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生旦净末丑

　　自从麦场打碾完后，油菜籽也被抖干净了待送油坊榨油。收过豌豆的地也空了出来，马秀兰的苦荞，经过收割打碾，然后被娘家的妹夫拉去通渭县出售。
　　河川地和“驴背梁”上的梯田山坡地，就只剩当归，党参和黄芪还不到收挖的时候。洋芋也是，玉米也是。那些收割过庄稼的空地块，就像一户户无人居住的庄廓院。
　　冷寂了快一月的上山庄，突然又莫名其妙地热闹了起来。一拨又一拨的人，操着各种各样的口音，表现出的热情却是惊人的相似。
　　先是有人在大家公用的碾麦场上，火速地用各种架子和板子搭起了个舞台，一些条幅和彩印画报把舞台周围装扮十分喜庆。
　　舞台两侧各立着巨大的音响，震耳欲聋的劲爆音乐声，震得周围几户人家屋里顶棚上的灰土簌簌直掉。一些平日里迈着悠闲的步子寻食的鸡儿们，惊慌失措地跑到较远处的草垛后面藏了起来。
　　随着舞台前沿中间位置上，在一个长得就像高粱笤帚把儿一样的瘦高青年死命地喊叫中，四个大腿白皙屁股滚圆的女娃儿使劲地蹦跳着。
　　劲爆的音乐声不断地响起，四个女娃儿也不断地变幻着疯狂的动作，时而扭胯，时而抖胸，时而甩腿，时而劈叉。
　　从各家户里涌出来的老汉老阿奶们，仰着头，张着嘴，露着残缺不全的牙。把不大的舞台围了个水泄不通。当音响里震天的音乐一停，那个高粱笤帚把儿一样的男青年，便开始了一阵煽情地说讲。两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尕小伙，抬着一张简易桌子摆在舞台中央，简易桌子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盒子。
　　瘦高的男青年头上扎了一束“朝天灯儿”的头发，就像枣核一样尖的脑袋上立着一只鸡毛毽子。男青年一边喊叫着提一些非常简单的问题，叫台下围观的老头老阿奶们回答互动。
　　男青年一只拿手举着麦克风煽情地提问，一只手里扬着几支牙刷牙膏晃动着。台子下面攒动人头都举着两只手，争先恐后地等主持人男青年散发赠品。
　　台上歇斯底里地喊着：“今天的天气好不好？”
　　台下人潮中异口同声地答：“好。”
　　“上山庄的老少爷们好不好？”台上。
　　“好。”台下。
　　“上山庄的大婶大嫂大姐们好不好？”台上。
　　“好。”台下。
　　“小K我今天讲的好不好？”台上。
　　“好。”台下。
　　“我们的*G手机好不好？”台上。
　　“好。”台下。
　　“……”
　　就这样闹哄哄地喊叫着，上山庄的人们热情高涨地应答着。一支支牙刷牙膏被挤在台前的人抢在了手里，没有抢到的人又像潮水一样向台前涌。叫骂声，牢骚声和埋怨声响个不绝。
　　抢到了东西的人一脸欣喜，没抢到东西的人沮丧万分。又一轮提问在劲爆音乐过后举行了起来，原本站在远处看热闹的人，也经不住场面的诱惑，纷纷挤在台前举着双手，眼巴巴地盯主持人男青年在台上晃来晃去的叫喊。
　　提问赠送礼品的活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几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年轻人来到台前。又有两张简易桌子被连成了一排，桌子上堆满了书本大的盒子。
　　主持人在麦克风里喊抢到东西的人，排成队站在桌子前面。然后登记大家的姓名和身份证号码……
　　兴高采烈的人们开始掏钱购买幸运手机，说原本1680元的手机，今天被上山庄的父老乡亲和大婶大嫂们感动了，某某公司决定损失手机的购买成本，只收298元钱。还带50元的话费里面。
　　到半天的时间，就有五六十位幸运观众被罗列了出来，五六十部手机，也就“名机有主”了。“有幸”买到幸运手机人们火速地往各自的家里赶。生怕走得慢了就会被主持人把到手的便宜又追讨回去。
　　“幸运”的人和“不幸”的人们，都照样吃过夜饭照样睡觉，只是有的人入睡时嘴带着微笑，有的人则扫兴万分。槐花怀里揣着一只白颜色的“幸运”手机，兴奋得不停地翻看。直到很晚，才恋恋不舍地放下手机去做饭……
　　所有人在今天晚上的心情是不一样的，但夜的长短却丝毫没改变。鸡叫过三遍的时候，习惯了早起的人们还是照样早起，也还是照样煨茶吃早饭。
　　吃过了早饭准备在田间地头转转的人们，突然发现昨天搭过舞台的地方，又停着一辆微货车和面包车。似乎，又有一场热闹要闹起来。
　　和昨天不同的是，空地上被支起了两顶遮阳棚子。在两顶没有隔挡而连起来的遮阳棚里，照样摆着连成一排的四张简易桌。桌上摆着几个玻璃杯，还有几个装满了各种水的矿泉水瓶子。
　　一个拿着麦克风的胖子中年男人，几乎剃得精光的头顶留着个“茶壶盖”发型。胖子中年男人后脑上堆起的皱褶，像极了“骟驴”白贵他妈养的那头黑猪的额头。
　　中年胖男人向陆续赶来的人们，大声地打着招呼，客气地向每一位走到遮阳棚旁边的人问着好。音响里高一阵低一阵地播放着流行歌曲。中年胖男人拉过来一箱矿泉水瓶子，麻利地撕开矿泉水箱子，然后给站在近前的人们发放起矿泉水来。
　　有些人拿了一瓶还想要，中年胖男人拿着麦克风说道：“大叔大婶们！你们说说矿泉水好不好喝?”
　　“好喝。”人群里有人响应起来。
　　“好喝这就对了，但好喝的水不会天天都有，但我这次来，就是让大家天天都喝上这样的水，年年都能喝上好喝的水。”中年胖男人说。
　　看到遮阳棚前的人，这会陆陆续续的多了起来。中年胖男人又拉过两箱矿泉水来，撕开后给后面到来的人手里每人发放了一瓶。
　　发完两箱矿泉水，中年胖男人又拿起麦克风说道：“亲爱的上山庄的大叔大婶们，今天小李我来到了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今天我发现了一个问题，发现我的大叔大婶们，都喜欢喝小李我带来的水。那么呢！我今天就给大家做个实验，哦，不对！是我让我们‘人类环境健康资源研究院’的贾博士给大家做个实验。麻烦哪位大叔大婶用你手里的矿泉水瓶，接一瓶你家里平时喝茶做饭的饮用水来?”
　　经过中年胖男人这么一喊，马上就有几个人响应起来。麻脸老汉十岁左右的孙子，拿起手里的空瓶子就往家里跑去，没一会，灌满了饮用水后就又跑了回来。把手里灌满了水的矿泉水瓶子交给了中年胖男人。
　　中年胖男人扬着手里那个装满了饮用水的矿泉水瓶，大声地对遮阳棚外面围着的人们说：“小李我就不多说了，就让我们的贾博士用实验说话，用事实说话，也让我们今天在场的观众们用眼睛说话。”
　　那个被称作贾博士的男人，大约五十上下的样子，头顶上一片稀疏的头发被整齐地梳向了脑后，白色的短袖衬衫打着一条深红色的领带。贾博士从一张桌子后面站了起来，面带微笑，上身微微前倾，向着遮阳棚前面围观的人们鞠了一个躬。
　　鞠完躬的贾博士，从中年胖男人手里接过那个瓶子，然后把瓶子里的水倒进一个玻璃量杯里面。这时候又有人从自己家里接来饮用水，贾博士把后来接来的那瓶水，也倒进另一个玻璃量杯里面。
　　这时候桌子上两只量杯里面的水，一杯比较清亮，一杯稍带着混黄。中年胖男人又举着麦克风说道：“各位大叔大婶们都看清楚了吧！这可是你们家里平时吃的水，现在就让贾博士解开这里面的秘密，把隐藏在里面的麻烦给咱们揪出来。大家说好不好？”
　　“好……”大家一片和声。
　　遮阳棚外的人都拥挤着往前凑，还差点挤翻了一张简易桌子，中年胖男人急忙把挤到前面的人往后推，边推边叫大家不要急。
　　贾博士拿一根针管样的东西，分别往两只玻璃量杯里滴了一滴液体，在放下针管样的东西后，左右手分别端起一只玻璃量杯，轻轻地晃动了几下，玻璃量杯里的水已经变得又黄又黑，然后把两只玻璃量杯又放在了桌面上。
　　这时候中年胖男人举着麦克风又说道：“看看，大家都看到了没有？”遮阳棚前面围观的人们，都七嘴八舌地说着看到了。
　　中年胖男人把麦克风，递在挤在最前面的刘德生面前说道：“来，这位大叔您先说说，杯子里的水是啥颜色的?”
　　“黑黄色的么。”刘德生说。
　　然后依次被问了六七个人，这六七个人都说着眼睛里看到的颜色。中年胖男人又问了一圈，所有人都说着几乎一样的话。
　　问话结束后，中年男人提高了嗓门，向后退了两步，站在一只塑料方凳上举着麦克风说道：“这就是妖怪，被我们的贾博士打出了原形，这就是我们平时一日三餐都少不了的水，看看，这个颜色就是我们吃进肚子里后的样子，你别看刚才的水清着哩，吃进肚子就是这个样子了。为什么我们经常有人肠胃不好？为什么我们经常感冒发烧?为什么我们会有人得胆结石?为什么我们的牙很快就坏掉了？说严重些，得癌症后治不好的那些，就是肚子里吃了多年这样的水。”
　　中年胖男人说了半天危言耸听的话，就下了凳子拧开一瓶矿泉水，仰起脖子就往嘴里灌。这时候上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把一台连接着各种管子的白色设备放在贾博士面前。贾博士站起身来，和刚才被介绍的时候一样，面上带着微笑，上身朝前微微一倾又鞠了个躬。
　　鞠完躬的贾博士，端起第一只玻璃量杯里黑黄的水，然后把水倒进那个满是管子的容器中。站在贾博士左边的那个年轻女人，又拿出一只干净的玻璃杯子，把干净的玻璃放在容器侧面的一处出水口处。
　　站在贾博士右边的年轻男人，摁住了容器上面的一个装置慢慢往下压，那个出水口里开始有清澈的水，缓缓地流进了干净的玻璃杯子里面。
　　看到围观的人们脸色带着惊异的表情，中年胖男人又站在刚才站着的那个塑料方凳上，举着麦克风又对着大家说道：“看见了吧我的大叔大婶们，这就是我们今天来的主要事情，这就是我让大家一辈子都能喝上好水的主要目的。别说这个水，就是涝坝里的水，也照样能净化成矿泉水。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天然矿泉水装进瓶子里卖?没有，就是用高科技的设备，把带着各种细菌和杂质的自来水净化了后装瓶子里卖钱。你们想想，有病住一次院，没几千块钱还不好，要是大病，不知道能花多少个几千?”
　　中年胖男人说完，把手里的麦克风递给了刚才的那个年轻女人。年轻女人也站在中年胖男人刚才站着的那个塑料方凳上，用一口好听的普通话说道：“各位老乡好，各位叔叔阿姨们好，我是南方环球国际科技研发公司的姜梅，大家叫我小姜就好了。这次响应国家建设西部，家电下乡惠农活动的号召，我们公司决定给这里先行安装一部分净水器，我个人很喜欢这个地方，这里就是我第二个故乡。各位叔叔阿姨们的健康，在我小姜的心目中就和我的爸爸妈妈的健康一样重要，因为这次总公司给的产品数量有限，没办法给大家全部都安装，所以就只能给安装一部分人户去使用，对这一台上万元的净水器，我们这次只收取大家2999元的产品使用押金，等下一批产品到位，就开始按市场价收费了。”
　　中年胖男人和年轻女人又进行了一番解说，有人抱着怀疑的态度在观察，有人迫不及待地报名请求安装。直到太阳快要落山，近二十台净水器被安装在了一些人家里的水龙头上。
　　刘三喜的爸，白老二的妈，赵云天的妈……
　　这些家境比较好的人，几乎都没有错过这次来之不易的机会。老人们想着，孩子们都在外面打工挣钱，自己要是把身体保养好，不给孩子们添麻烦，让孩子们在外面安心工作，就是对后辈们的最大支持……
　　俗话说得好，事不过三，自从上山庄第一次某网手机搞活动上门后，这好事就接二连三出现。这不，今天早上从净水器上接了水煨茶煮饭的人们，都还在设想着一个健康的身体重新回归自己身上的时候，一场赠送体验又开始了。
　　还是大家打碾麦子的麦场上，昨天和前天搞活动留下的一些广告宣传单，还没有被打扫干净的时候，高音喇叭里又在叫喊着，叫大家免费领东西。
　　一些前两天的“幸运”人，还有得了“实惠”的人们，顾不上吃已经端在了饭桌上的早饭，听到高音喇叭一响，就火速往活动现场赶。
　　这次的活动和前两次不一样，除了微货车和面包车，还有遮阳棚外，又多出了一座帆布帐篷。帆布帐篷门口，还被支上了液化气灶，一个崭新的液化气罐，威武地立在被一把椅子支着的炉盘旁边。
　　组织活动的人比前两次来的要多三五个，其中有三个面目清秀的女娃还穿着白大褂。简易桌子上摆着一台测试仪器，还有量血压的工具。在遮阳棚前面维护秩序的两个精壮小伙说，今天是免费给老人们检查身体的，叫大家好排队，不能加塞，也不能起哄。
　　前两次抱着怀疑态度观望的一些人，这时候反而站在了队列的最前面。一个女娃负责填表登记个人信息。另一个女娃给拿到了表格的人免费测量血压，还用那个让老人们两只手各握着一根导线，就能从显示屏上出现的文字结论里讲解各自的疾病隐患。
　　在另一张简易桌前坐着的女娃，负责给被检查过病的老人们发放东西。每个老人领取了五个鸡蛋，一袋洗衣粉，一只塑料脸盆。
　　正在各项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的时候，忽然排队的队伍后面发生了争执。是上山庄的一个智障娃也排在了老人们的队列后面，被维持秩序的两个年轻人揪了出来。这样推来搡去，就闹得让几个老人发了话。
　　“让排着么，多一个人能损失啥嘛？”赵四他爸说。
　　“呆娃是个常病汉，正需要检查一下。”刘贵贵他奶说。
　　“……”
　　几个排在后面的老人们十分不满，但维护秩序的一个年轻人对大家说道：“叔叔阿姨们，这次的活动是针对老年人的爱心活动，是本公司一带一路的送健康活动，这个朋友是年轻人，还不够资格享受免费体检和赠送的条件。所有不满五十岁的人，都没这个资格来享受，请大家理解，也请大家配合。本次活动计划的是一周时间，你们看看，我们工作人员把吃住都安扎在这里了。”
　　听到年轻人的解释，大家又纷纷责怪起来呆娃捣乱。也有些人同情呆娃，说既然是免费服务，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有啥这么计较的，还不如给呆娃也检查一下……
　　几乎所有的人都领到了东西，还有一些人被推荐了远红外理疗仪，免费使用，但要交600元押金。说明天把理疗仪交上来，就退还押金，但鸡蛋这些赠品是不用退回的。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一些交了押金拿了理疗仪的人，早早就去了活动现场。
　　在活动现场，工作人员收回了理疗仪，给大家依次退还了押金。被退回押金的人们，又领到了两袋洗衣粉和十个鸡蛋，外加一桶五升装的金龙鱼植物油。昨天没有拿理疗仪的人，也开始有三三两两的去登记。
　　工作人员拿出一种被植入了芯片的枕头，开始讲枕头的好处，这款枕头专门治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冠心病、颈椎病和肩周炎等等，比昨天的理疗仪作用还大，理疗仪只是治疗关节疼和腰腿疼。
　　但工作人员有言在先，该产品不出售，是叫老年朋友们免费使用。为了确保产品及时回收，和昨天一样，需要交4980的押金。要不然，工作人员收不回产品，公司就要严厉处罚。及时收回产品，也是对更多的老年群体服务的有力保障。
　　工作人员还说，要是免费使用效果好，需要购买的话，就先登记，然后等厂家发货过来再购买。这次的这批，先免费使用一周。
　　上山庄的老人们立刻感到自己被“幸运”包围着，槐花和马秀兰由于年龄还没达到要求，没有享受到这种礼遇。
　　“这啥活动哩！没有第一天来的那些人好，咱就差那么几岁么，咋就把那么严哩！”槐花说。
　　“就是，咱不稀罕鸡蛋和洗衣服，咱就体验一下治病的仪器么，就严格得很，不过人家没错，专门给老人们提供的服务么，咱还年轻，就不占那个便宜了。”
　　“也对哩！咱平时也不是爱占别人便宜的人，想通了也没啥，走，到我家走，去了你给我教怎么使用手机的，我还不会用那个哩！”槐花说。
　　两个没有占到“便宜”的女人，发着牢骚说着笑，就去了槐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