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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暴风雪中的茅屋子

作品名称:远去的洞庭湖      作者:徐克映      发布时间:2019-02-04 14:24:05      字数:4535

  一场夹着绿豆大小冰粒的冬雨刷刷落下,洞庭平原显得格外冷清,格外苍茫寂寥。西北风呼呼刮,搅得满天寒彻。突然,一阵闷雷隆隆滚过来,像石磙辗过头顶,沉重却不响亮。
  岳二爷说,雷打冬,十个牛栏九个空。今年冬天必定比去年更冷,冰冻也会比去年大。队上的牛栏一定要做好防寒保暖,保证水牛安全过冬。
  果然,从农历二十四过小年开始,雪花纷纷扬扬地飘,飘一阵,停一阵;飘到地上的雪被西北风一吹,硬邦邦冻成了冰,地下镜面一样滑,人们都不敢出门了。
  和往年一样,下放学生准备回家过年。队上分了一点糯米,早已打成了糍粑;鱼是这里的特产,干鱼鲜鱼都准备了一点。过年了,总得给家里带点什么。大家都在做回家的准备。杜司晨悄悄对李韦良说:“你看可可……”
  李韦良正清理东西作回家的准备。算算差不多一年没有回家了,妈妈一定在翘首盼望;他也准备了一些鱼和糍粑,这是不用花钱的东西。经过那一次抄家,他再也没有出去画像赚钱了。在乡下,只要有饭吃,没有钱一样能活下去。他听杜司晨一说,才注意到,余可可孤独地坐在书桌旁边,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默默地流泪。
  余可可妈妈的病情恢复得还算不错,精神基本正常了。可是,新的问题又来了。她脑子清醒了,她知道丈夫已经不在人世了,与她相守了几十年的丈夫永远离开她了。她虽说没有表现出大的悲恸,却时常拿出丈夫生前的衣物、照片发呆,并且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余可可担心妈妈会因此走火入魔,加重病情,时常带她各处走走,分散一下注意力。然而,一回到家,她便迫不及待拿出那些东西。余可可心里着急,却无计可施。
  过年了,同伴们打点东西准备回家了,她不敢带妈妈回去。她害怕回到家,家里有许多父亲生前留下的东西,妈妈会睹物思情,会更加悲伤。她担心妈妈会因此引发病情。去年,她带妈妈回家过年,妈妈回到熟悉的家,明明知道丈夫已经不在了,却不由自主地四处张望,下意识地各个房间转转。偶尔听到敲门声,总是急忙抢着去开门,然后,万分沮丧地返回来。妈妈不愿意正视现实,脑海深处固执的以为丈夫去了某个无人知道的地方,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余可可何尝不这样希望啊,毕竟她比妈妈理性。
  看见同伴们一个个准备回家过年,自己和妈妈有家不能回;即便是回去,没有爸爸的家还算家吗?每逢佳节倍思亲,她想念在天堂的父亲……
  李韦良悄悄把小早和小灵叫到郭强和杜司晨的新房,商量说:“今年我们不回家过年好吗?”小早说:“不是都准备好了吗?怎么突然不回去了呢?”
  杜司晨小声说:“你看可可那个样子,我们都走了,他们母女这个年会太孤单了,太凄凉了。”说着鼻子酸酸的,眼眶也红了。
  小灵一愣,自责道:“光想着回家高兴,忽略了可可他们。我不回去了,就在这里过年。”
  小早说:“我本来对回家没有多大兴趣,你们不回去,我也不回去了。”
  李韦良说:“我们千万不能显露不回家的意图,余可可很敏感,她要是知道我们是为了陪她而不回去,会增加她的心里负担,还会伤到她的自尊。”
  时间一天天过去。雪消消停停地下,西北风掠过地面,路面上的冰越积越厚,越冻越结实。农历二十八了,伙伴们仍按兵不动。余可可问小灵:“你们怎么还不走啊?马上要过年了。”
  小灵看着路上的冰层说:“怎么走啊,十里路呢。万一滑到沟里怎么办啊。”
  余可可说:“这天气恐怕就这样了。家里面都盼望着你们呢。”
  “天公不作美有什么办法呢。明天还这样,过完年再回去吧。”杜司晨走过来说。
  余可可脸上有了不易察觉的笑意。不过她还是说:“能回还是回去吧。一年了,父母亲牵肠挂肚的等你们回去吃年夜晚呢。”
  杜司晨淡淡一笑:“明天看看天气再说吧。”
  
  小早和郭强顶着一头雪花回来了。他们鞋上缠着防滑的草绳,一人提一个布口袋。余可可问:“你们又买了什么年货?明天走吗?”
  小早说:“走不了啦,刚才去一趟供销社,摔了好几跤。我们买了面粉猪肉,三十晚上包饺子。”
  小灵看着另一个布口袋在不停蠕动,好奇地问:“这里装的什么啊?”
  “供销社旁边思贵家下了一窝狗崽,刚刚满月。草狗人家不要,送两条给我们养。”郭强说。
  湖乡人称公狗崽为龙狗,母狗崽为草狗。草狗崽没人愿意养,嫌草狗崽长大后逗引公狗回家,穿烂篱笆偷吃猪食。湖乡人重男轻女,对狗也不例外。
  小早笑道:“养什么啊,人都不够吃,拿什么养狗。到肚子里养去吧。”
  余可可吃惊地说:“刚满月的狗崽就想吃掉?太残忍了吧!”
  郭强说:“扔到冰天雪地里不冻死也会饿死,不如为我们增加蛋白质做点贡献吧。”
  
  年三十早晨起来,大雪纷纷扬扬,棉花朵一般的雪花铺天盖地,门外已经积起一尺厚的积雪;除了湖水,到处白茫茫的,分不清哪是田野,哪是道路,哪是沟港。十年不遇的大雪把洞庭平原遮盖得严严实实。
  湖滩上,白雪覆盖的湖州上,落满大雁,乌压压的一望无边。这些来自西伯利亚的尊贵客人,早已将这里当作自己的第二个家园,这里丰富的食物和辽阔的水域令他们流连忘返。比起西伯利亚地冻三尺的苦寒天气,南方的冬天是大雁们的伊甸乐园。
  大雪出不了门,安安心心在家里准备年饭。李韦良取下一扇门当作案板,和面、擀饺皮;女生剁馅、包饺子。小早用铁锤敲敲狗崽耳门,狗崽只轻轻嗯了一声就伸腿了。接着开水褪毛,稻草火锬毛。一股焦黄的香气弥漫了堂屋。
  满满一门板猪肉白菜馅水饺,狗肉油汪汪的在锅里翻滚。门外风雪呼啸,屋里热气腾腾。下乡这些年,他们还是第一次在乡下团年,心情挺不错。他们都暂时忘记了烦恼,为这难得的年饭举杯。不论男女,窑柸碗里斟满“七五冲”,纷纷举起碗,彼此凝视,眼神真诚亲切。一种特殊的亲情在眼神中传递,一种患难之交的友谊温暖着他们。
  他们来自不同的家庭,不同的学校,不同的街区,原先并不认识。命运把他们揉合在一起,使他们成为了“一家人”,成为了亲密无间的兄弟姐妹。也许这只是人生暂短的一瞬,也就是这一瞬,把彼此深深烙进生命里。或许,当他们走向衰老的时候,回头看一看这一段歪歪斜斜的人生足迹,回头想一想曾经患难与共的兄弟姐妹们,心里的那份惦记,那份历久弥新的下乡情愫,伴随他们走进人生深层境地——走向天堂。因为,那一瞬凝结的感情是任何东西不能替代的,浓烈纯洁,回味无穷无尽……
  有酒相伴,年饭吃得很热闹。女生碗里的酒在高涨的气氛中也一点一滴地少,连滴酒不沾的余可可,也喝得满脸通红,脸颊像熟透的龙虾。男生豪气满满,一碗干了再添一碗。年饭吃到很晚很晚,每个人都微醉微醺。
  余可可提议,按传统习俗,年三十要围着火堆守岁。我们没有柴火取暖,可以把被子集中起来,下面铺层稻草,我们一起围坐在被子里取暖守岁。
  这一罗曼蒂克的提议引得大家兴奋不已。李韦良说:“太好了,太有才了,就在堂屋里吧。”他和郭强、小早将灶坑上的稻草铺在堂屋中间,男生的被子垫在下面,女生的被子盖在上面,大家脚抵脚呈圆型围坐在堂屋地上,一种温温馨馨的热通过脚的传递,在棉被下面弥漫开来;浓浓的友情、亲情,将大家的心焐得暖暖和和,人人红光满面神采奕奕。
  李韦良说:“今天是除夕,是一次难得的聚会。也许,以后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我建议每个人都谈谈自己的打算、想法,或者自己的人生规划。”
  小早说:“要说想法我倒是有。我想在这里盖一座房子,不用稻草牛屎,用红砖红瓦,盖得扎扎实实。春天不漏雨,冬天不透风。和梅花一起生个儿子,不要她下田做工,在家相夫教子,我赚钱养家。过一种世外桃源的生活。”
  郭强说:“小早走理想主义路线,我主张现实主义。我的愿望是司晨有一天能转成公办教师,每月有稳定收入。我们的宝宝出生后送到城里我爸爸妈妈带,长大后在城里读书。我一个男人,吃点苦无所谓,只要她娘俩舒服就好。”
  王小灵说:“我想去当兵。可是,一想到要离开你们,心里就难过,总下不了决心。”
  李韦良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们这种生活形式总有一天会终结,人生都有一定的轨迹的,能有机会走,还是走的好。”
  说到离开,余可可情绪低落下了。她说:“哀莫大于心死。我什么都不想了,只希望我妈妈彻底康复,能正常回去上斑,我自己无所谓了。”
  杜司晨说:“你的作家梦呢?就不想了?”
  “那是南天边上一朵云,太远啦。”余可可摇摇头说。
  郭强看着李韦良问:“都说完了,轮到你了。”
  李韦良闷声说:“响应党的号召,在农村生根开花结果。”
  自从那次抄家以后,他跟禾妹子的关系公开化了。虽然曹大婶并不看好他们,无奈禾妹子死心塌地态度坚决,她也只能默认了。李韦良有时候帮她家挑挑谷,收收稻草,曹大婶给他煮荷包蛋,甜酒茶,作准女婿对待。禾妹子确实惹人喜欢,热情大方,还很侠义。和她在一起无拘无束,踏实安心。
  他的脚板心被挠了一下。他看看余可可,她低垂眼皮咬住嘴唇,沉思默默。他知道她的脚紧挨着他,他不敢动,心里生出歉意。可是,他已经不可回头了。余可可刚才的话那样消沉颓废,除了家庭变故让她伤心,他给她带来的伤害也是致命的。如果此刻他能陪伴她一起度过眼下的苦难,也许余可可不至于如此消沉、绝望。可是,他跟禾妹子已经成为不可改变的事实了,他只能暗暗内疚。他知道她那些话大多是冲他说的,那些怨气也是冲他撒的,可是他帮不了她。
  李韦良心里泛起一阵阵酸涩。命运的走向真的是人自己无法掌控的吗?一切都由天命安排吗?余可可坐在他正对面,秀丽的脸由于喝了酒而艳若桃花。她微醉的眼神潮润而热辣,不时用余光扫一下他。她那被子下面的一只脚仗着酒意紧紧抵着李韦良的脚掌,毫无顾忌。一波波热从脚掌传导上来,像电流穿过全身直通大脑,使得李韦良一阵颤栗。人说酒后吐真言,酒后也会流露真情。余可可这个看似不经意的动作,不就是借着酒意的一种发泄吗?一个心劲那么高傲的人,这种下意识地表达,说明她心里仍然有始终放不下的东西。
  李韦良何尝没有放不下的东西呢?这些年来,余可可从看不起他,到发现他,理解他,鼓励他,引导他,使他像泥土中的一块愚顽石头,慢慢地显现出本色,发出光华。她是最了解他的人,她也是他最敬重的人。可是他们已经像错位的流星,已经闪身而过了......李韦良默默地接受着那只脚传递过来的体温。
  雪还在下,风呜呜刮。倦意袭来,呵欠一个接一个,大家昏昏欲睡。开始大家还坐着,由于酒精的作用,由于疲倦,一个个蜷缩身体钻进被子下面下。几个异性身体毫无邪念地拥挤在一起,各自的体温在被子下面汇聚成温泉一般的暖流,烘热了寒冷的除夕之夜,梦开始盘旋……
  余可可被一阵“咔咔”炸裂的声音惊醒。她睁眼看,房顶好像在倾斜,在移动。她以为在梦中,揉揉眼坐起来,看见屋檩上的草绳在断裂,屋柱和屋檩在分离。她大声惊叫:“快起来!快起来!屋要倒了!”大家翻身起来,看见房子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点一点往下倾斜坍塌。大家幸好都没脱衣服,郭强本能地拉起有身孕的杜司晨往门口跑。他使劲打开大门跳进雪地里,慌乱中几个人鱼贯而出。天已大亮,茅屋子不堪积雪重压,“吱吱呀呀”往下栽倒。草绳在重力下崩裂,屋檩在崩落......
  余可可突然失声哭叫:“妈妈还在房里!妈妈还在屋里!”说着往里闯。郭强一把拉住她:“不行,太危险,我去!”说着猫腰钻进去,李韦良紧跟郭强冲进去。屋顶上木头散落下来,幸亏有床梃挡着,没有咂到妈妈身上。郭强从木头下面拖出妈妈,李韦良帮助郭强把妈妈挪到他背上,三人一齐往外跑。突然“轰”的一声,雪花飞溅,雪雾之中郭强和妈妈在一股推力之下一同滚出雪雾,李韦良被严严实实埋在雪雾里。当人们七手八脚把李韦良扒出来,发现一根主梁砸在他头上,他已经昏迷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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