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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小早回家

作品名称:远去的洞庭湖      作者:徐克映      发布时间:2019-01-31 11:25:32      字数:3129

  夕阳落到湖的西边,暮色慢慢降临。饭桌上,满婶子念叨道:“小早这伢子搞什么去了?这家伙一心想赚钱,钱多了也不是好事呢。如果再搞一次土改,说不定会被划成地主富农。还是老老实实作田靠得住。梅花,你到青年组去问问,看有没有他的消息。”
  梅花心情烦乱,抢白道:“就知道唸‘消食经’,钱多了什么不好?按照你说的,穷得剩一根寡裤带才好。禾妹子不是说了吗,李韦良告诉她,小早又去了广东。人家生意忙,不得空。小早是个讲诚信的人,他说回来就一定会回来的。”话是这么说,其实,她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不踏实。
  满老爷放下筷子,边卷喇叭筒边慢条斯理说:“蛇有蛇路,龟有龟道,人各有志勉强不得。按说小早这孩子人品不赖,可以说有情有义,不过就是不爱作田。也难怪,城里的学生伢子硬要他们来乡下作田,也是遭孽。这叫无牛捉了马耕田。婆婆子你也不要多想,一滴露水一兜草。岳二老倌经常说,一切都是天皇老子安排好了的,各有天命。不过,梅花,小早回来你告诉他,什么事情都不要过,不要贪心,懂得见好就收。老话说,把戏不可久玩,要晓得看形势。玩过了玩穿了会惹麻烦。”
  “晓得了晓得了,啰啰嗦嗦的。”梅花不想跟父母讨论小早的事情,放下碗筷说,“我去放牛屎钓去了。”
  秋天是黄古鱼最肥硕的时候,立秋以后,满婶子每天都做几盘牛屎钓,这是湖乡人又一种捕鱼方法。牛屎和米糠搅拌搓揉成团,挂在鱼钩上,一串一串一长溜十几米,依次放到湖里;次日清早收钓,几乎每个吊钩上都有鱼,黄丫叫、桂沙婆、红眼古、鲶绺子......尽是肉质鲜嫩的无粼鱼。梅花喜欢放钓,更喜欢收钓时的那种感觉。看着钓上来的鱼在船舱里活蹦乱跳,就会十分开心,就会想起小早。小早或许天生会抓鱼,勾鳝鱼、钓才鱼、水里扎猛子摸鱼比本地人还里手。看见鱼,她就会想小早。
  满婶子帮她把牛屎钓搬到湖边,鸭划子就搁在草滩上。他们家的鸭划子不是用来放湖鸭的,而是作交通工具,生产工具用。比如下了很久的雨,路上泥泞太深,挑担行路极不方便,家里该打米了,用鸭划子装一担谷去二里开外的打米坊打米。下雨天走亲戚,男的披一件蓑衣,女的打把花伞,湖汊里,港渠里悠悠哉哉。就像山区的独轮车,崎岖小路畅通无阻。当然,鸭划子还是捕鱼工具。放牛屎钓、谷芽钓,放丝网子等,轻巧方便,进退自如。
  天还没有黑透,天际的余光衬映在水面,幽幽发亮。梅花端坐船头,将楠盘里的牛屎钓一颗颗放进水里。驾鸭划子根本不需要浆,手在水中拨一下,船就会轻轻移动。放牛屎钓只能慢慢移慢慢放,钓与钓之间要保持一定距离,不至于互相纠缠。湖里间空有水浮莲、藁草、芦苇,她必须避开这些障碍。鱼咬钩后会乱窜,鱼线缠上那些东西就麻烦了。
  放完牛屎钓,梅花撑着鸭划子返回湖汊。刚想靠岸,突然听得湖汊对岸有人在喊:“驾鸭划子的是哪个?渡我一下好吗?”是逆风,听不太真切。她停下篙子侧耳细听,果然有人,声音还蛮熟悉。小早!她心里一热,手中的船篙差点掉进水里。小早怎么会在这里出现?这是通往农场的方向的路。从广东回来也不应该走这条路呀?她不相信对岸那个黑影是她日夜盼望的后生仔。于是高声问道:“你是哪个?你要到哪里去?”
  对岸回答:“梅花吗?我是小早!”那边是顺风,听得真切。
  小早?真的是小早?梅花眼泪都出来了,声音颤颤波波如打碎的瓷器,随风“哗哗啦啦”飞向对岸。
  “小早!周小早!周——小——早——”
  小早接住声音,大声回应:“梅花吗?是我,我回来了!”
  “来了来了。”梅花流着泪,急急忙忙抡起船篙,鸭划子来了个九十度的急转,调过船头,驶向对岸。船还没停稳,梅花飞身上岸一把抱住小早,头上脸上不停地摸。天已经黑了,看不真切,只能用手来感觉他的真实存在。
  小早跟李韦良在农场干了三个多月,身体基本恢复好了。赚了钱,添置了必要的衣服,体面多了。梅花摸到的是一个结结实实、整整洁洁的周小早了。摸着摸着,梅花抱着他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小早捧住梅花的脸,笑道:“这么大的人了,还哭脸。我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别哭了,回去吧,走了一天的路,我饿了。”
  两人搂抱着上了船。梅花坐船头,小早撑篙驾船。梅花奇怪地问:“你怎么会从农场那边回来?去农场干什么?”
  小早说:“跟着李韦良在那边画画,画了几个月,跟他学了不少本事。回去我给你家画一个宝书台。一艘巨轮乘风破浪,船头站着一个伟人,气势磅礴。农场那边家家户户有一个,比那些神龛漂亮多了。小早很兴奋。”
  他和李韦良当天晚上就到了三分场。几百户人家,家家设立一个“宝书台”,代替供奉“天地君亲师”的神龛。这是一个破旧立新的行动。“宝书台”用泥砖砌成一个类似讲台的土台子,用石飞抹光粉白,台面供着红色封面的“宝书”,台的正面画一艘巨轮乘风破浪,伟人屹立船头,神采奕奕;下方一排龙飞凤舞的毛体字: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构图着色十分亮丽,总幅画面气势磅礴。分场领导赞不绝口。几百户人家家家一个,幸亏有小早做帮手。李韦良画轮郭、调色,小早在规定的线条内填色,两人配合默契,进度很快。农场的人挺客气,画到谁家,谁家酒肉招待,小早总算能够修养生息了。几个月劳碌奔波,担惊受怕的日子结束了。在李韦良的指导下,他学会了不少画画技巧。
  宝书台终于画完了。李韦良递给他两百元钱,小早连连推辞。李韦良说:“嫌少吗?小早,两百块钱是少了点,你确实费了不少力。不过,请你体谅哥哥。以后有机会哥哥一定补偿你。”
  小早急了,他说:“不是这个意思。不是遇到哥哥,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这段时间我吃也吃了,穿也穿了,我知足了,我不要钱。”
  李韦良笑道:“你辛苦了这么久,不要钱,我岂不成了剥削阶级了?”他转换口气说,“小早,你做了这么久的生意,两手空空回去,怎么向梅花交代?”
  小早说:“梅花不是见钱眼开的人,她不会在乎我赚没赚钱。”
  李韦良道:“她不在乎钱,你呢,你是个男人,你有男人的脸面。像姜子牙卖灰面倒担归家?你好意思吗,作田不会,做生意亏了老本,人家怎么看你?人家图你什么?梅花不计较,别人会怎么看?嘴里不说心里也会说这个周小早是团稀牛屎,无用。何况这钱是你辛辛苦苦劳动所得,拿得理所应当。哥哥这次有急用,两百块先拿着,其余的算我欠你的。”
  听李韦良这样说,小早接过钱叹口气:“能结识你这样一位兄弟,是我周小早这辈子的运气。韦良,这钱我拿,但是,不要说欠不欠的。要说欠,是我欠你的。”
  李韦良握紧小早的手说:“能做兄弟是前世的缘分,能做伴侣是几世修来的缘分。回去吧,梅花等你等得掉了一身肉了。”
  两人岔路口握手告别。
  
  梅花问:“李韦良呢?他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小早说:“他回城里去了。我们中午分的手,他说过几天才能回来。”
  梅花说:“要他小心一点。大队把他的事情捅到公社去了,说他目无党的领导,搞资本主义累教不改,好逸恶劳;还说他父亲在台湾,是国民党的红人。看样子大队发狠心要整他,你给他写封信,叫他近段时间不要回来。好汉不吃眼前亏。”
  小早笑道:“韦良是什么人?他不会躲的。他生成的犟脾气,他认定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他没有犯法,谁也不怕。”
  梅花说:“你们都吃了豹子胆,天不怕地不怕。你这次回来呆多久?别花脚猫似的老往外跑。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钱这东西是赚不尽的,人要紧。你不知道我多为你担心吗?担心你冷了,担心你没吃饱,还怕你遭人欺负。你看,都说我瘦了,想你想的。”
  小早叹气说:“梅花你真好。为了你,我不出去了。”小早突然想起什么,问,“这段时间有没有外面的人来找我?”
  梅花说:“没有。为什么会有人找你?你在外面没有惹什么麻烦吧?”
  小早心里偷偷松了口气,打起精神说:“没有,是生意上的事情,别乱猜。”
  上了岸,两人偎在一起在湖边互诉衷肠,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饥饿。满婶子在上面焦急地叫唤:“梅花——梅花——怎么还不回来呀!”
  梅花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起身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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