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金榜题名
作品名称:萤火虫 作者:黄河岸边 发布时间:2019-01-28 22:22:04 字数:4830
太阳刚一落山,逍遥屯便开始热闹起来了,大街小巷人头攒动,大呼小叫,人声嘈杂,大姑娘小媳妇三五成群说笑着,打闹着朝村东头的小学校走去。
小学校的操场上早已围满了人,勤快的村民已经把影幕拉好了,只等着电影放映。在电影放映之前这段时间里人们是不甘寂寞的,孩子们或追逐嬉戏,或你争我抢把占着位置;老汉们坐在一块儿谈天说地,评古论今;娘们儿扎成撮叽叽喳喳,说长道短;少男少女们打情骂俏,笑声不断。笑声、说话声、口哨声,汇成一条欢快奔腾的小河,涤荡着庄稼人一天来的疲劳。几只蝙蝠煽动着翅膀在天空中忽高忽低盘旋着,招惹的孩子们一阵阵骚乱。树上的知了一个劲鼓噪,好像专为庄稼人尽情歌唱。夏天的黄昏宛如一幅美丽而生动的水彩,给穷乡僻壤的乡村增添了一道靓丽的风景。
曾经何时,逍遥屯这个偏僻闭塞的村落悄然兴起了一股电影之风,不论男婚女嫁,还是娘生日孩满月,就连牛下犊、猪生崽之类不足挂齿的区区小事也要花上百儿八十包场电影看,以示庆贺。久而久之,包看电影在逍遥屯人看来是一件最光彩、最炫耀、最显贵的一件事。
今天这场电影是闷葫芦赵秃儿包看的,因由是其长子赵秋生考上了大学。金榜题名乃人生四喜之一,这么大的喜事岂有不看电影之理,况且赵秋生在逍遥屯有史以来破天荒第一个大学生啊,不仅赵秃儿脸上贴金为此自豪,而且左邻右舍,乡里乡亲也感到日月生辉,扬眉吐气。
天一擦黑儿,赵秃儿在乡亲们簇拥下众星捧月一般款款而来,他今天完全换了个人似的,往日佝偻的身躯仿佛一下子挺直了,一张饱经沧桑的黝黑消瘦的脸上浮现着人们平时难见的微笑,那微笑是从内心里流淌出来的,所以显得那么自然,那么可爱。或许是他不苟言笑的缘故吧(很多人误认为他不会笑,至少从未见他笑过),他猛不丁一笑还真叫人不知是怎样的一种感觉。赵秃儿就那么微笑着、微笑着,一边走一边频频向乡亲们招手致意,那神态俨然就是载誉归来的将军。
“噼里啪啦……”一串惊天动地的鞭炮响过之后,马达启动了,随之电灯也亮了,孩子们一阵欢呼雀跃。
按照惯例,在电影放映之前,包主要发表演说,主要内容就是把看电影的因由告诉大家,这也是包主最体面、最高兴的一刻。当赵秃儿被乡亲们推让到放映机前却哑口无言,不知所云了,他双手抱着话筒又是吹,又是敲,此时此刻,他太激动了,憋了老半天才说了一句话:“谢谢乡亲们。”
赵秃儿的话虽然不多,但是发自肺腑,操场上响起了爆豆般的掌声。
赵秃儿被乡亲们的真情所感动热泪盈眶,他唏嘘着还想说点什么,可话筒已被坐在身边的“土皇帝”钱为贵夺了过去,赵秃儿尴尬地笑笑,没有吱声。
钱为贵煞有介事,装模作样干咳了两声,然后神气十足地开始讲话:“大家静一静,借此机会我讲两句。”说着从衣兜里掏出讲话稿,一本正经地念道:“近几年来,我们村虽然基本上解决了温饱问题,但依然不容乐观……其实来说仍然贫穷落后,其因何在?追根溯源一个字‘愚’。吃了没文化的亏啊,不少人存在着小富即安的落后思想,二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安逸现状,不思进取……愚和昧一对孪生兄弟,愚昧与落后息息相关。要想摆脱贫困走向富裕奔小康,那么首先必须要依靠科学技术……”
钱为贵激情高昂的陈词,大有一泻千里之势,他继续念道:“总而言之,咱逍遥屯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这不仅是赵秃儿一个人的光荣,也是咱全村人的骄傲嘛,可喜可贺,然而……”钱为贵口若悬河,长篇大论没完没了。如果说钱为贵开始讲的还算切合实际,那么后面的话就不堪入耳了,什么妈妈、奶奶的都从他嘴里出来了。人们本来对钱为贵喧宾夺主的行为极为反感,他一通牛头不对马嘴的胡言乱语,更让人们忍无可忍了,于是嘁嘁喳喳说起话来,调皮的孩子开始起哄,胡喊乱叫,口哨声此起彼伏,场面一片混乱。
赵秃儿如坐针毡,他终于鼓足勇气打断了钱为贵的讲话:“钱村长,您少说几句行吗?大伙儿可都等着看电影呢。”
钱为贵讲得正在兴头上,不满意地白了赵秃儿一眼,肥胖的脸上挤出一丝笑:“你着哪门子急嘛,容我把话讲完啊。”
“您讲,您讲……”一向老实巴交的赵秃儿像做错事的孩子不知所措。
钱为贵清了清嗓子,说:“大伙儿静一静,听我说……”
“别啰嗦了,有啥事儿等散了电影再说吧。”人堆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钱为贵很不悦,谁这么大胆?竟敢这样无礼,真是反了。他抬起脸东张西望了一下,最后还是爱不释手,但又无可奈何地放下话筒,悻悻地拂袖而去。
电影终于在一片嘈杂声中放映了。
按照惯例,包看电影的同时要宴请村里的“土皇上”、“土地爷”以及有“官”人士,此举虽然没有正式列入村规民约,但事实上早已形成了一种人人必须遵守的陈规陋习。尽管赵秃儿对此陋习颇为反感,但前头有车,后头有辙,只能随波逐流,否则会遭到人们的奚落和嘲讽,看得起电影请不起客嘛。也不知开创先河之人,当初是怎么想的,此列一开,一发而不可收。中国人就是这样,喜欢凑热闹,赶潮流,人云我云,人行我行,赵秃儿几乎把一年省吃俭用的积蓄花光了,为了脸面即便都花光了也乐意呀。
赵秃儿煎炒烹炸,锅碗瓢盆叮当乱响,忙的汗流浃背,一桌丰盛的筵席才大功告成,他坐下来刚想喘口气儿,钱为贵已率领“众臣”大驾光临,不请自到了。
“唉,我说老赵啊,你家的日子不宽敞,随便弄两个菜表示表示就行了,何必如此破费呢。”钱为贵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小眼睛却瞪大了一个劲儿往桌子上瞟。
赵秃儿赶紧让座,说:“也没有像样的菜,比不了饭店,您们不嫌弃就好。”
“看你说到哪里去了,乡里乡亲的又不是外人。”钱为贵在首席坐下说,“都站着干啥,坐呀。”
“您们坐、坐……”赵秃儿忙不迭递烟倒茶。
“我操,自家爷们儿有啥好说的。”村委员赵小鬼对钱为贵的虚情假意颇为反感,说起话来带着火药味儿。
“既然老赵诚心诚意,我们就不要客气了。”钱为贵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然后砸吧砸吧嘴说,“嗯嗯,味道不错。咦,还真没看出来老赵有这么好的手艺。”
几句廉价的褒奖使得赵秃儿不好意思起来,能得到“土皇帝”的赞赏实属不易啊。
“其实来说,我不曾一次说过,咱村的这种不良风气到了非杀不可的时候了。”钱为贵喝了口酒,然后用筷子在盘子里扒拉了几下挑了块肥肉放进嘴里,“反过来又说了,俗话说请客不到恼死主人,实在是盛情难却啊。”
“钱主任在会上经常强调这一点。可人家请不到吧,好像俺们摆官架子不近人情,咳,不当官不知当官的苦衷啊。”村会计李会来牵强附会地说。
“您们为村里操心费神,吃点儿喝点儿也是应该的,再说……”赵秃儿一边敬烟一边说。
赵小鬼不耐烦地说:“我操,说这个干啥,来咱爷们儿走一个。”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钱为贵等人从古到今,从城市到农村,从做贼养汉到吃喝嫖赌乱侃一阵之后,开始了酒桌上的游戏——划拳行令,气氛立刻活跃起来,吆五喝六,鬼哭狼嚎。赵秃儿像个佣人似的又是斟酒,又是布菜,忙的不亦乐乎。钱为贵非等闲之辈,早在“文化大革命”运动中靠着一张能言善辩的三寸不烂之舌,把当权派杀的落花流水,纷纷落马,他过五关斩六将,永无不胜,最后夺得逍遥屯第一把金交椅,成了名符其实的“土皇帝”一言九鼎,说一不二。当了二十多年的“土皇帝”,可谓久练酒场,功夫博大精深炉火纯青。钱为贵在酒场上有两大嗜好:一是划拳,二是吸烟。拳划的好孬暂且不说,反正在“众臣”面前从未输过;烟却吸出了一定的水平,他不但一口气儿吸一包香烟,而且在瞬间轻而易举地把烟蒂接到另一支香烟上,动作之娴熟,速度之快,无不令人乍舌。仅此一招便成了他炫耀自己的资本,逢人便说:“咱这一手既省火柴,又废物利用,利国利民,一举两得。”
这会儿,钱为贵拳划得正投入,他赤裸着肥胖的身子,随着他的一举一动浑身的肉兔兔乱颤,酒囊饭袋的大肚子一鼓一鼓的像充了气的皮球,一双细小而浑浊的眼睛爬满了红血丝,丰硕饱满的额头上渗出了一滴滴豆粒般的汗珠儿,在他摇头晃脑之际,额头上的汗雨点儿似的落在桌上。他目前的对手是号称“震庄虎”的村委员赵小鬼。赵小鬼素来和他面和心不合,是他的死对头,要不是赵小鬼的大哥在乡里当差,就凭他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钱为贵早把他拨拉到一边去了。赵小鬼最看不惯钱为贵的为人和官僚作风,但又奈何不了他,所以今天他想借划拳的机会杀杀他的威风,可贪功心切,反而欲速而不达,再加上拳技委实拙劣,不消一刻便被钱为贵斩落下马。在众人的喝彩声中,钱为贵趾高气扬地举起酒杯得意忘形地说:“乳臭味干的娃娃竟敢与老夫比试高低,实属自不量力……”
赵小鬼脸涨得通红翻了一下白眼,欲以发作,坐在他身旁的孙秀才见势不妙,用手拍了赵小鬼的腿一下,赶紧站起来阴阳怪气地说:“老赵为咱们忙活了大半天,也该敬他一杯聊表寸心,你们说是吧?”
“理所当然……”众人异口同声。
“俺……俺……”赵秃儿受宠若惊连连摆手,“俺早就戒了。”
“不行,不行,今儿不同寻常非喝不可。”赵小鬼张牙舞爪一个劲儿敲着边鼓。
赵秃儿迟钝了片刻,见实在推辞不过,只好接过孙秀才递过来的酒杯,说:“俺权当敬大伙儿个酒,一块儿干吧。”说着一仰脖儿将酒倒进嘴里,一股火辣辣的液体顺着喉管流进胃里,他觉得流进胃里的不是酒而是火,五脏六腑一阵翻腾,泛上来的酒气燎着嗓子眼儿,好像一只苍蝇在嗓子眼里横冲直撞,他终于忍不住撕心裂肺干咳起来,眼角边儿溢出了泪花儿,赵秃儿用手背揩着泪,惨然苦笑着说:“您们喝吧,俺实在不行啊。”
“不行。”赵小鬼轻蔑地说,“我操,酒桌上的规矩知道不?连干三杯。”
赵秃儿几乎在告饶了:“俺实在不行啊,俺……”
“君子不强人所难嘛,既然老赵真的不能喝,暂且免了吧。”钱为贵见赵秃儿的窘态不由得起了恻隐之心,连忙打着圆场。
赵秃儿得救了似的感激地看了钱为贵一眼:“您们尽情地喝,俺去烧水。”
赵秃儿如释重负地走出屋门,他说去烧水,其实那只不过是脱身之计罢了。很多年没喝酒了,今天乍一喝,他就觉得头昏脑涨,心里火烧火燎一样难受,于是他蹲天井里用手指抠嗓子眼儿,但干呕了半天,肠子肚子似乎都倒出来了可啥也没吐出来眼泪却流了不少。一阵凉爽的夜风扑面而来,赵秃儿感到昏沉的头脑立刻清醒了许多。人老了,真是不中用了。赵秃儿感叹不已。
“哞——”忽然传来牛低沉的叫声。
赵秃儿怔了一下,想起来牛还没饮呢,于是向牛棚走去。
赵秃儿牵着牛出来的时候,听见钱为贵正在和赵小鬼吵架,污言秽语,不堪入耳。他本想进屋里劝劝钱为贵,但转念一想,这帮王八蛋成天价凑在一块儿吃东家,喝西家,不醉不散伙,随他们去吧。想到这里,赵秃儿牵着牛走出院子。
赵秃儿的家坐落在村子东南角,门前是一条通往乡里的土公路,公路南边是麦场,麦场的左边有一个偌大的水湾,是全村人畜的饮水之处。牛真的渴急了,一出大门便尥蹶子跑,赵秃儿怎么拽也拽不住,只好让它拖着踉踉跄跄地跟着跑,来到湾边,牛“扑通”一声跳进湾里大口大口吸着水。赵秃儿看牛渴成这个样子,心里涌起一丝愧疚和自责。
平静的水面宛如一面镜子,一轮玉盘似的满月漂浮在碧波粼粼的水面上晶莹剔透,楚楚动人。三五成群的鹅凫在水面上像朵朵白云,悠闲自得。牛野蛮的行为无疑打破了它们安静而甜美的的梦境,鹅们惊恐万状地昂起它们那细长的脖颈“呱呱”叫了一阵,仿佛是向牛提出强烈的不满和抗议。牛喝足了水,抬起头喘了口粗气,轻柔地叫了一声,像是向鹅们深表歉意。过后,湾里又恢复了如初的静谧。
赵秃儿将牛栓在湾边的一棵老榆树上,他不想早回去,因为他实在不愿看钱为贵他们丑陋无耻的嘴脸,这些王八羔子说人话不办人事,贪吃贪喝正经事一点也不干。他蹲在地上装了一锅子旱烟,一抬头突然发现在妻子坟地里有一点亮光,忽明忽暗,忽高忽低,像走马灯似的。他以为是看花眼了,擦擦眼再看,那光亮越来越亮,越来越大,光怪陆离。赵秃儿有些发懵了:这是咋回事儿?他再也蹲不住了,于是鬼使神差地来到妻子的坟前,但那光亮却不见了,冷冷的月光下一座孤孤单单的坟丘。坟丘上长满了荒草,在夜风吹拂下如泣如诉,好像妻子的灵魂向他诉说着什么似的。此时此刻,赵秃儿再也无法抑制住多年来蓄藏在心里的那种真挚情感,他趴在妻子的坟头泣不成声:“孩他娘啊,你要是还活着多好啊,咱秋生考上大学啦……”