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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自由

作品名称:太岁      作者:一品泥人      发布时间:2019-02-17 09:14:21      字数:7424

  天阴着。驾驶座上的许百川和后座的狗子仍在酣睡。辛丑下车,点着一颗烟。街道上人和车川流不息。精神卫生中心的电动伸缩门紧闭。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岳凌飞,还我命来!”
  辛丑抬头,只见面前站着一人,满面血污,嘴里插着一只牙刷。那人伸手来抓辛丑,辛丑背靠汽车,无处可躲,情急之下将烟头戳在那人脸上,只听呲啦一声,辛丑闻到一股焦糊味。那人并不躲闪,双手死死掐住辛丑的脖子。辛丑转身不得,一面招架一面喊道,“你是谁?”那人道,“我是辛丑。岳凌飞,你还我命来!”辛丑喊道,“我才是辛丑!”那人掐得更紧。辛丑喊道,“你是岳凌飞,我是辛丑!”
  “醒醒。”许百川用手背拍拍辛丑的左脸。辛丑猛地睁开眼,发觉自己踏踏实实坐在副驾驶座上。
  “又喊又踢,梦见谁了?”许百川抹了一把嘴角的口水问道。辛丑扭头去看狗子,狗子斜躺在后座睡得正香,辛丑长出一口气。
  “梦见谁了?”
  “我自己。”
  辛丑下车走到门房,敲开窗户,递进去一颗烟。伸缩门打开,许百川将车驶进大院。
  望着这幢甜甜圈状的建筑,辛丑心里说不出啥滋味。辛丑推开大厅的门进去,片刻领了一个穿制服的保安出来。许百川打开车门,三人合力将一摊泥似的狗子架进大厅,堆在西墙下的长椅上。
  “会喝酒的神经病不多见。”保安笑眯眯地端详着狗子。
  服务台后面空无一人。台面上的登记册随意摊开着。大厅内飘着淡淡的消毒液的气味。玻璃窗后没一个病人。李杏还在吗?诗人还在吗?
  “啥症状啊?”保安用电棍指指狗子。
  “狂妄。”辛丑回答。
  “狂妄?那来对了。”保安晃悠着手里的电棍,扫一眼许百川,“你们三个啥关系啊?”
  “这是病人的父亲,我是病人的堂兄弟。”辛丑指指许百川。
  “哦。八点了,院长马上来。”保安话刚说完,大厅东侧的过道门推开,胖护士甩着胳膊走了进来。
  “谢谢您的照顾。”辛丑连忙迎上前去,“我又来了。”
  “嘿,真回来了?”胖护士收拾着服务台内的杂物,“行,讲信用。”
  “你来过咱这里吗?”保安好奇地问辛丑。
  “都喝傻了吧?再喝!”狗子喊道,试图从躺椅上起身,手挥动两下没抓住什么,侧过身又睡着了。
  “谁呀?”胖护士下巴指一下狗子。
  “我堂兄弟。”辛丑转过脸来对保安说,“我在咱这里住过七天,半年前。”
  “哦,你们家遗传神经病啊?”保安调侃道。
  “我是最最最最神经的神经病。”许百川走过来,拍着胸脯对保安说。
  “像。”保安道。
  “那个,还在不?”辛丑试探着问胖护士。
  “谁?”胖护士没抬头。
  过道门吱呀一响,一个戴眼镜的男子推门进来。
  “院长来了。”胖护士瞟一眼辛丑,辛丑招呼道,“领导好。”
  “你好。”院长答应着,走到服务台后面,随手翻看着登记册。院长三十郎当岁,身板笔挺,脚上的棕色皮鞋看上去质地柔软,说话的腔调像一个舞台剧演员。
  “送病人的。”胖护士补充道。院长放下册子抬头看辛丑。辛丑一时觉得这人眼熟却想不起来,忙回身指一下狗子,“这是病人。”
  “证明带了没?”院长用中指推一下眼镜问道。
  “啥证明?”
  “农村的要村委会证明,城市的要居委会证明。”
  “我是病人的父亲,我可以证明。”许百川上前一步,指指自己的胸口。
  “要手续,”院长强调,“不要人证。”
  “回头补行不?”许百川问。院长不再答话,低头翻着册子。
  “病人出院需要啥手续啊领导?”辛丑问。
  “结清费用。”院长头也不抬。
  “还是啊,离了钱不说话。”许百川道,“我们缴费就行呗,何苦要证明?”
  “这是程序。”院长抬头看躺椅上的狗子,“酒量不大啊。”
  狗子这时扶着椅背慢慢坐起来,四下打量一下,道,“哟,换节目了?这是哪儿呀?”
  许百川走过去按住狗子的肩膀,弯腰在狗子耳边低声道,“泡泡澡醒醒酒。”狗子一把推开许百川,站起身来,提提裤子,晃晃悠悠走向服务台。保安提着电棍悄悄跟在狗子身后。
  狗子指着胖护士道,“单间。”
  “证明。”院长盯一眼狗子。
  “我就是证明。”狗子猛一拍服务台,“我享受副科级待遇,我就是证明。”
  “咱不走了?”许百川高声问道。
  “不走了。”狗子道,“叫这个胖闺女陪我。”说完乜笑着回头。辛丑盯着狗子,两人目光一碰,狗子并没有反应,扭过头对胖护士说,“单间。”
  “刷卡吧领导?”辛丑探身问院长。
  “证明。”院长道。
  狗子伸手来抓院长的衣领,保安上前一步用电棍轻敲了一下狗子的肩膀。狗子回头,保安将电棍摁在了狗子的手背上,只听噼啪一声,狗子应声倒地,像割喉的公鸡般浑身抽搐。胖护士从服务台内探出身子,看一眼狗子道,“抖起来了。”
  “儿啊。”许百川上前一步,两手伸着,冲保安道。“你——”
  “叔。”辛丑摆手制止许百川,转头对院长道,“一接一送,两位患者,刷卡吧领导?”
  “接谁呀?”
  “李杏。”胖护士插话。
  “接一个送一个,每人两万八,两万八加上两万八,五万六。李杏来了十八个月,每月一千元的生活费。五万六加一万八,七万四。这个病人一年生活费一万二,七万四加一万二,一共八万六。”院长推一下眼镜,“明年这个时候续费。”
  辛丑和许百川对视一下,许百川双手一摊道,“我没钱。”辛丑回过头,一眼看见李杏站在玻璃窗后正冲自己挥手。辛丑的心咚咚跳了起来。
  “打个折吧?”辛丑对院长道。
  “咱不是地摊儿。”院长俯视着地上的狗子。
  辛丑从怀里掏出钱包,抽出一张银行卡,递给胖护士。
  “八万六?”胖护士接过卡来问院长。“八万六。”院长道,“病人的药物是政府提供的,给你们省了。”
  “谢谢。”辛丑抬头望一眼李杏。李杏的麻花辫子解开了,齐肩的黑发遮住了耳朵,前额的头发自然地分开。
  院长冲保安道,“单间。”保安上前弯腰抠住狗子的腰带,许百川趋前一步去扶狗子,道,“儿啊。”保安将狗子放下道,“不是生离死别,家属随时可以探视,稳定一下情绪,好不好?”许百川摊着双手道,“四十年了,他没叫过我一声爹,我没喊过他一声儿,如今却要父子分别。”保安道,“现在喊也不晚。”许百川注视着地上的狗子道,“我对不住云景啊。”辛丑搀住许百川的胳膊,道,“叔,你想咋着?”许百川抬起头茫然地望着辛丑,还未开口,狗子手撑着地歪歪斜斜站了起来,许百川伸手道,“儿啊。”狗子晃晃悠悠扶着服务台站稳,口中道,“靠。”辛丑对狗子道,“狗子你听我说——”狗子指着保安道,“我跟你说老身儿,我玩儿这个比你溜。”保安进前一步,小心翼翼伸出电棍,狗子突然飞起左脚,正中保安的手腕。保安手一抖,电棍掉在地上。狗子猛扑上去,两手抱住保安的脑袋,照准保安的鼻子猛咬下去。只听啊一声惨叫,保安捂着脸倒在地上。狗子后退一步,“呸--”将指甲盖大小的一片鼻翼吐在服务台上,恨恨道,“狗子狗子,老子当了半辈子狗,老子要当狼,狼!”
  辛丑上前一步,抬腿照狗子胸口就是一脚,狗子双肘撑着服务台上,险些跌倒。许百川伸手拦阻辛丑道,“这是老许家的家事。”一面弯腰拾起电棍,朝狗子走近一步,叫道,“儿啊。”
  “我是你爹!”狗子背靠服务台,指着许百川厉声道,脸颊上的两块腮红亮得发紫,“呸,”他吐出一根鼻毛,“咸。”
  许百川再不说话,电棍照准狗子的脖子猛杵过去,狗子应声倒下,哆嗦成一团。辛丑拦腰抱住许百川,许百川浑身颤抖,电棍掉在地上。
  院长对胖护士道,“先打120,再叫门卫进来。”
  辛丑把许百川拖到长椅上。
  门卫推门跑了进来,院长手一指地上的狗子,门卫单手抠住狗子的腰带一把提起,胖护士打开通道的门,门卫提着狗子径直进了病房区。
  辛丑在许百川面前单膝跪下,双手握住许百川的手,轻声道,“叔,他自由了。”
  “我谁也不欠。”许百川抬起头望着辛丑,目光却停留在两人中间,泪水从眼角蜿蜒而下。
  “他自由了。”辛丑加重语气道。
  “云景,我就欠云景的。”许百川抽出手来,抹一把眼泪,“将来云景要是问起来,我如何交待啊?”
  “你想咋着叔?”
  “没,没想咋着。”
  “说出来吧叔。”
  “有没有其他办法啊?”许百川嗫嚅道。
  “你说呢叔?”
  “这孩子没过几天好日子,结婚后总算有了个家。”许百川的目光越过辛丑的头顶,茫然地望出去,“咱把他搁这儿,他那媳妇和闺女可咋弄啊?”
  “我留下,”辛丑道,“你们走。把李杏送回家,卫河源头百泉村。”
  “我心里乱得很,给我杯酒。”许百川的两只手在辛丑眼前胡乱比划着。
  “要不叔你留下陪狗子,我回去给俺婶子打个招呼,晚几天来看你。”
  许百川撇着嘴说,“叔都伤心欲绝了,你还逗叔。”
  辛丑抿嘴笑道,“叔,他自由了。”
  “谁自由了?”
  “狗子自由了。一个人不害人了,不就自由了吗?你说呢叔?”
  “他自由了?”许百川道,“他们会不会来找他啊?”
  “谁在乎他?”辛丑问,“除了你谁在乎过他?”
  许百川擤一把鼻涕随手抹在椅子上。
  “狗子适应力强,到哪儿都如鱼得水。”辛丑道,“小时候打猪草,他年纪最小打得最多。叔你猜为啥?”没等许百川回答,辛丑接着说,“狗子爬上树,悄悄观察谁在地里烤红薯。红薯快熟了,他偷偷挖出来,自己先吃饱,再拿剩下的换猪草。”
  许百川呼呼地喘着气。
  “咱俩还得感谢他,”辛丑道,“他救了咱俩。”
  “他救了咱俩?”许百川迷惑地注视着辛丑。
  “咱俩也自由了。”辛丑压低声音,“你想想叔,要是把他活埋了咱俩啥下场?”
  “他救了咱俩?”
  “他那媳妇和闺女,我眼下想不出办法,咱爷儿俩好好合计合计,中不叔?”
  “咱俩也自由了?”许百川自言自语道。
  胖护士敲了两下服务台,辛丑起身走过去,输入密码,接过凭条签上名字,胖护士还回卡来。
  120急救车驶入院里,门卫搀着保安往外走。胖护士指着台面上那一小片鼻翼问院长,“这个带上不?”“带上。”院长道。
  “病人活蹦乱跳,恢复得挺好,领导费心了。”辛丑指了指玻璃窗后的李杏对院长说,“我们走吧?”
  “别忙。”院长轻轻一笑,“咱们医院的规矩,病人家属既然来了,顺便也做个测试,符合症状的留下来接受治疗。”
  “啥?”辛丑怀疑自己没听清楚。
  “你听清了。”院长往上推一下眼镜。
  在这个节骨眼儿加戏?这不该是个局啊?
  辛丑身子稍稍后撤,注视着院长。院长微笑着。辛丑转脸去看胖护士,胖护士低头忙着,好像没听见他俩的对话。辛丑下意识扫了一眼身后,许百川茫然地靠在长椅上。也好啊,留下来,做两个玻璃人。不,不该是这种结局。这不是我的命运,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这个。
  “好啊,”辛丑抬高嗓门,笑道,“测试啥呀?”
  “你刚才脸都白了。恐惧啊,莫名的恐惧。”院长道。辛丑听这话耳熟,并未多想,随口说,“测试吧。”院长问,“你先来啊?”辛丑道,“我先来。”院长道,“按说你不是病人的直系亲属,不测也行。”辛丑道,“你看你领导,一会儿这这一会儿那那。”院长道,“那好吧,测试开始,听好啊,你在咱这里住了七天,前前后后做了十几场梦,印象最深的是哪一个?”辛丑一愣。院长道,“一分钟倒计时。”“别忙,问个问题,”辛丑道,“我做不做梦,领导你咋会知道啊?”“你做不做梦我不知道也不关我事。”院长笑道,“只是你答了,就出的去。答不了,你就得留下来天天做噩梦,这一次七天怕是不够了。”
  辛丑回头看一眼长椅上的许百川,许百川耷拉着脑袋,双眼盯着自己的鞋子。辛丑转回头打量院长。院长嘴角浮上一丝微笑,抬起左手,瞄了一眼手腕。辛丑朝李杏看过去,李杏忙冲他挥手。
  “还真有一个。”辛丑定一下神,缓缓道,“从祭灶那天起,大雪下个不停,把整个村子埋了个严丝合缝。大年三十早上,我拉开门,雪像奶粉一样灌进屋子。我抓了一把塞进嘴里,凉凉的,竟有一丝甜,我又尝了一口,果真。我抄起铁锹钻进雪里,朝院里挖,挖呀挖呀挖出一条小路,挖到厨房,挖到院门。花猫顺着我的后背爬上肩膀,尾巴一会儿绕着我的脖子一会儿挠着我的耳朵眼儿。奶奶袖着手,嘴里嘟嘟囔囔,顽童样高兴。我不知道头顶的积雪有多厚,我在地道里大声喊,喂,有人吗?没有回应,我再挖,从院门挖到街道,凭着记忆,向北挖到宝嫂家,想起宝嫂搬去镇上了。我转回头朝十字街挖,每经过一家院门,我就喊,有人吗?没人答应。我猜他们也在挖,从屋里到院里,从院里到街上。果然,我在十字街和第一个人相遇了,我忘了他的名字,他也叫不出我的名字,我们像久别重逢的亲人,紧紧地抱在一起,久久地拥抱,然后我们分头朝不同的方向挖。整个村子像一座巨大的地下迷宫,我们像快乐的鼹鼠。我们不停地挖呀挖,每个人都在找寻出路,每个人都知道别人也在找寻出路。我们要找到印象中的街道,和印象中的人相遇。怨恨的也好,挂念的也罢,不管是谁,我们盼望着和别人相遇。后来,大家在十字街团聚了,在曲里拐弯的雪之迷宫中团聚了。我们从这家走到那家,从前街走到后街,兴奋地交谈着,每个人都惊奇地发现,我们是亲人,我们原来是亲人,是亲如骨肉的亲人。我们在十字街支起一口大锅,每家每户都献出最好的菜和肉。一大锅菜飘着香气,火苗映着每个人的脸,红彤彤的,孩子们笑着叫着在人堆里藏猫猫。热气融化了头顶的积雪,塌下一个大洞,巴掌大的雪花旋转着飘洒下来。啊,繁星!蓝的,紫的,粉的,黄的,还有说不出的颜色,像才从万花筒里逃出来,全都亮闪闪好似刚刚用雪擦过。我们每个人手捧一个大海碗,掌心里夹一个馒头,右手抄筷子,饭菜的热气,口中的哈气,混在一起,彼此看不清对方的面目。我们以前为什么疏远了?为什么忘了彼此的姓名?我们不是一个村子吗?我们不是一个姓氏吗?我们是在同一个梦里吗?我们在谁的梦里呢?不知什么时候,我们都困了,累了,大家摸回各自的洞穴,沉沉地睡去。在梦中还能依稀听见雪花落下时清脆的声音,咔嗒,当啷,像小狗为惹人注意故意弄出的动静。不知过了多久,雪总算停了,世界安静得像一片沉睡的雪花。不知过了多久,我们从梦中醒来,红日高悬,雪化得干干净净,树上房顶上田野里没剩下哪怕一片。人们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仿佛脱壳的昆虫,欢乐的壳脱掉了,遗忘了。每人换了一层新壳,压抑,冰凉,沉重的新壳。那一场雪,一场覆盖整个村子的雪,被忘得一干二净。很多年以后,当人们回忆起那场大雪,只是说,那年的墒情真好啊。”
  一片沉默。
  “他真不是神经病。”胖护士盯着辛丑自言自语道。
  “你才是诗人。”院长对辛丑意味深长地笑一下,“走吧,回家吧。”
  院长对胖护士点点头,胖护士走到过道门处,咔啦一声拉开门,伸出双臂道,“抱一个。”李杏笑着扑出来,抱住胖护士道,“谢谢姐姐。”转身对院长道,“谢谢院长。”院长摆摆手。李杏双手抱拳道,“祝姐姐找个好婆家,早生贵子儿女双全。院长,您上辈子是救苦救难的活佛济公,阎王爷的生死簿上没您的名字,您就踏踏实实硬硬朗朗地活着吧。”院长和胖护士笑起来。
  李杏小跑两步过来,一把挽住辛丑的胳膊,冲长椅上呆坐的许百川挥手道,“爷爷好。”许百川没抬眼。李杏小声对辛丑说,“你变白了。”辛丑掏出新手机塞给她,低声问,“诗人呢?”李杏瞅一眼手机,问,“谁?”辛丑道,“总跟我在一起的那个诗人,长头发,光脚。”“你不想走了?”李杏将手机放入口袋,从左手脱下纸戒指戴在辛丑左手的无名指上,“总跟你一起的是我呀,不然你就一个人整天走来走去,对着玻璃又说又笑,哪有什么诗人?”辛丑想说不对啊,话到嘴边改口道,“我现在不叫辛丑了,叫张运田。”李杏攥紧他的胳膊道,“叫张天师呗,多大气啊。”
  “我不走了!”许百川从椅子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回吧,”院长冲许百川道,“回家吧。”
  “我不走了。”许百川摆手道,“我欠的债我来还。”
  “回家吧。”胖护士插话道,“隔天你老人家再来看他。”
  “我想好了,”许百川对辛丑道,“我欠他,欠他四十年的白天黑夜。”
  “叔——”
  “我要把狗子写进家谱,他不姓郑,姓许。我要正大光明的认他,老许家添人进口了,喜事啊。”许百川高声道,“我还要把家谱寄给美国的儿子闺女孙子孙女。”
  “叔,你再考虑一下——”
  “考虑啥?就这了。”许百川语气坚决地说,“给你婶子送个信,来看俺爷儿俩时别忘了带酒。”
  “叔——”
  “异象,叔一身的异象啊。两肘各生一寸长的毫毛,左腋下一根白毫长近一拃,三根毫毛夏至而生冬至而没。现在冬至过了,没了,要不扒光膀子叫你们见识见识。古往今来,只有成就大事的人物才有异象啊,这点小事儿算个啥?”
  胖护士轻声笑起来。
  “你信不?”许百川展开双臂对胖护士说,“七十多的人了,身上换了十七个零件,照样扎扎实实。”
  “换十七个零件?”胖护士一脸惊讶道。
  “嗯,十七个,你猜猜都是啥零件。”
  “把家属的陪护费用刷了吧。”辛丑掏出银行卡递给胖护士。
  “叔带着呢,”许百川拦阻道,“足够。”
  辛丑侧身对许百川道,“叔——”
  “你们走,叔陪着他,”许百川挥手道,“等叔死了,债就了了。”
  “走吧,”院长对辛丑道,“谁有福谁享,谁有罪谁受,祝福你们俩。”
  “您的祝福最让人清醒。”李杏笑道。
  “你猜猜十七个零件都是啥?”许百川冲胖护士道,“使劲猜。”
  
  推开大厅的门,雪花迎面扑来,李杏不由得挽紧了辛丑的胳膊。
  “那人是谁?”李杏轻声问道。
  “谁是谁?”
  “你送的病人。”
  “我的兄弟。”
  “那老人呢?”
  “他的父亲。”
  “你看,”李杏伸出左手接住飘舞的雪花,“每朵雪花都是六个花瓣,这叫雪花六出。当你阅尽了天下的雪花,你就窥见了世界的真相。”
  “不可能,”辛丑摇头道,“真相不会藏在雪花里。”
  李杏咯咯地笑着,跑下台阶,张开双臂,在雪中旋转。雪花飘落在她的头发上,睫毛上,落进她的领子里。辛丑呆呆地盯着她。李杏停下,问,“张天师想什么呢?”
  你才是诗人。辛丑想起院长这句话。为什么加一个“才”字呢?他下意识回头张望。
  “大叔想什么呢?”
  “没什么。”辛丑回过脸来注视着李杏,平静地说,“你自由了。”
  “我们自由了。”李杏仰起脸,满面微笑。
  “你去哪儿?”辛丑问道,“需要钱吗?”
  李杏脸上的笑容顿时凝住,她直视着辛丑的眼睛,慢慢闭上双唇。
  “你去哪儿?”辛丑重复道,“需要钱吗?”
  李杏走近一步,盯着辛丑,“你说什么?”
  “你有大好的前程。”辛丑试图笑一下,却只是抽了抽嘴角。
  “我们!”李杏大声道,“我们有大好的前程!你的自卑随着岁数变大了吗?”她双手抓住辛丑羽绒服的前襟,“你多久没说过爱这个字了?”她的声调降下来,“我们要安安静静地过每一天,不打搅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打搅,听见了吗?张天师同志?”
  辛丑攥住李杏的双手,盯着她的眼睛,似乎想从她的眸子里看出些什么。
  “要我向你求婚吗大叔?”李杏嘴角浮上一丝调皮的微笑。
  辛丑紧紧盯着李杏的眼睛。
  “说话啊。”
  “我想亲你。”辛丑一字一顿道。
  “那就亲啊,”李杏张开双臂,那正红色的双唇湿湿的,“每一个下雪的日子都该亲吻。”
  辛丑猛地将李杏搂进怀里,嘴唇重重地贴住李杏肉肉的双唇。
  好遥远的气息呀。好亲近的气息呀。辛丑将头埋在李杏的颈窝,想起了李静,想起了朱丽老师,想起了毫无印象的母亲。
  雪花无声洒落。
  李杏轻轻拍了拍辛丑的背。
  辛丑抬起头来,李杏用拇指抿去他眼角的泪痕。
  漫天飞舞的雪花中,辛丑无比确定地听见自己说道,“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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