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借钱
作品名称:萤火虫 作者:黄河岸边 发布时间:2019-02-02 19:47:42 字数:3693
周大发不亏当过村官,就是与众不同,院子里拾掇的像个花园似的,房檐下栽了一溜玫瑰花儿,院子中央是个卵形水池,池中间堆着几块奇形怪状的山石,院子东头有三四棵枣树和榆树,枣树和榆树之间是丝瓜架,丝瓜藤网一样结着,宽大的叶子和嫩黄的小花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一条条丝瓜的身影。满院子清香。赵秃儿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东瞧西看,他简直不敢相信妻兄这个和他一样地地道道的农民竟然营造出如此优美的生活环境,他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看到过这样花园式的农家小院,他既羡慕又佩服,同时有一种自卑感油然而生。周大发半坐半躺在竹椅里,他那肥胖的躯体几乎把竹椅压断了,他跟前放着一个棕木茶几,茶几上放着茶具,还有一个半导体,收音机里播放着京剧《四郎探母》,周大发听的津津有味儿,如痴似醉,微闭二目,一手端着茶杯,一手在茶几上打着节拍,嘴里有板有眼哼哼着。金锁喊了一声爹,周大发连眼皮也没瞭,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句:“狗日的,成天价瞎折腾。”
金锁狠狠瞪了父亲一眼,嘟囔了几句然后冲屋里喊:“娘,小雯来了。”
话音刚落,从屋里风风火火跑出个白白胖胖的女人来,她欢天喜地拉着小雯的手问长问短。赵秃儿木木地站在那里发呆,进退两难,这时金锁招呼他并给他拿了个马扎,周大发微微抬了下头,乜斜地看了他一眼,不冷不热地说:“那阵香风把你刮来了。”
赵秃儿畏畏缩缩坐下,说:“大哥,您还记恨俺啊?天地良心,俺可没做对不起大哥的事呀……”
“呲,俺咋敢记恨你呢,你现在了不起了,今非昔比啦。”周大发满脸乌云密布,阴沉的快要下雨,“你说,我是那小肚鸡肠的人吗?”
“不是、不是。”赵秃儿唯唯诺诺,也许是受恩于人的缘故吧,他在妻兄面前总是感到拘束不安,规矩的像个听话的孩子。或许是优美动听的京剧唱腔温暖了周大发的情绪,抑或是赵秃儿的卑躬屈膝使他起了恻隐之心,总之周大发终于阴转多云,云缝间露出了一点阳光,他坐起来撂给赵秃儿一支过滤嘴香烟,然后自己点上一支喷烟吐雾。赵秃儿说抽不惯那玩意儿,小心翼翼将过滤嘴儿放在茶几上,掏出旱烟袋抽着,那浓劣的旱烟呛得周大发不停地咳嗽起来,赵秃儿赶紧把烟袋锅儿磕了。缄默之后,周大发终于打开了话匣子,东拉西扯了一会儿,最终谈起了秋生,他说秋生是个好孩子有出息,将来能有所作为,又说金锁是个败家子不务正业,早晚要败家的。在谈话过程中,周大发不止一次提到他苦命的妹妹。说的赵秃儿心里酸楚楚的,一个劲儿抹眼泪。
闲扯了半天,赵秃儿终于鼓足勇气把来的目的说了,周大发一听问他借钱,脸一下子拉长了:“我说嘛,你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会儿想起我来了。”周大发押了口茶慢条斯理地说,“按理说嘛,外甥考上大学我这当舅的应该竭尽全力帮助,哎,但我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赵秃儿最后的一丝希望也彻底破灭了,他顿觉心率加快,脑袋发胀,血液仿佛一下子凝固了,他呆呆地看着妻兄,半晌说不出话来。
“反过来又说了,即便借给你,日后拿啥还呢?前些年借给你还少吗?俗话说亲顾亲顾,谁叫你是俺妹夫呢,不看你还不看俺死去的妹妹吗,得了,啥话不用说了,这50块钱给秋生买件衣服吧。”周大发说着从衣兜里掏出几张人民币放在桌子上,“秃儿,做人得有良心,不能忘恩负义。”
“你冤枉俺了。”赵秃儿想解释一下,可怎么说的清楚呢。那一次有人叫他在纸上按手印儿,他就稀里糊涂地按了,后来才知道那是告妻兄的联名状,赵秃儿悔恨交加,恨自己目不识丁,要是识字儿说啥也不会在告妻兄的状子上按手印儿,他可不是没良心的人,妻兄对他可以说恩重如山。妻兄误会了这么多年,一会儿半会儿也说不清楚,现在还不肯原谅,解释又有啥用呢?赵秃儿不想再多说什么,心里像刀子扎似的,他再也坐不住了,摇摇晃晃站起来,眼前金星乱坠,妻兄那肥胖的躯体模糊不清了,他趔趔趄趄走出了那座大院。大街上黑灯瞎火,劳累一天的人们早已进入了梦乡,寂静的夜里偶尔有一两声犬吠。赵秃儿深一脚浅一脚走着,眼前晃动着周大发的肥头,一张特写的嘴巴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使他赶不走,驱不散,整个空间里似乎全让周大发占满了,全世界仿佛只有一种声音:“无能……”
赵秃儿跌跌撞撞回到家,他倚着大门喘歇了一会儿,喃喃自语:“这能怪大哥吗?谁叫自己没本事呢。”
他进屋里摸索着点亮了煤油灯,两个孩子已经睡着了,秋生手里还拿着书,眼角挂着一滴晶莹的泪,赵秃儿用手轻轻抚摸着秋生的头,一股从未有过的痛楚涌上心头,觉得心里好像有许多小老鼠在抓扯。他坐在炕沿上掏出烟袋——烟有时候是治疗痛苦的和烦恼的灵丹妙药。他刚吸了一口,突然感觉胸口像被锥子扎了一下似的,疼得他出了一身冷汗,赵秃儿颤抖着手打开柜子盖儿,想取出药瓶,但手却不听使唤碰翻了柜子上的暖瓶,“嘭”的一声。两个孩子被惊醒了,秋生惶惶不安地看着面无血色的父亲,问:“爹,你怎么了?”
“没啥,睡吧。”赵秃儿捂着胸口,少气无力地说,“可能是吃的不大对劲儿,胃口有点疼,不碍事儿,吃两片止痛药就好了。”
秋生起来给父亲倒了杯水,找出药来让父亲服下。赵秃儿吞下两片药疼痛减轻了,蜡黄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他这病得了好几年了说犯就犯,可从来也没拿它当回事儿,疼的时候吃两片止痛药硬挺着,他不能躺下,这个家全靠他支撑着啊。秋生看着痛苦不堪的父亲,安慰说:“爹,您甭犯愁了,俺不上大学啦。”
“啥?!”赵秃儿瞪大了眼,嘴唇微微颤抖着声泪俱下,“生儿,你知道吗,俺省吃俭用供应你哥俩上学图啥,还不是盼望你哥俩将来能出人头地,有个好前程吗。”
俗话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赵秃儿现在真正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了,平时看上去和他关系不错的人,现在都不敢碰面了,甚至有的人看见赵秃儿明明朝他家走来,故意装作看不见顺手将大门上闩,赵秃儿吃了闭门羹愣愣地站一会儿,然后叹口气离开。但一些素无来往的庄乡却伸出了温暖之手,这让赵秃儿感激涕零,尽管大家的钱不多,三十四十,五十六十,少的甚至只有几块钱。赵秃儿明白都是土里刨食吃,谁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啊,瓜子虽薄是人心。赵秃儿在村里走东家串西家好不容借到千把块钱,这点钱离学费还差一大截呢,赵秃儿牙一咬,心一横,硬着头皮进了钱为贵的家。钱为贵正在吃午饭,饭桌上两菜一汤,一瓶老白干,他自斟自饮,手里摇着一把蒲扇,嘴里哼哼着小曲儿。钱为贵家的生活条件无人能比,两个儿子都被他花钱走关系鼓捣进城里吃了皇粮,家里只剩下他和老婆,地不种活不干,成天价吃吃喝喝,游手好闲。只有在征乡提留的时候,或发发乡里的通知什么的他才忙活几天,他既不为村里的发展着想,也不为村民们的疾苦担忧,凡是与他无关的事从来漠不关心,不管不问,纯属是尸位素餐占着一村之长的位置。当赵秃儿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不由得愣了一下,他那肥胖的脸抽搐着皮笑肉不笑地说:“老赵,吃饭了没有,一块儿喝一杯。”
“俺吃过了。”赵秃儿拘谨地站在那儿不知如何向钱为贵开口,直嘬牙花子。
钱为贵清楚赵秃儿的来意,他听说了赵秃儿四处借钱的事,也害怕赵秃儿上他家来借钱,所以早编造好了一番说辞,还没等赵秃儿开口,钱为贵摇晃着肥头,长长叹口气:“这人啊要是倒霉呀,喝口凉水都塞牙,孩子他姨夫的大姑的儿子上房揭瓦不小心掉下来摔断了腿住进了医院,孩子他姨夫昨天来借钱,老赵你说我既不种地又不做生意哪有钱借给他呀,惹得他姨夫老大不高兴,你说现在的人咋啦?老赵啊,你有事儿?”
“没事儿,俺……”赵秃儿明白钱为贵的意思,想说的话又咽回去,“俺走啦。”
钱为贵稍微欠了下身子:“慢走啊,有事来找我,只要我办到的尽力而为。”
赵秃儿出了钱为贵的家门狠狠打了自己两个耳光,暗暗骂道:“不争气的东西!”
第二天赵秃儿一大早出去直到深夜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他进屋就看见秋生趴在饭桌上睡着了,昏暗的煤油灯结了个小蘑菇似的灯花。秋生一张红扑扑的俊俏的脸上挂着一丝甜蜜的微笑,口水打湿了他胳臂下的书。赵秃儿看着儿子心里泛起一股酸楚。
赵秃儿轻轻推醒秋生,爱怜地说:“生儿,上炕睡吧。”
“爹,您回来了。”秋生揉揉惺忪的眼说,“俺给您热饭去。”
“甭了,俺在你大姑家吃过了。”赵秃儿一边说一遍从衣兜里掏出一沓钱,“青黄不接的时候,钱实在难借啊。俗话说是灰比土热,关键时候还是自己的亲姊妹,这不你大姑听说你考上大学将准备盖房的钱借给咱了,大恩大情可不能忘啊。”
秋生深深地点点头。
赵秃儿到东里间屋拿来一个木箱子,板着底儿往桌子上一倒,“哗啦啦”倒出一些钱来,一块、两块、五毛、一毛、甚至还有些钢镚儿。赵秃儿清点着钱,说:“生儿,俺说着你记记,钱多钱少都是个人情啊,将来一定知恩图报。”
秋生记了满满一张纸。赵秃儿将钱重新包好,小心翼翼地放回木箱,如释重负的长长舒了一口气,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
“爹,您借了这么多钱,日后可咋还呢?”
“甭担心,爹的身子骨还硬朗,慢慢还呗,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只要你上大学,爹再苦再累心里头也高兴啊!明日佘家巷大集再把牛卖了,俺估摸着差不多,要是能赶上好行市多卖几个钱,给你买件像样的衣裳……”
秋生听父亲说着,热泪盈眶,动情地说:“爹,卖了牛种地咋办?”
“咳,到这份上了走一步说一步吧,不就是几亩地吗,咋着也能凑合。”赵秃儿觉得有些乏累,将烟磕了说,“天不早了,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