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学费
作品名称:萤火虫 作者:黄河岸边 发布时间:2019-01-30 16:31:54 字数:3941
赵秃儿年轻的时候,因父母早故,家境贫寒,一直孑然一身,孤苦伶仃,直到而立之年才与本村的一个患肺病的姑娘喜结良缘。婚后的日子虽说清贫,但夫妻之间知冷知热,恩恩爱爱,感情很深,或许是因为丈夫的的精心呵护和无微不至的关爱妻子的痨病奇迹般一天天好起来。赵秃儿身强力壮,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他除了积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之外,还起早贪黑搓草绳换几个钱添补捉襟见肘的日子。当时全国上下正在如火如荼地割“资本主义尾巴”,他的行为自然激怒了一些人,叫嚷着要割他的“尾巴”,幸亏生产队长是他妻兄,他才化险为夷,幸免于难,为此,赵秃儿特别感激妻兄,逢年过节总少不了买些礼品到妻兄家里表示谢意。年复一年,日月轮回,赵秃儿在妻兄的袒护和关照下,小日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芝麻开花节节高,尽管在村里称不上首富,但也属上层阶级了。他很知足,吃喝无忧,唯一的缺憾就是妻子还没开怀儿,这对一个近不惑之年的他来说无疑是一块最大的心病。有时候他躲在没人的地方偷偷地抹眼泪儿,或暗自唉叹。妻子不但善良贤惠,而且通情达理,她也为自己的“短处”常常自责。但是他们夫妻之间那份真挚的感情没有因此而削弱。天不灭赵,绝处逢生,就在赵秃儿四十岁那年秋天,妻子终于铁树开花,喜生贵子,难产差点夺走妻子的生命。中年得子,人生一大喜,儿子的降世给夫妻俩带来了无限快乐,他们沉醉在幸福美满的生活之中。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妻子再度分娩时却因产后大出血死于非命(那年冬天秋生刚满三周岁),犹如晴天霹雳,五雷轰顶,这沉重的打击使赵秃儿痛不欲生,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常见他一个人呆呆坐在妻子坟旁,一把鼻涕一把泪,让目睹者无不动容。而好事之徒开始传播他的谣言,有人说他疯了;有人说他鬼缠身了;有人说他色迷心窍了;甚至有人当面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没出息,不要脸;也有人劝他说人死不复生,何必如此糟蹋自己呢。面对着流言蜚语,讥讽嘲笑,他没有退却和收敛,因为他对妻子一往情深,是这份迟到的爱给了他欢乐和幸福,尽管欢乐和幸福是那么短暂,昙花一现,但他却刻骨铭心,终身难忘。赵秃儿对乡亲们的说三道四不屑一顾,置之不理,依旧到妻子的坟头和妻子说说话儿,诉诉衷肠。和先前有所不同的不再是他一个人了,而是他三个人了,手里牵着秋生,怀里抱着冬生,他向亡妻暗自发誓:不论遇到多少艰难困苦,都要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凡事香臭一阵风儿,说够了,笑够了也就云消雾散成了历史,再没人谈论他的鸟事了。自从妻子英年早逝,赵秃儿变了,变得孤僻,少言寡语,三脚也踹不出个响屁来,因此村里有文化修养的人给他送了个“闷葫芦”之雅号。一个男人拉扯着不大不小两个孩子过日子,里里外外,缝缝补补,又当爹又当娘,日子在刀刃上过啊。
赵秃儿回想起不堪回首的往事心里楚楚的,快二十年了,他没有因岁月的流逝而淡忘了妻子,妻子的音容笑貌依然栩栩如生浮现在他的眼前。不过最近两年他很少到妻子的坟地来了,人老了,生活的艰辛早已使他麻木,他不想让愈合的伤口再次流血,况且孩子们都老大不小了,他不想给孩子们留下“老不正经”的笑柄,他只能把对妻子的爱和怀念深深埋藏在心底。
“孩子他娘啊,你在那边放心吧,秋生这孩子有志气,给咱争脸了。”赵秃儿擦干了眼泪,依依不舍离开妻子的坟地,失魂落魄回到湾边牵着牛回家了。
他走进堂屋,一股难闻的刺鼻的酒精和菜肴混合发酵后产生的怪味儿扑面而来,他感到一阵恶心。钱为贵他们已经走了,屋里一塌糊涂,椅子七零八落,东倒西歪,桌子上一片狼藉,插在酒瓶嘴上的蜡烛快燃尽了,烛芯倒在一边儿,烛油在瓶颈上结了个疙瘩,烛芯仅靠着那疙瘩维持着奄奄一息的生命,散发着一丝微弱的亮光。酒杯、酒瓶横七竖八躺在桌子上或地上,桌面上积了一层不知是水还是酒,顺着桌沿儿往下滴答;两盒刚启封的和几盒未启封的过滤嘴香烟被水酒浸透了;地上散乱着粉身碎骨的盘子和碗,还有折断的筷子,几洼呕吐物散发着比屎还臭的味儿,整个屋里乱七八糟,惨不忍睹。赵秃儿愣愣地站在那里,好半天才歇斯底里骂道:“狗操的,这不是糟蹋人吗。”
在赵秃儿包看电影后的第三天,赵秋生收到了校方学费通知书(本应和录取通知书一块送达,不知什么原因学费单迟到了),秋生看了那收费名目繁多的学费明细表如冷水泼头,喜悦的心情顿时一扫而尽,油然而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和惆怅,泪水不由自主夺眶而出。势单力薄的父亲能承受起如此昂贵的学费吗?四千块钱对于一个仅靠几亩薄地而无其他经济来源的农民来说无疑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天文数字。秋生非常清楚自家目前的经济状况,这几年不是旱就是涝,地里的收成不好,父亲为供应他兄弟俩读书已经是苦巴苦结了,甭说四千块钱,就是一千块钱对父亲来说恐怕也是个不小的困难啊。想到这里,秋生心里酸溜溜的像百爪挠心,手里的学费通知书忽然沉重起来,好像一块千斤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尤其是通知书下面那一行特别醒目而又令秋生心惊肉跳的“逾期交不足学费者按自愿放弃处理”文字,像死刑判决书,又像一串冰冷的子弹向他射来,穿透他的心脏使他感到在死亡之前一样刹那的痉挛、窒息。
吃晚饭的时候,秋生终于将大学收费情况如实告诉了父亲,赵秃儿听罢木雕泥塑一般愣了半天,最后才疑疑惑惑地问:“这么多钱啊?”
在赵秃儿的意识里上大学全由国家包干,不必交任何费用,至少没有那么多。也难怪,偏僻落后的逍遥屯人祖祖辈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对外面的事情知之甚少,尤其是像赵秃儿这样老实巴结近乎愚钝之人,只知道跟土坷垃打交道,天塌下来有地接着,不管他的事。国家的教育体制改革也好,政策变化也罢,他从来漠不关心,不闻不问,所以他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使他措手不及,诚惶诚恐。他看着泪流满面的儿子,心里翻江倒海似的,他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慌乱和不安,他不想让儿子从脸上看出一丝一毫为难的样子,表面上装作很平静、很自然,仿佛早已胸有成竹,稳操胜券,他宽慰儿子说:“生儿,你放心,只要爹有三寸气在,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让你念上大学。”
秋生听父亲这么一说,心里热乎乎的,他知道父亲只不过是安慰自己而已,父亲有那么大本事扭转乾坤吗?四千块钱啊,可不是一堆土,一筐草呀。秋生体谅父亲的心情,所以佯装高兴的样子拿着书本出去了。
赵秃儿嘴上虽这么说,但心里却没底儿,砸锅卖铁能值几个钱?他再没有心事干别的事了,兀自蹲在屋门口闷闷抽烟,上哪儿去弄这么多钱呢?这几年农民的日子好过了,大多数人家吃上了白面馍馍,手头也活泛了,但负担也重了,这提留那集资,这收费那收费,反正交不完的钱,只要乡里立个名目问你要钱,你不敢不给钻天拱地也得给,不给你就过不了关,轻者抄家,重者逮人。今年麦收乡里收提留,警车成天价鸣着警笛围着村子转,搞得人心惶惶。赵秃儿胆小怕事东凑西借好不容易总算过了这一关,他亲眼目睹一些交不上提留的乡亲被警车拉走了。赵秃儿盘算来盘算去只有两家有些积蓄,一家是村长钱为贵,一家是妻兄,可这两家偏偏门槛儿高,别看钱为贵说得好听,其实心如毒蝎,口蜜腹剑,活脱脱一个笑面虎,用人在前,不用人在后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三面两刀。赵秃儿还清楚地记得向钱为贵借钱,钱为贵硬是把头摇得像拨浪似的,现在求他可否帮忙?妻兄家底殷实,在村里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富裕户了,可他与自己有过矛盾,至今两家还疙疙瘩瘩很少来往。想到这些,赵秃儿觉得憋屈得慌。
那是村里实行生产责任制后的第一年,土地承包到户,集体物资也按人头分了,从此各干各的,生产队长成了空头司令,名存实亡,不吃香了。社员们在清查生产队的账时发现账目不清,于是联名上告。县里派人来查,结果查出了周大发的贪污行为,因此锒铛入狱。获释后,周大发得知联名告他的竟然有他妹夫赵秃儿,不由得火冒三丈,咬牙切齿,骂赵秃儿不是人养的恩将仇报,忘恩负义。赵秃儿哑巴吃黄连有苦无处诉,百口难辨,从此两家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来。
然而,时间能冲淡仇和恨,随着时间的推移,周大发和赵秃儿的关系有所缓解了,毕竟是砍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嘛,但感情上大不如从前了……
今天一想到去求周大发,赵秃儿打心里怵得慌,但穷途末路燃眉之急,为了儿子的锦绣前程,他不得不拉下一张老脸来,于是提溜上一蓝子东西,向妻兄家走去。眼下这光景正是吃饱了没事干的娘们儿们戳大街的时候,娘们儿们凑在一块儿没别的,不是谁家媳妇偷汉子了,就是谁家闺女跟人私奔了,陈芝麻烂谷子反正有说不完的话题。你听吧,唧唧喳喳,打逗笑骂;你看吧,眉飞色舞,前仰后合。咳,这世上如果没有了女人该多寂寞啊!当赵秃儿打她们跟前经过,身后就有人指手划脚,窃窃私语。赵秃儿对娘们儿们的说三道四并不介意,这么多年了耳朵都快听出老茧来了。
小街的尽头是一个“丁”字形路口,路口北有一座深宅大院,这便是周大发的家。赵秃儿徘徊在十分气派的门楼前犹豫不决,暗暗地想:人就是个命啊,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看人家妻兄虽然蹲过大狱,可人家就是有能耐,出来后赶上了好政策倒腾起了大买卖,还真的发财了,别的先不说,就是这宅院哪个比得了啊。赵秃儿正羡慕不已,身后有摩托车声,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妻侄周金锁骑着摩托车过来,车后座驮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周金锁的摩托车擦着赵秃儿的身子过去,停在大门口,他摘下墨镜冲着赵秃儿似笑非笑地说:“姑父,你在这转悠啥?”
“锁儿,你爹在家吗?”赵秃儿觉得有些尴尬,“你家来亲戚了,俺就不进去啦。”
周金锁冷嘲热讽说:“哎,我说姑父你是不是怕给侄媳妇礼钱啊。”
赵秃儿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大院,刚一进门,一条牛犊似的大黑犬张牙舞爪,呲牙咧嘴扑过来,吓的赵秃儿连连后退,用篮子护着自己,幸亏那狗被铁链子拴着,要不然非把他生吞活剥了不可。金锁“嗤嗤”笑着,然后才喝住那狗,黑犬向主人摇头摆尾,金锁从兜里拿出几块骨头扔給它,黑犬嗅了嗅趴在地上“嘎吱嘎吱”啃起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