出生的故事。
三十多年前阴历六月十八。一大早,天上忽然“沙沙啦啦”地飘起了毛毛雨。可是一忽儿飞来一只喜鹊子,落在树梢上“喳喳喳”地叫个不停。
福恒奶奶起来后,正要去房后抓些柴火做饭。
“这才日怪咧,下的个雨,还叫唤甚咧?”她念叨着朝我家这边走过来,突然听到“吱哇吱哇”的婴儿啼哭声。
“是不是三妮子生了?”妈妈排行老三,平时她总是这样叫。紧走两步,听见屋里婴儿的哭声更响了,“怪不得喜鹊子一大早就叫上了。”
福恒奶奶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走:“咋?说生就生了?”她说。
可是一推门,就看见地上躺着一个小娃子,红蚂八溜地正在尿盆边蹬着两腿哭咧。
“这是咋啦?把娃娃扔下不管了?”福恒奶奶说。妈妈却躺在炕上静悄悄地一动不动。她赶紧猫腰把娃娃从泥地上抱起来,一看是个闺女,心里就明白了。用单子简单包裹一下放到炕上。爬到妈妈身边,她担心妈妈是不是出了甚问题啦?伸手摸摸头,又摸摸鼻子。头还发热,鼻子里还出气,这才放心地直起腰来。只见妈妈两眼呆呆地望着房顶。福恒奶奶知道她的心思,因为生下个闺女,伤心咧。
“闺女就闺女哇,生男生女不由人,不要太难过了,伤了身子咧!”坐在炕沿边儿安慰她。
妈妈半天才迸出一句话来:“不想要,淹死算了。”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泪顺着鼻梁流下来。
原来春耕完后,大大赶着马车外出给生产队搞副业走了。三姐跟着二姐去地里了,二姑给妈妈接生完后走了。她看是个闺女,越想越难受,绝望地把娃娃扔到尿盆里了。随手舀了一瓢凉水倒进去,就躺下了。可是娃娃一激凌,竟然滚到了地下,沾下一身泥土。
福恒奶奶赶紧倒了一盆热水,一边给娃娃洗涮,一边劝解妈妈:“好啦,不要伤心了,身子要紧。”耐心地开导她。
“闺女也是一条命,这不,让她死过一回了,那是老天爷不让死,就不该叫她死第二回了。”福恒奶奶说了一个充足的理由。
妈妈静静地躺在炕上流着眼泪不作声。
“不要哭了,生儿生女不由人,那都是各人的命。将来老了,还不知道沾谁的光咧?”福恒奶奶说,“甚不甚我先给你熬些粥喝哇。”
她把娃娃包裹安顿好后,找出小米,放在炉子上熬起来。
一会儿,妈妈突然坐起来了。
“唉,这活着还有甚意思咧?还不如早些死了咧。”说着又是一阵抽泣。一听这话,把福恒奶奶吓了一跳,下地赶紧看看粥,打了两颗鸡在里头,随后舀了一碗。
“喝哇,喝上口压压气。”福恒奶奶把米汤放到枕头跟前说,“甚人有甚命咧,人来到世上,三灾六难都得受咧,熬过去就好了。永娃家不是一圪堆闺女,不也过得好好的?”
二姐和三姐从地里回来了,福恒奶奶叫到门外,悄悄吩咐一番,让她们好好伺候着:“这两天不敢出门,不敢离人,妈妈心情不好,想寻短见咧。”
她知道妈妈,因为生不下儿子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吃了饭,福恒奶奶又过来和妈妈说了一会儿话,她才慢慢平静下来。“这样才保住了娃娃的小命。”她说,“看看你,刚刚来到人世间,就经历了这么大的磨难。”
妈妈生了以后,一直愁眉不展,福恒奶奶不时过来看望她。奶奶第二天才过来看了一眼,说又生了个“超余货”,调头就走了。妈妈躺在炕上长吁短叹、痛苦地煎熬着。愁得不知道将来咋向大大交待。
满月后,娃娃白白胖胖,越来越袭人了,妈妈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
一天下午,下起了一阵毛毛雨。吃了饭,福恒奶奶和奶奶两人都过来了,坐在炕上拉闲话,忽然听见院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我回来了。”突然传来大大宏亮有力的声音。
三脚两步进了门,看见奶奶坐着,笑着说:“妈,你过来了!”
“下的雨,你咋回来了?”奶奶说,“看看,衣裳都湿了,慌慌脱了晾晾。”
“不咋,一阵小雨,正好走着不热。”大大说着脱了褂子。高兴地走到炕沿边儿。
“我看看儿子长得啥模样?”大大一脸兴奋地伸手去抱孩子。
妈妈不敢说话,奶奶瞪了眼。一家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接应他。
原来,林贵叔叔春耕结束后,跟着大大一起去了汾河二库工地拉石头,前些日子有事匆匆回村走了一趟,回去后就说妈妈生了个儿子。
“你去家来?”大大问。
“没顾上。”他说。
“那你咋知道的?”
“街上的人说的。”又说,“全村都知道了还用问?”他添油加醋地吹嘘了一翻,替大大高兴,其实是道听途说的玩笑话。
妈妈看看他甚也不敢说,轻轻地把娃娃抱起来,递到大大手里。
“啊呀!这娃娃,脸蛋圆圆的,大眼睛,这才亲咧!”大大激动地说。
可是屋里谁也不说话,静悄悄地看着他。他看看大家异样的目光,顿时心中起了疑惑,解开单子一看,脸上的笑容像闪电一般消失了。
立刻放下娃娃,一脸惆怅地蹲到碗柜前。掏出烟布袋卷起小兰花,丝丝地抽起来,冒着呛人的烟味。
“闺女就闺女哇,你看白白胖胖的多袭人咧。”半天,福恒奶奶说了一声,才打破了尴尬的场面。
大大还是闷着头抽烟,甚也不说。奶奶下地给他倒了一碗开水,放在锅台上,说:“晾凉喝上口哇。”
大大沉着脸一声不吭。一时间,屋里又是一片寂静,沉闷的空气像凝固了一样。他年年盼,月月盼,算计着这一回妈妈一定会给他生个儿子。可是,又是一个闺女。这对他打击太大了。
抽了半截,在地上使劲一拧。站起身来,抱起娃娃裹了一件单子,头也不回地出了门。一家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敢问。他大步流星出了门。
“改转,快看大大刻哪了?”福恒奶奶低声示意三姐。她一溜儿小跑追了出去,悄悄地跟在大大身后。看见他下了石子坡,向右一拐,大步走去。
村西老六媳妇多年不生育,到处寻医问药求神告签的,就是生不出来,早已和大大打过招呼。他一路紧走,刚到院门外就喊上了。
“老六在不在?老六家在不在?”
“谁啦?”屋子里传来老六媳妇的细嗓音。她一边出门一边问。
“我!”大大抱着娃娃径直往里走。
“林寿哥,你多会回来的?”她看见大大怀里抱着个娃娃,面露喜色地急忙打开门,“快进家哇。”
大大没说话,径直走了进去。
“听说嫂子生了,还没有顾上去看看。”也不知道是真情还是假意,反正是嘴甜甜地说。
“闺女,要不要?”大大站在地下,直截了当地说。
“要,要,咋不要咧?”老六媳妇满脸堆笑地说,“不是早就和你招呼过了,多会儿都要。”
她在衣襟上擦擦手,赶忙把娃娃接过去。轻轻地放在炕上,揭开单子看了一眼。
“啧,啧,这娃娃才亲咧!”说着掉过头倒了一碗开水,放在锅台上。
“林寿哥,你喝水。”又掉过去看娃娃。
“呀,呀,这娃娃才袭人咧!”她眉开眼笑地说,“林寿哥,你说一声,我过去抱不就行了?还用亲自送过来?”
她把水端起来,笑盈盈地双手送到大大手里。
“六小子等会儿就回来,你先坐下歇一歇,喝口水。我去弄菜,一会儿和你兄弟一起喝酒。”说着就张罗起来了。
“咋,不想要啦?”她说。
“唉,三个啦,还要个甚?”大大叹口气。
“不用担心,嫂子胎气好,不愁给你养个儿子。”她安慰着大大,“慢慢就会来的。”
大大心情不好,不想和她多唠叨。喝了两口,放下碗就走。
“林寿哥,吃了再走哇,一会儿就安顿好了。”她热心地挽留着。
“不用啦,”大大一脚跨出门外,“娃娃交给你了,好好养着。”
“那还用说,你尽管放心哇。”老六媳妇急忙跟着大大到了门外。
“改天我和六小子亲自登门道谢。”她说。
三姐在院外墙角听见大大出来了,一溜儿小跑回了家,告了妈妈。
因为工地任务紧,不能耽搁。大大在家住了一天,就走了。
“看看你,一生下来就多灾多难的。”福恒奶奶说。
“谁叫咱不是个儿子咧!”我从小做梦都希望自己变成一个男孩。“不怨天,不怨地,就怨咱命不跟心。”
听说我回了老家,第二天,弟弟开车去西马坊接上大姐也回了火河沟。
“我也好长时间没过来了,正好一齐回来看看妈。”大姐一进门就说。
坐下后,弟弟问我上电视的事,我悄悄示意他不要说。他一下明白了我的意思,又拉起了家常。
说起小时候的事,大姐说:“不要怨恨妈妈,那时她心里很痛苦,一时糊涂想不开。哪一个孩子不是妈妈的心头肉,没有不心疼的。”
“自从那天大大把你送人后,妈妈不想吃不想喝,整天昏昏沉沉地就想睡,身子软得下不了地。”大姐说。
那时二姐给队里放牛,三姐小不会照顾,就让人捎话让大姐回来伺候妈妈。后来,老六家送来两瓶酒,一篮子鸡蛋。大姐煮下,妈妈一顿也只能吃一颗。总是呆呆地坐在炕上流泪,谁过来劝她也不说一句话。眼窝子一天一天地塌下去了,大家急得一点办法也没有。
一天福恒奶奶过来串门说:“是不是你妈想娃娃咧?去老六家抱回来让她看看,要不这样下去会憋出病来的。”
“我去。”正说着,二姐刚从外边跑进来,就自告奋勇地说,抬腿就往外走。
大姐叫住她说:“你这个急性子,不会说话,弄不好惹下人咧,还是我去哇。”
大姐去了老六家,她正在烟喷雾罩地做饭,娃娃放在窗口下一个劲地哭,说明来意,抱着娃娃就回来了。
“这是甚人家咧?”大姐一进门就不高兴地说,“娃娃放在窗台下,也不怕吹着?吱哇吱哇地哭着,管她生火做饭咧。”
“不给她家了,就在咱家哇!妈妈都想得病了。”二姐干脆地说,“知道她家也养不好个娃娃。”她从小就是个急脾气。
大姐把娃娃递给妈妈。她抱在怀里,抚摸着脸蛋,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一句话也说不出。
大姐说:“晚上妈妈搂着娃娃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过两天精神果然好多了。”
以后大姐做了豆面鸡蛋拌汤,妈妈也能喝上一碗,后来慢慢地能下地走动了。可是奶水没有了,一直用小米豆面糊糊喂了好长时间。
福恒奶奶在一边儿问妈妈:“那会儿你真是想得不行?都四闺女啦,还那么心疼?”
“也不知道是咋啦,心里难受得像发了疯似的,整天坐卧不宁的。”妈妈说,“说也奇怪,自从把她抱回来后,我的心一下就平静下来了。想起来,有些事真的不由人。”
后来,村里人传开了,都说妈妈离不开她的娃娃,想孩子想得发疯了。老六家听说,二闺女不让,也没有敢过来抱。
二姐说:“她家人过来,我一棍子就把他们打出去了。”
“玉转,可不能那样。”大姐说,“娃娃是大大亲手送过去的,不能怪人家。”就这样,我回到了妈妈身边。
长大后,妈妈常说,别看你小时候没奶,小米糊糊喂养大,可是全家的身体数你结实咧。
下午,弟弟要上班,大姐坐着他的车回了西马坊。
秋上大大回来后,福恒奶奶说他:“看看娃娃长得越来越喜人了,不要怪她妈,那又不是个由人的事。”他再也没反对,只是说:“看看,这又欠下人家老六的情了。”
大大给我取了个名字,叫“四转”。他希望时来运转,转出个儿子来。可是平时他们从来不这样叫,总叫“四四”,和别人说就叫“四闺女”。以后,妈妈又陆续生了五妹、六妹,甚至最后还有了个七妹,最终扔到宁化桥上,不知道让谁捡走了。一辈子也没养下个儿子。
随着福恒奶奶一次又一次的讲述,渐渐地,我对妈妈的怨恨变成了幸运;幸运自己终于活下来了,幸运自己回到了妈妈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