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谭威回来了，这消息立刻传遍了全厂。一上午，一整天，李天宇眼巴巴地盼谭威来办公楼，但直到下班也没见到谭威的身影。本来天就热，再加上心烦，李天宇更是烦躁不安。第三天黎明也回来了，但厂里还是没有对大字报做出回应。烈日火辣辣直射在办公楼前的小广场上，空气里翻滚着烦人的热浪。楼前，春天种的小树在烈日烘烤下，已干枯了大半，剩下的垂着头，耷拉着枝条，期盼着甘雨。
　　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像是患了病的病人，响声全无了规律，断断续续地残喘着。生产线上的半成品，像是快要干枯了河流，流速越来越慢。下班了，郭鸿儒、任翰林走在厂区的路上，显得有些形单影孤。郭鸿儒紧锁着眉头，心事重重，默默地走着，往日那一路的幽默欢笑像是沉入了心底。任翰林拾起一块石头抛向山间，他想激起点动静，打破这不该有的沉寂。飞起两只不知名的鸟儿，呱呱地叫了两声，像是回应，像是嘲笑。这嘲笑激怒了任翰林，他大声呼喊起来，呦……呵……呵……久违的呼喊在山间回荡。
　　郭鸿儒回到宿舍看看李天宇，李天宇看看郭鸿儒，四目相视的心灵勾通中，交流了无声的语言，这一天又虚度了，目光里含满了无奈。
　　领导的不作为从侧面证实了大字报的真实性，群众被激怒了。办公楼附近，主干道两旁，成了大字报的海洋。“是谁在破坏三线建设”；“论谭威的拔根行为”；“破坏毛主席的伟大战略布署，罪该万死”，“谭威你把女儿办回了滨海，我们怎么办，请你回答”；“谭威你要为停产负责，赔偿国家损失”；“你不支持女儿来三线，为什么动员我们来”……大字报的内容五花八门，有批判的，有提诉求的，有质疑的……大字报引起的氛围，彻底地干扰打乱了正常的生产秩序，全厂再一次陷入基本停产。
　　李天宇望着大字报，心中充满无奈。
　　王寰宇沉不住气了，到谭威的宿舍来找谭威。
　　谭威见王寰宇来了，忙让坐。王寰宇的心中有情绪便没有心情寒暄，开门见山，道：“谭书记，您回来了，厂里的形势您也都了解，您看应当怎样来解决。”
　　“王寰宇呀，我的身体状况也不行了，晚上也睡不好觉，我这次回来，想给组织上打报告，申请病退。”谭威见王寰宇一脸严肃，便有意避其锋芒，所答非所问，以退为进，没有直接回答王寰宇的问题。
　　“现在厂里的问题急需解决，您看是不是立即召开厂党委会。”王寰宇也没有理会谭威的说法，更是单刀直入，说出想法。
　　谭威沉吟半天，也知道这是绕不过去的坎。便道：“好，你让刘政通知吧，下午二点在小会议室开。”
　　下午二点，大字报发生后的第一次厂专题办公会在厂小会议室准时召开了。谭威、黎明、高少静，王寰宇，刘政，郭文彬，李天宇到会，徐斌和技术副厂长魏良因病没有到。
　　会议室里很静，空气沉闷，只有天花板上的吊扇发出嗡嗡声。谭威碰碰杯子首先打破了沉闷：“李天宇呀，这年青人不到岗，严重影响了生产，你们团委做了那些工作呀。”
　　“团委动员青年党员，团干部坚守生产一线，也曾收到了较好的效果。但有几个问题，我向团员青年解释不了，缺乏说服力。一是，您以咱厂为跳板将您的女儿调回滨海市，有没有这回事，如何向团员青年解释大字报提出的问题。二是，如有其事，厂里其他职工提出来回滨海市，厂里是不是也一样能给予办理。三是，如果厂里有大面积的人提出来回滨海市，我们怎么应对。”李天宇年青，思想上也没有太多的顾虑，说出话来自然是直来直往。而李天宇提的问题，在他脑海里已盘桓了数日，是他想急迫知道的。
　　“啊，我女儿调回滨海的事，确实存在。我本来回到厂就想问一问孙有才，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么大的事为什么背着我。可他又不在了，对他以死逃脱责任的做法，我很悲哀但也很无奈。这事木已成舟，追究孙有才的责任也意义不大，我想还是翻过这一页，我们主要讨论一下如何把生产搞上去。”看的出来，谭威在思想上早有准备，早想好了一套说词，他对李天宇提出这样的问题，也不感觉意外。
　　“目前情况下，要想把厂子搞好，唯一的办法，就是支持您的女儿参加三线建设，真正调入咱们厂。因为您的女儿可以从咱们厂回滨海市，其他职工就也可以回滨海市，那咱们厂今天走几个，明天走几个，上行下效的，谁还有心思搞生产。”李天宇对谭威想当然的极不负责任的说法，极不满意，立即提出了自己的意见。李天宇年青气盛说起话来直言不讳，使会议室里沉闷的空气，顿时变的紧张。人们的眼睛跟约定好了似的，望着自己的水杯，听谭威的说词。
　　“唉，儿大不由娘啊，我的话她不听呀，也怪她娘从小宠坏了她。她早已超过十八岁，是一个成年人，我又能怎么办啊。”谭威的语音里似乎充满了无奈，一切是他女儿自己做主，办自己的事。他说着端起茶杯，呡一口茶，环视了一下，似乎在看大家的反映。
　　“我听说，您的女儿是一名远在东北的下乡知青，千里迢迢的能顺利调入咱厂，又不报到，转手从一个三线单位顺利调回滨海市，这一系列动作没有您的关照，能行得通吗？”李天宇见没有人说话，便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李天宇呀，你这是什么意思啊，你是不是说这个事情都是我指使的啊。”谭威的语音不高，以反问作答，语言里含的严厉与不满，拿捏的很到位。谭威走过的桥可能比李天宇走过的路都要多，阅历比李天宇丰富得多，可以说是老谋深算。他从李天宇这个年青人的话里听出了漏洞，便抓住不放，要立威，他多么想把这个议题压下去，拖过去。
　　谭威一时问的李天宇有些语塞。会场一下子沉寂了。李天宇感觉有理说不出，正在思考如何说。
　　王寰宇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会查清楚的，谁该负什么样的责任，谁也脱不了干系。这事发生在咱们厂，您是一把手，事情又发生在您的女儿身上，责任，您是推不掉的。不过，现在还不是讨论责任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讨论现在怎么办。”
　　王寰宇的话，无疑击中了谭威的要害。王寰宇的发言，既在谭威的意料中，也在他的意料外。在场的人，除了黎明以外，都是他一手提拔的，王寰宇也不例外。王寰宇有才干，又能干，又不怕吃苦，夫妇都是党员，是举家真心实意来建设三线的。谭威清楚，建厂需要王寰宇这样的人，总不能都是混饭的，总要有干事的。谭威也清楚王寰宇一身正气，公私分明，提拔王寰宇时，谭威也想到了，日后有可能管控不住王寰宇。但王寰宇的一番话，这样不留情面，还是多少有些出乎谭威的预料，尽管在会前他估计王寰宇有可能会这样。谭威早已习惯了一言堂的开会方式，现在他不想自己错在了哪，反而恨王寰宇落井下石。
　　王寰宇说的话不多，但比较直白，比较重，会场又是一片沉寂。
　　“好，那你说怎么办。”谭威显然不满王寰宇的发言，语气重重地扔出来一句。
　　“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您的女儿调回来，您想啊，如不调回来。其它职工提出来回滨海，同意不同意都不好办。不同意，职工不答应，同意了，人走了，厂子空了。”李天宇没等王寰宇说话，接过谭威的话就说，这也是他想了好久的话了，根本不用他现场思考。李天宇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而且还要快，拖时间长了，不仅损失更大而且极易发生不测事件。”
　　谭威为006厂出了一道大大的难题，李天宇提出的解决办法，几乎就是唯一的办法。但此时已接近退休年龄的谭威又身处鄂西的山区，他想回滨海养老，他哪里有积极性再把女儿调回来。李天宇发言后，又是沉默，打破沉默的是郭文彬。
　　“谭书记，李天宇讲的，您考虑考虑，咱们将这个厂建起来不容易，国家投资数亿，可真不能有什么闪失。”郭文彬说此话是发自肺腑的，是一位老职工老党员的心里话。
　　郭文彬的话刺疼了谭威，他认为郭文彬也是跟着落井下石，平时相处都不错，到了关键时刻不帮他。谭威涨红了脸，憋了半天，道：“这个孙有才真是害人不浅。泼出去的水，让我怎么往回收。”说着狠狠地蹾了一下桌子上的水杯，水花溅了出来。
　　谭威这一虚伪的话，彻底巅覆了谭威在李天宇脑海里的形象。李天宇又道：“进大城市不容易，出来很简单。”
　　李天宇的这一句，彻底惹恼了谭威：“你都懂，你来办。”
　　刘政见谭威发怒，忙说：“李天宇，你还很年青，要注意说话的分寸。”
　　“我有些头疼，今天会先开到这。”谭威说完，头也不回，有恃无恐地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