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往事如烟
作品名称:雾锁芦芽 作者:芦芽深处 发布时间:2019-02-08 09:09:27 字数:5741
我像山里的一棵小草,寒来暑往,风吹雨打,在贫瘠的土地上慢慢长大。我能领着五妹到处乱跑了。我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她是我的跟屁虫,不带她就哭闹,带上她就打架。见不得,离不得。摘下野果果得先给她,烧下山药也得让她先吃。不满意,回家就向妈妈告状。
春耕完了,大大说:“四闺女跟上我走哇!离得远远的,就不会打架了。省得你妈劳心。”
四岁多,我就坐着大大的马车四处外出,走了许多地方,每到秋收前,才回到村里。
大大是村里的车把式,他经由的牲灵膘肥体壮。骡子的屁股滚瓜溜圆,在阳婆下油光发亮。他对队里的牲灵比对自己的闺女们都上心。每天半夜都要起来给它们添一回草料。它们也特别听大大的话。满满的一车块炭,一声吆喝,长鞭一甩,再大的坡“噌噌”两下,都能冲上去。
回到家卸了车,打个滚起来。大大会用耙子给它们梳梳毛发,大大站在那里看着它们打着鼻儿,心里特别惬意。大大爱的骡子,它们也爱大大。特别听话,窑里驮炭,上山干活,一声吆喝,自己就走了。
大大是村里的能人,远近闻名。不但骡子养得好,赶车的本领也是确指一数。那时三套大马车在村里,走起来威风凛凛,像现在开得宝马车一样神气。
春期耕种结束后,他就和林贵叔叔一起外出,给队里搞副业。修水库拉石头,送炭拉木料,换粮食换菜。走南闯北,成天不回家。
我常常坐着大大的马车,四处风波。能给他们看东西,不怕丢了。天凉时两件大皮袄,铺一件盖一件,躺在麻袋上,外面就露着一个小脑袋,暖暖和和地上了路。
大大赶着大马车可威风了。举起长长的鞭子,在空中一甩,优雅地拐一个弯,“叭叭”地发出两声清脆的鞭响。“驾”地一声,大车就轰轰隆隆地出发了。
左侧辕条边上坐着大大,一手拉着缰绳,驾驭方向;一手握着鞭杆,斜靠在肩上。鞭稍上漂亮的红缨,像一团火在风中抖动着。骡子脖颈上挂着的铃铛“撒朗撒朗”地响个不停。右侧的辕条边上坐着林贵叔叔,大腿上搭着一条宽宽的皮带,负责拉磨杆。下坡时,双手紧拽,“吱呜吱呜”地在山谷里响个不停。
我躺在装满莜麦和豌豆的麻袋上,看着道路两边的山岗颠簸着向车后跑去。仰望天空的白云变幻着各种形状,在有节奏铃铛声中,在不停地晃荡中,渐渐进入了梦乡。大大的马车是我童年的摇篮曲,在那里度过了许多美好的时光,升起过许多幻想。
随着一阵响亮的鞭哨和几声吆喝,上了一道坡。我睁开眼醒来的时候,两边的山岗已经是黑黝黝的了。夜风轻轻地吹,满天的星星亮晶晶地眨着眼睛,知道已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了。黑暗中,挂在辕条下的铁皮马灯晃动着,发出微弱的光芒。偶尔林贵叔叔吼上两嗓子,驱赶着寂寞和困顿:
“走套套的那个骡子吆
瞭呀瞭不到头
赶牲灵的那个人儿吆
出了那坝门口……”
信天游打破寂静的夜空,在山谷中廻荡。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就到了目的地,邻县滹沱河畔的一个大镇子——宏道。
这里的大爷是大大多年的老关系,每年都要来两三次。大娘特别和蔼,每次住在她家,都要拿出红枣花生给我吃。我们拉着队里的块炭、莜麦,换回玉米和菜蔬。天大冷的时候,就待在家里不出去了。
山里的冬季漫长,甚至在八九月就飘起了鹅毛大雪。在那大雪封山的日子里,出不了门。那时村里没有电,一到晚上到处漆黑一片,没有玩耍的地方。吃过饭就去了奶奶家听她讲故事。兄弟姐妹们还有邻居的小孩子,满满坐下一炕,通红的炉火“呼隆呼隆”的响着,火苗的影子晃动着,忽明忽暗地映照在房梁上。
大大只要不出去打麻将,也过来和我们凑热闹。坐在炕沿边,手里拿着一杆安着白玉烟嘴的铜烟锅。伸进一个绣着喜鹊梅花的烟布袋里,来回圪拧两下,取出来,摁一摁。伸到炉子上点着,“叭哒叭哒”地抽起来。这烟布袋是妈妈的手艺。
一忽儿,妈妈也过来了。胳肢窝里夹着一副布鞋底,手里拿着一缕细麻绳圪挤着坐到锅头上。窗台边放着一个墨水瓶做的小油灯,豆粒大的灯芯昏黄地跳动着,还得不时地用纳鞋的锥子拨拉一下,才能亮起了。带上顶针,纫上麻绳,纳起来。抬手让锥子在头发上蹭一蹭,顶着厚厚的底使劲一扎,把长长的大针顺着锥眼插过去。麻绳在手上一绕,“嗞啦”一声拽出来了。她是干活听故事两不误。
四大提着一箩头山药蛋进来了,一个一个摆在炉盘上。满满塞下一炉口。
“娃子们,一会就能吃了,让奶奶给咱讲故事哇。”他说。
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是这样。奶奶讲上一会儿,就闻见山药蛋的香味了,你一个我一个地拿完了再放上。有时,一黑夜一箩头山药都不够吃。
“奶奶,给我们讲个故事哇。”小孩子们围在她身边,总要恳求一番。
奶奶有文化,在我们眼里是最有学问,最有风度的人。她肚子里永远有讲不完的故事。虽然脸上长了许多好看的皱纹,花白的头发却总是梳得一丝不乱。即使粗布衣裳,也是干干净净的。要是遇上重大的日子,过年过节或者赶会。她还会取出发黑的三角烙铁,塞进炉口烧上。取出柜子里的衣裳铺在炕上,舀一碗水,喝一口,“噗噗”地喷在上面。取过烙铁“呲呲”地烫起来,直到熨得平平展展,满意地穿在身上去赶会。
她在会场上从来不买吃的东西,总喜欢挑着买一两条裹脚布。她那长长的裹腿,每隔三四天都要洗一次。她还会用自制的猪鬃刷子蘸上牙粉刷牙,这在我们这深山老林的小村村里是绝无仅有的。刷牙时,小孩子们就好奇地站在一边儿看。她说经常刷牙嘴不臭。可是在家里就她一个人刷。
每到邻村过会,大大总要赶着骡子送她看戏。篓子里一边坐着一个小孩,有时屁股后面还扒着一个。一路上铃声“叮叮咚咚”地响个不停,奶奶高兴地坐在鞍子上,一颠一颠地进了戏场子。看完戏回来,就给我们讲金沙滩杨家将、苏三起解、打金枝、狸猫换太子,一套一套的。看一次戏,能给我们讲好几天。她肚子里有讲不完的故事,天上的牛郎织女,地下的狐仙鬼怪,芦芽山的传说,汾河湾的故事;从古至今,村里村外的事,她都知道。我们特别敬佩她。
奶奶轻轻咳嗽一声,慢慢地讲起来了。
“很久很久以前,咱们村飞出一只金凤凰。”她最爱讲老爷爷的故事,娓娓动听。一忽儿,就把我们带到那遥远的过去。
老爷爷是爷爷的大大。大大是这里的土话,就是爹爹和叔叔的统称。他从小聪明伶俐,刻苦好学,年纪轻轻就在县里乡试考了第一名。这在我们深山老林的小村村,可是件了不起的大事,一下轰动了四邻八乡。
那天,是个艳阳高照的日子。衙门里的人抬着金字牌匾送到村里,敲锣打鼓地挂到石子坡头的木牌楼上。邻村的亲戚朋友都来道贺,全村人都出来了。响器班子吹得震天响,《大得胜》的鼓乐吹了一遍又一遍。两班人马竞相吹奏,热闹非凡。家里大摆宴席,整整庆贺了三天,着实风光了一阵。乡里邻村上下,十里八乡的百姓都知道王家,耕读传家,乐善好施,出了贵人。
老爷爷后来在宁化城当了师爷,年轻有为,事业兴旺。不久娶了财主人家的大小姐,以后陆续生下两个儿子,日子过得美美满满。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一年冬天,一场大雪以后,北风呼啸,刮着白毛呼呼,衙门里下来紧急公文,让他去大同府支差。天地混沌,景物影影绰绰,茫茫一片。老爷爷冒着极度严寒踏上路途。狐皮帽子在风中抖动,身上厚厚的老羊皮袄也挡不住刺骨的西北风。背着行囊,拿着盘缠,独自一人行走在荒山野岭,饿了啃两口冻得硬梆梆的干粮,艰难地跋涉了三天。出了宁武关,过了黄花梁,眼看就要到达目的地,却遭遇了一伙土匪。钱财没了,性命也丢了。抛尸荒野,喂了野狼。老爷爷就这样悲惨地在冰天雪地里奔向了人生的终点。从此,家道中落,渐渐成了贫苦人家。
以后老奶奶独自一人带着两个儿子艰难度日,省吃俭用地把孩子养大成人。就在爷爷二十岁的时候,家里仍然是生活困顿,种着十几亩薄田,吃不饱穿不暖。他的哥哥跟人走了口外,自己穷得说不起媳妇。老奶奶整天愁得唉声叹气,又没有办法,只好听天由命。
一天无事,正在家坐着。媒婆突然找上门来,说韓家沟一户人家想要攀亲。老奶奶一听,喜出望外。可是转念一想,觉得有点奇怪。咋是女方家求上门来了?按常理说应该是男方请媒人上女方求亲才对,女方找上门来有点不合常理。但媒婆言之凿凿,态度恳切。觉得不管咋样,人家找上来,好歹总要应承起来。急忙倒水,客气一番。媒婆问了爷爷的生辰八字,暗暗掐算一番后也不多说,就要领着爷爷出门。
老奶奶一脸诧异,急忙取出一身干净衣裳给爷爷换上,就跟着媒婆走了。人到没法的时候,就没那么多讲究了。老奶奶心里没底,只是想甚不甚见见再说。
“爷爷那会儿长的甚模样?”大家七嘴八舌地问,他去世得早,我们都没见过爷爷。
奶奶一听两眼放光,忽然兴奋起来。
“你们爷爷那会儿长得可帅气咧。”她说,“高高的个子,浓眉大眼,奶奶一见就相准了。”
走了十多里山路,一进村,街上闲坐的人们就问起来了:
“这是谁家的少爷,长得这来精干咧?”
“你是哪个村的?”
“你大大叫个甚?”
一路上你一句我一句地问个不停,爷爷不厌其烦地答着回答:
“黄松沟,王红月的儿子。”
“为不甚咧,祖辈就是好人家。”一提老爷爷的名字,十里八乡的都知道。
“爷爷咋成了黄松沟的人啦?”我们不解地问。
“唉,你们小咧,不知道,”奶奶说,“咱们村以前就叫黄松沟。因为村子四周的坡上长满了又粗又大的黄松树,就叫下一个黄松沟。”
四几年日本鬼子打过来,实行了“三光”政策,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放火点着松林,把全村的妇女儿童,老弱病残和游击队员逼到阳洼圪蛋上。架起机枪,不问青红皂白疯狂扫射。几十号人全都被杀光,血流成河,火映红了天。
鬼子扫荡抢劫走后,回来的人把死难的亲人和烈士葬在阳洼圪蛋的高岗上。
几年以后,在战火中残存的两棵老松树,在阳洼圪蛋的坡上竟然奇迹般地复活,越长越旺。为了悼念死难的先烈和亲人,人们每逢时节都要到树下烧香祭奠。因此,经历过战火洗礼的黄松树,渐渐成了村里的神树,黄松沟便成了火河沟。
媒婆领着爷爷到了韩家沟最高处的坡上,远远望去,一座气派的古牌楼矗立在门前,牌匾上“福寿康宁”四个大字,映入眼帘。牌楼后面是个院子,黑漆大门的两边蹲着石狮子。媒婆上去轻轻敲过,一忽儿,佣人出来,领进一个宽敞的四合院。正面左右四间厅房,中间是一个精致的二道门廊。五级台阶上去,绕过侧门进去,是一堵青砖雕花照壁。后面又是一处宽敞宏大的四合院,八间高大气派的厅房,雕梁画栋。东西各六间瓦房,坐落在高高的台阶上。深深的屋檐,宽阔的台阶,围着木栏杆。正厅东西两侧各有一个过门小院,从侧门绕进后院,山坡下有个宽阔的场院,正面砖墙围着一座石佛和两间神堂,那里是他们家祭祀的地方。
中院宽阔,方砖墁地整洁亮堂,院中一座漂亮的六角小凉亭,古香古色,飞檐翘角,风铃叮咚。原来奶奶家祖上是晋商大户,爷爷虽有耳闻,但没有想到竟有这样气派。
进了宽敞的正厅堂屋,正面墙上笑意盈盈的寿星中堂下摆着一张八仙桌,两侧放着太师椅,他一下看呆了。老爷子指指一旁的椅子说:“坐下哇,年轻人。”爷爷才勉强落座。一忽儿,女佣人端来茶水。老爷问他:“今年多大了?”
“二十。”爷爷小心地回答。
“属甚?”
“属龙。”
媒婆一别儿站着,插话说:“算过了,八字相合。”
老爷子端详着,点点头,满意地说:“好,后生长得精神。”
其实,他早已暗地查访过,虽然以前对爷爷的家世早有了解,祖上也是好人家。听别人说,家里有个儿子,生得聪明漂亮,勤劳憨厚,只是没有亲眼见过。今天亲眼得见,很是满意。
媒婆一边儿美滋滋地陪着,夫人从里间出去,看了一眼,就把奶奶领了出去。
爷爷炯炯有神的眼睛,帅气高大的身材,一下就把她吸引了,抬头看了一眼,就羞得脸红了。夫人在一别儿悄悄问她咋样?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就跑回里屋,在里面偷偷听他们说话。
老爷喝着茶,问了一会儿话后,说:“那就这样定了。”
夫人笑着看了他一眼,媒婆站一别儿说:“老爷有眼光,确实是个好后生。”
奶奶扒在门缝,心里“噗通噗通”地跳个不停,脸上阵阵发热。心想:“这人生大事,一句话就定了?”虽然是这样想,但心里还是暗暗高兴。
爷爷一脸懵懂,还没有弄清咋回事就说定了。要是平常,这媒婆还不得两家来来回回几趟的跑咧?可是挡不住有钱人的想法,一句话就定了。
爷爷赶紧跪下磕头,嘴里不停地说:“谢谢老爷,谢谢大人……”
“我看见他那感激涕零的样子很好笑,心想他也不想想能不能娶得起我这个大小姐,就磕头应承下来了。”奶奶说。
奶奶家兄妹七个,五个哥哥,两个闺女;姐姐嫁了,大哥走了口外,二哥三哥已成家,她是老小。
当时正赶上闹土改,斗地主,分田地。有钱的地主老财,人心惶惶,整天提心吊胆。她大把两房姨太太打发走了,又把没成家的两个哥哥送到宁化城里。一个学了石匠,一个作了买卖,单留下奶奶这个小闺女在身边,也是他最放心不下的。那会儿爷爷家虽然贫苦,但是远近闻名的好德性,好家教,经过反复考虑,才决定选爷爷当他的女婿。
“要不是赶上那个非常年代,大大哪会轻易把我给了他?即使愿意,也得大礼来聘。”奶奶说。“大人们的想法,我不清楚。只是听媒婆说,爷爷家里穷,有点担心。”
后来才知道大大看上的就是爷爷家穷,他家的贫农成份。大大的深谋远虑,让奶奶日后免受一场苦难。
她妈也不清楚大大的想法,悄悄说了奶奶的担心。他胸有成竹地说:“不必多虑,我自有安排。”
旧社会的婚姻,全由父母作主。所以,担不担心没用,作儿女的只能听天由命。奶奶只是不知道大大有甚安排。
喝过茶,谢罢媒人。吃了一顿便饭后,她大悄悄从里屋取出一个袋子,亲手递给爷爷说:“这是一点心意,请你收下。”
他接过东西,沉甸甸的感觉是一袋山药,圆溜滚蛋的。赶忙跪下磕头。
“起来,起来。”大大说,“仔细收好,回去后再看。”
奶奶有点奇怪,心想:“大大咋给了人家一袋山药蛋呢?”
“知你家中条件有限,回去后尽快安顿,不必奢华,早日来聘。”大大说。
爷爷愣着点点头,然后大大走近他身边,小声耳语几句。爷爷突然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下。
“谢谢大人,谢谢老爷!”嘴里念叨着,不停地磕头。
大大叫他起来,说:“一点意思,不必多礼,日后好好承待我的闺女就是了。”
爷爷战战兢兢地背起袋子,千恩万谢地出了门。兴冲冲地回了黄松沟。
进家后,和老奶奶细说经过,小心地打开袋子,取出上面的山药蛋,下面袋子里的是白花花的银元,一下惊呆了。
老奶奶激动地抹着眼泪说:“我儿命好,今生遇上贵人,以后可要好好做人,报答人家。”
一个月后,简单收拾了房屋,准备妥当,送去聘礼,选了黄道吉日,娶回一个大美人来。
奶奶美滋滋地说着,不由自主地夸耀着自己。
那时看不上电视,玩不上电脑,漫长的冬夜,每天都有一大堆孩子围在奶奶身边听她叨古话今。这也是童年最快乐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